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65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4)

  他忽然发觉,他大概确实太难为殿下。

  殿下原本就不是个爱解释的人。便是与皇帝陛下之间,一点心结也是多年不舒,没有父子俩好好面对面把话说开来的时候。

  但殿下待他却一向是迁就的。他自幼家教甚严,规矩大,讲究多,许多时候固执起来比殿下这个皇子还麻烦,殿下每每都顺着他,偶有争执也无不是他气性上来了甩手就走,殿下便上赶着追在后头哄……其实那天,殿下也是尝试过向他解释的。只是他没肯听,没有给殿下把话说出口的机会。

  而有些话,一旦初次开口被堵了回去,就再难有机会好好说了。

  人与人之间,许多时候就像走独木桥,双方都不肯退让是一定行不通的,总得有一个人先后退一步。

  从前多是殿下放下架子,先后退这一步。

  那么,为什么他就一定不能退呢?

  当真只是因为“原则”吗?

  至少这一次,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立场来说这句话。

  说到底,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

  若非他拖累了殿下,殿下未必不能与崔夫人这样贤明知礼的大家闺秀成就美满姻缘。

  而若他当日能控制好那一瞬间的情绪,好好听殿下把话说完,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复杂、难堪,还要崔夫人特意来向他游说……

  心间骤然惆怅,又羞愧。甄贤不由低下头,再次向崔莹端正行了个礼。

  “夫人说得是。是我狭隘失态,让夫人见笑了。”

  在一旁玩耍的小世子在婢女们的帮助下扑着一只彩蝶,骄傲地抓在手里向母亲扑来,一头扎进崔莹怀里,努力将手伸到她眼睛前面炫耀。

  一瞬间,崔莹眼中流露出极为温暖的神色。她笑得甜美至极,好像怀抱里搂住的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其实公子你不必再三自责,更不必为我不平。”

  她又把小世子哄到别处玩耍去了,没忘了叮嘱乳娘不能让世子拿抓过彩蝶的手去碰脸和眼睛,之后才又转回身来,正了正身子,轻声接道:

  “不怕公子笑话,我少时也曾经读过《左传》、《公羊》,读过《史记》、《汉书》、《三国志》,还读过太白的诗、稼轩的词……偶尔有时,我确实也会想,倘若我生而为男子,纵不考功名,不从仕途,也未必就比那些‘秀才’、‘贡士’差。先父当年,素有悬壶济世之心,我也曾跟着粗读过几日《灵枢》、《素问》、《伤寒论》,或者也可以修习医道,做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但可惜,我毕竟不是男子。”

  说起这些时,她并没有看着甄贤,而是悠悠望向了远方。

  可甄贤却清晰无比地看见了,她眼底隐隐闪动的光芒,看见了她倒映在她眼中的云和天。

  那是一个藏在心深里的少女说起仍未彻底死去的梦想时的眼神,如此明亮,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为什么不呢?

  你仍然可以继续读书、写诗,也可以继承令尊的大志愿做一个高明的女医——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嘶叫着,沸腾着,呼之欲出,令人焦虑。

  甄贤几乎就要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但他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睛急剧地暗淡下去。

  就像炬火的熄灭,刹那黑夜弥涨。

  崔莹收回了视线,微微垂头时,唇角有自嘲的弧线。

  她浅浅叹了一口气。

  “我入王府的第一天,王爷便已与我说得十分明白。我是想好了,才答应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做王爷的妾室,这是许多寻常女子求之不得的福分,比默默死在浣衣局更糟糕吗?比做其他不知道什么人的妻妾更糟糕吗?这世上的女人根本没有多少活路啊。生为女子,非我所愿,我却也没得选择。若我还想要不失体面地活下去,跟着王爷、抚育世子,便是我最好的活路。所以,我只要这条‘活路’就好,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要。”

  遽然语塞,甄贤久久望着那双乌黑的眼睛,竟当真不知该和她说什么才好。

  怜悯么?

  他没有资格。

  劝慰么?

  似乎也已毫无必要。

  崔夫人是何其通透的女子。她想得那样清楚明白。

  她只是接受了,接受了这世道强加于她的法则,哪怕是剥夺。

  纵然这“接受”让他不忍,让他心碎,让他想要嘶声呐喊。他也只是个旁观者,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加害者。

  而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他根本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改变她的处境,更不该妄自托大得误以为可以拯救她的人生。

  脑海中一瞬浮光掠影。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天晚上,娘摇着团扇哄他睡觉,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低声轻语。

  “娘当年啊,其实是不想嫁给你爹的。是你爹答应娘要陪娘游遍山川沃土,写完娘那本游记,娘才勉为其难嫁给他的。结果啊,你爹果然是个大骗子。别说四处游历写游记了,自从进了你们甄府的大门,娘最远也就能去到东西两市吧。”

