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49章 二十二、入狱(7)

  嘉斐再回到屋里时,甄贤仍睡着。

  小贤这次伤得极深,难免疲倦,恐怕得养许久才能养回来了。

  偏偏一旦进京,就要立刻入诏狱去。

  只想到这一点,嘉斐脸上的阴云立刻更沉了几分。

  虽说他在北镇抚司也还算薄有颜面,但诏狱毕竟不能与他的靖王府相比,条件始终要差太多了。只盼小贤这一次,别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小贤这伤原本是可以不受的。

  倘若他再更果决强硬一些,在苏州便将卢世全那老阉党顶回去,又或者更敏锐一些,及早发现卢世全安插下的内鬼,小贤都不至于伤成这样。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变化之快,犹在梦中。

  只怪他太过自负却不够凶狠,才又食言让小贤受苦了。简直其罪难恕。

  但他是绝不能允许自己恍惚的人,更不能允许自己脆弱。

  他决意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嘉斐细细替甄贤整理好被角,轻着步子返回外间,靠在了椅子上。

  官驿里最好的上房,也不过是这样一间内外隔开的小屋罢了,好在算是清净。但终归不是静养的好地方。何况,还有对手。卢世全的人一定已经进京去司礼监告状了。再大胆一些,或许已经告上御状了。他们着实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嘉斐最知道小贤的脾性,不喜欢摆王公贵胄的架子巨细皆要人伺候。又及眼下这情形,他也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是以,唯独这间屋子里,他没有留仆婢随侍。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安静喝了两口,听见屋外轻盈的脚步声。

  该是张思远已过来了。

  眼下这一局棋,是生是死,只怕全在此一人身上。

  只是靖王殿下从前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也有不得不依靠宦官的这一天。

  想当年,陈世钦一朝得志日渐势大终至为祸,难道不也是这么开得头么……

  嘉斐忽然心生不悦,下意识抬眼往门口扫去。

  然而张思远并没有立刻进门。

  此刻的张思远心中亦如静水深流暗藏汹涌。

  他早就认定靖王殿下会设法保下甄贤,却没想到王爷保是保了,只不过这路子叫人难以琢磨。

  王驾说出口的话便是离弦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靖王嘉斐与司礼监,不,确切地说,是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已然再所难免。

  按理说,宦官是不与皇子斗的。

  宦官不同于朝官,生是宫中人,死是宫中鬼,头顶青天下,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皇帝陛下的儿子们,不是将来的皇帝,就是将来皇帝的兄弟,无论眼下或是将来,怎么算都开罪不起。

  但陈世钦不一样。靖王殿下也不一样。

  陈世钦经营一生,终于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而今也已是个七旬老者了。要他放权,是万万不可能。一旦放权,这一生杀过的人做过的恶,便全都会像淤积的黑泥一样翻上来,足够将他淹一个不得好死。倘若想要寿终正寝,想留一条全尸,他陈世钦不但直到咽气的那一刻都得保证自己大权在握,便是身后接班之人也务必选中扶稳。

  偏偏靖王嘉斐是绝不可能容他如是的。

  今上膝下七子,一子早夭,一子废黜圈禁,一子体弱多病,余下四位皇子中,三皇子与六皇子都是平庸之人,虽无大恶,却也没半点长处,而七皇子又还天真年少,独独这位二皇子是个强悍之主。

  尤其,靖王殿下还是元皇后王氏与陛下唯一的嫡子。

  朝中宫中早有议论,言来日若靖王殿下继承大统,必不能容陈世钦弄权。杀陈世钦者,必是靖王嘉斐。

  这一点,陈世钦心中只怕也早有忌惮,是以多年以来处心积虑打压二殿下,先是倒了一心向着二殿下的甄氏一门,折了二殿下的肱骨,后又公然扶持郑后一党想要拥立长皇子为太子。只不过没意料郑皇后那个不成器的幼子竟一心想借势弄死他二哥,这才有了永福元年那一场惨案。