  他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屋里摆了冰也还是酷暑难消。父亲和母亲似乎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可他其实热得大汗淋漓,根本没法入睡。

  当时他听见父亲嘟嘟囔囔地哀怨。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辞了好多回官了,圣上不准啊,我总不能把官服官印一扔就带着你们娘儿仨逃走吧?就算咱们能跑,爹他老人家能跑吗……”

  母亲缓慢摇着扇子,语声寡淡,“我又没怪你,你急什么,谁要你逃官了?再说你到底想不想走自己心里清楚,都推给圣上,倒是撇得干净。”

  父亲于是愈发哀怨得厉害了,“夫人雅量,看在我待夫人也算忠贞恭敬,勉强让夫人衣食无忧的份上,就这一件事,能不能饶过我?”

  母亲却蓦地停了摇扇的手,“噗嗤”一声笑了。

  “那下辈子我做男人,你做女人,我也‘忠贞恭敬’,绝不纳小,还请一大群丫鬟仆人把你伺候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包管‘夫人’你锦衣玉食。只不过我就不让你出门。我把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都交给你照料,你是我的贤内助嘛,夫人主内,天经地义,你当家我放心的。哦,你不是喜欢看书吗?等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偷闲看吧。”

  父亲顿时就像被卡住了,发出刻意清嗓子的尴尬声响,除此以外,便像哑了一般,再说不出别的。

  其实母亲的嗓音十分柔软,笑着说话时就如同戏语,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当时幼小的他无端端就察觉了,母亲和父亲其实是在争吵。是以,虽然天热极了,他却大气也不敢出,甚至连翻身眨眼也不敢。

  他惦记了许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追问了母亲。

  他哀哀地抓着母亲的袖子,求母亲不要生父亲的气,说父亲答应过母亲的事一定会做到的,那本游记父亲一定会陪母亲写完的。

  母亲全无防备,瞪大了眼久久看着他,那表情都快要把他吓坏了。

  可母亲很快就又笑起来。

  她温柔地把他搂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脑袋,用玩笑般轻快的语声说道:“那个啊……其实娘早就烧了。嫁给你爹的头一天,就亲手一张一张撕在火盆里,烧掉了。”

  他听着,仰起头看见母亲乌黑湿润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难过得脸都皱了,于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本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陡然清晰。

  幼时那种钻心的悲伤就像上涨的潮水,随着记忆的复苏,再一次漫过心头。

  “你……真的就不会觉得委屈不公吗?”

  甄贤蹙着眉,几乎不敢再看崔莹。

  他实在害怕会错觉看见母亲的眼睛。

  但他听见崔莹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正。翻遍史册,妃嫔为皇后赐死者何其多,美人为王妃不容者何其多,庶子由嫡母教养而生母却不得相见者何其多。相比之下,如今王爷不立正妃,只我这一个侧室,人人都恭敬称我一声‘夫人’,世子也能常在我身边由我亲手抚养,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知足,才能常乐。公子若是当真体谅崔莹,就不要再为此叫王爷为难了。王爷他这几日一直宿在书斋里,谁劝都不管用,望着人都瘦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我怕——”

  她说到此处忽然颤抖起来,流露出无法抑制的焦急,甚至是恐惧。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企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半晌才又重新开口,嗓音却已染上了嘶哑哭腔。

  “公子可曾想过,若是当真非要择其一不可,王爷一定不会选我啊……”

  心尖遽尔刺痛。

  甄贤毫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他着实忽略了,从来不曾细想过,倘若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把靖王殿下的气性激上来了究竟会发生什么。

  虽然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绝不是个凶残狠毒的人,不会当真不顾死活地将崔夫人赶出王府。但若是殿下较上劲了,要将崔夫人送走另做安置呢?小世子是断然不能离开王府的。如此一来,崔夫人和小世子两母子几时再能相见,可就难测了……

  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可真是……大伪似真,罪恶至极。

  崔莹的眼眶已明显泛了红,正哀哀央求地望着他。

  甄贤简直无地自容,当即应允。

  “甄贤明白了。请夫人宽心吧。”

  送走崔莹和小世子以后,甄贤只觉得俨然是打了场仗,连半条命都快要搭进去了。

  已有二三日未如何疼痛的伤口又不安分地隐隐作痛起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目眩。

  他又是不爱麻烦旁人照料的性子,本想自己慢慢挪回屋里去歇一歇,不料步履不稳地走到半路,被两个前来奉药的侍女瞧见了。

  侍女们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吓得差点扔了药碗,慌忙上前就掺扶住他。

  “甄大人您行行好,就饶过我们吧。我们就是伺候您来的,您闲着我们,是打算砸了我们的饭碗撵我们出去吗?您万一有点什么折损,王爷可是要责罚我们的呀!您就当是积德,真体贴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苦处,就爱惜着自己一点吧!”