  朝野众说纷纭,许多人都一知半解只看结果,揣测是靖王嘉斐为报母仇算计郑后与两位兄弟。但身为宫中人,张思远比外人见得多一点,听得多一点,只觉得这一件事惨则惨已,但真正要怪,也只能怪五皇子太过狂妄不知进退,靖王嘉斐实在是已被逼至悬崖,你死我活,只能以杀止杀出剑自保。

  更有一桩闪烁其词讳莫如深的深宫传闻,说元皇后王氏之死,其实并非突发心疾,亦非后宫争斗,而是与陈世钦有关的。只因为王皇后厌恶宦官专权干政,屡次向皇帝进言请求贬谪陈世钦,激烈时甚至与皇帝大声争吵,令陈世钦十分不满。而王皇后出身士族高门,王氏世代公卿在朝中根基颇深,更令陈世钦忌惮担忧,既无理由迫使皇帝废后,便起了杀心,另立郑后,扶持党羽,清洗异己。

  自从王皇后薨逝,王氏旧人多遭到贬黜弹压,未被迫害致死的,也多远离了京城,被外放至偏远之地任些散职,若说其中没有陈世钦的“功劳”,张思远是绝不相信的。

  陈世钦当然不会想靖王嘉斐在皇帝大行以后成为新帝。

  自永福三年,靖王嘉斐返京开府,这么些年来,与陈世钦之间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靖王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不结党羽,成天只在王府中读书习武,偶尔也赏珍玩饲骏马,韬光养晦,折服得彻底。而陈世钦便也只静静观望,不动作,不出手。

  但谁料想,靖王殿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北上出关痛击鞑靼的大手笔,紧接着又在苏州正面对上了织造局。

  如果说靖王北上守国门还只是露了锋芒,那么在苏州与卢世全的种种博弈,直至返京途中杀杨思定,已是实实在在地剑指司礼监了。

  虽说,即便靖王殿下不发难,陈世钦迟早也会下手。但倘若能小心应对,熬到王驾盛年继位,而陈世钦愈发垂老,那正是最稳妥的路子。张思远原本也以为靖王嘉斐是打算走这一条路的,怎么也没想过,靖王殿下会在这时候突然就向陈世钦宣战。

  其中的变数,大约便是甄贤。

  或许直到在霁园中时,靖王嘉斐都还是打算要“忍”的,否则他完全可以当时就毫不顾忌卢世全,甚至杀了卢世全,强行将人带走即可,完全不必假手与他张思远将甄贤送进诏狱献给皇帝。

  然而返京途中的倭寇突袭,队伍中的内鬼作祟,以及重点是甄贤的重伤,终于突破了靖王嘉斐“忍”的底线,再次将他逼到了悬崖边。

  靖王殿下震怒反击,是一定要死人的。上一回死的是庄闵郡王,这一回,先是杨思定,再往后,还不知道会是谁,会死多少。

  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一旦开打,不死不休,就像山巅搏杀,无论哪一方都没有退路,每退一步都是万丈深渊,只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生。

  而作为宫中人,他张思远又站在怎样的位置上呢?他究竟该是东厂的人,还是锦衣卫的人,又或者,只是皇帝陛下的人……?

  张思远少年入宫,生存至今,全靠得是低调稳妥从不轻易选边站队。不选,便不会选错,不选错,才可以活。但如今这情势,恐怕已由不得他继续躲下去了。否则靖王殿下便不会在这眼看就要入京畿的时候,叫他单独前来相谈。

  其实这几日以来,张思远心中一直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觉得靖王殿下接下来只怕还要做一件更震惊朝野的大事。

  以命相搏,赢了,绝地复苏,输了,万劫不复。

  张思远觉得他不太看得懂这位靖王爷,但却也不得不为之感叹、敬佩,甚至畏惧。

  他更觉得,靖王嘉斐身上有一种气势,像极了当今皇帝,但远比皇帝陛下更锋利,更决绝。不怪朝中总有人说,靖王殿下是最像陛下的一位皇子。偏偏皇帝陛下一心宠溺幼子,却对这个“英明干练,肖似圣主”的儿子最为疏远,疏远得已然不像亲生父子。

  为什么呢?

  这种疏远,究竟是忌惮,还是保护……?