  其中一个侍女年长一些,胆子也大,又急又气,忍不住嗔怪几句。

  另一个虽然不敢说话,但也拼命跟着点头,显然十分认同。

  甄贤哑然看着她们。

  赫然惊觉,崔夫人也好,这些王府的侍人婢女也好,其实真正让他们担惊受怕的根本不是靖王殿下,而是他甄贤。

  果然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一切对方并不需要的“好”,都不过是不切实际的自我满足。

  这些人最需要的,是靖王殿下为他们遮风避雨,免他们朝不保夕。

  可笑他竟直到今日才察觉自己是如此傲慢又愚蠢。

  甄贤头痛地按着太阳穴,藏起不愿被人瞧见的苦笑。

  他闭着眼,靠在屋内的软榻上歇息了许久才渐渐缓过这一口气来,心里想着,不若主动去书斋寻殿下吧,总得做点什么,总得有一个人先打破僵局。

  才琢磨着起身,却见嘉斐闷不吭声地突然走进门来。

  殿下今日的脸色格外得不好,眉心刻痕比前日还要深,不说话也就罢了,竟然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甄贤暗吃了一惊,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斟酌良久好容易到了嘴边的几句话又全被堵在了嗓子眼。

  嘉斐的心情明显已经差到极点,甚至都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他的伤势,也不与他寒暄,就径直在椅子上坐了,随便捡过一本书翻看。但显然也没甚心情当真看书,反而把书页翻得“嘶啦”作响。

  自从进了这靖王府,甄贤几乎是一直闷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休养,哪儿也不去随意走动,也不四处打听什么,外加方才又因为与崔夫人长谈颇有些心力交瘁,自然完全不知道,今日靖王府上来了“贵客”。

  新封的昭王殿下眼看就要开府立妃,欢喜地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独独只有一样苦恼事——他实在害怕新王妃会嫌弃他。

  原本,嘉绶是想找二哥求救的,可二哥他其实也怕得很……三哥、六哥两个更是不能找,找了也白找,一准除了嘲笑他是个怕妇汉或者陪着他抓耳挠腮之外没别的结果。

  想来想去,只有全天下最聪明机智的四哥,和睿智又好心的甄先生可能给他支点招。虽然四哥也老凶他吧,但关键时刻,四哥肯定还是会疼他的。

  于是嘉绶一拍脑袋,撒腿就奔靖王府来了,也不顾母亲刘妃苦苦拖着他的后腿就差没给他拴上两只铜狮子。

  到了靖王府,就直接往他四哥嘉钰那儿去了,都没顾上先和二哥问个好。

  没料想,四殿下正在对这个“昭王殿下”分外不爽的气头上,瞧见嘉绶竟然还敢屁颠屁颠地自己撞上门来,面上全是笑,心底里半点好气儿没有。

  “我又没有郡王妃,你问我怎么讨你的小王妃喜欢?我哪儿能知道。”

  他看都不太看嘉绶,就低头把玩着自己修剪得精致齐整的指甲,成心作弄的恶意都快要从话里漫出来了。

  “不然你问甄贤去?不过他这几天不太好。要不你还是改天吧。”

  但嘉绶哪懂得他一层层话里有话的,听他这么说,还以为甄贤是伤势不太好,连忙扒着他四哥担忧地追问:“甄先生怎么了?”

  “他啊……反正自打回来就没出过门,听说好像是为什么事儿顶了二哥两句吧……哎,伤都还没养好呢。”

  嘉钰继续垂着眼摆弄他的指甲,忽然眼神一亮,扭头盯住嘉绶怂恿。

  “说起来,父皇不是让他做你的老师吗?不然你先把他接到你那儿去养一阵子,等二哥气消了再说?”

  嘉绶当时就一蹦三尺高,脑子里已经自动补完了一场甄先生不小心得罪了凶神恶煞的二哥就被二哥囚禁起来不给吃不给喝不给治伤用药看御医的人间惨剧,真是半刻也等不下去了,气得哇哇直叫,拍屁股就又冲出去,要去找二哥要人。

  当时靖王殿下正在书斋读策论,听说幼弟来了,也没见人影,本想着去看一看,还没动身,就被吃错了火药的嘉绶一头撞进书斋来,噼里啪啦一通大叫大嚷。

  “二哥,你把甄先生关哪儿了?!他是我的老师,你把人交出来,我要把他带走!”

  靖王殿下猛地遭了这么一场没头没尾地抢白,瞬间,克制了几天的怒火,终于再也压不住得,跟着彻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