  圣心难测,猜错了,死无葬身之地。

  张思远站在门外,数度踟蹰,竟不知这一道门他究竟该不该进。

  一旦进了门,恐怕他也就再没有退路了。

  他知道靖王嘉斐正在屋里等着他,等着他想清楚。

  靖王殿下是不会催促他的,这道门只能由他自己主动走进去,且必须由他主动走进去。

  因为靖王嘉斐绝不会亲手造出第二个陈世钦。

  张思远出神地盯着足尖前那一道门槛。

  奇异的是,此刻心中浮现的,既不是利弊权衡,亦不是功过较量,反而是另一个人,另一幅画面。

  他赫然想起在那马车里甄贤被一把长剑洞穿了身体牢牢钉住的模样。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张思远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宁为一人而死的情义究竟是什么。他虽然为皇帝陛下效命,也曾立誓忠诚,但却从未有过可以心甘情愿为皇帝而死的感觉。

  为什么甄贤可以为靖王嘉斐去死呢?

  又或者说,他其实也并不是为了靖王,而是为了什么别的,更高,更远,更宏大的存在。

  可那又是什么呢?

  海清河晏,盛世民安?

  那未免太虚无空洞了。

  张思远忽然觉得心底有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十分模糊,难以言表,但却是滚烫的,烫得他不由自主轻颤,甚至想要大声疾呼呐喊,狂奔万里。

  心里仿佛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腿却已先迈出去了。

  张思远一条腿跨进门去,怔了一瞬,才把另一条腿也跟进来,就站在门口抱拳躬身向坐在上首喝茶的嘉斐行了个礼,沉沉问了一声:“王爷,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为入京以后的事。”嘉斐将茶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思远入座,“按着规矩,锦衣卫押解钦犯是要戴枷锁镣铐的。我知道这一路,张公是看了小王的薄面,这个情,小王领会得。只不过甄贤眼下重伤在身,又是为护我受得伤,我实在于心不忍,想再和张公讨个人情,入了京畿以后,能不能也不要给他戴枷锁镣铐?”

  他故意把甄贤受伤说成护驾有功。张思远闻言沉思良久,迟疑开口:“要说规矩,入了京人犯还不戴上枷锁镣铐,被人瞧见了是一定会遭非议的。但甄公子如今这情形,即便想给他上锁铐,只怕也难得很。我既然为圣上把人解送还京,总得让他活着入诏狱才行。酌情便宜,这锁铐就不上也罢了。”

  嘉斐略点点头,静了一瞬,又问:“那能不能还让他坐我的车驾,由我亲自送他入诏狱?”

  这一问,张思远不由愣了一瞬,“王爷莫不是信不过小人?”

  “自然不是。”嘉斐神色不改,看着张思远,“只是入京之后关卡盘查频繁,甄贤伤重,我不想他受太多打扰,坐我的车,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张思远眼神闪烁,又是数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那王爷送甄公子入诏狱后……自己还打算出来吗?”

  张思远果然是极敏锐的人。

  嘉斐微微一笑,并不立刻作答,只反问:“张公以为如何?”

  “小人不敢妄言。”张思远不由苦笑,“但王公九卿,京官郡守,哪个不是闻诏狱色变,唯恐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王爷怎么偏要自己一头撞进去?”

  嘉斐眸光明灭,却是一脸沉静,“我擅自出关引战在先,私涉织造局公务在后,还当众强杀了司礼监的人,想必已给父皇添了不小的麻烦,不如先自己进去,省得父皇为难。”

  想当年,他也是自请入狱,才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但同样的手段,在父皇面前使两次,必会适得其反,激怒父皇。倘若他当真指望父皇开恩,那他恐怕当真这辈子都再也别想出来了。

  他的父皇,首先不是他的父亲,是没有半点温情可言的。

  这一点,他清楚明白,张思远也清楚明白。

  嘉斐暗自唏嘘,果然听见张思远问他。

  “倘若圣上这回不领这情呢?北镇抚司诏狱不比大理寺,殿下可是当真想好了?”

  那语声里满是困惑,更多是震惊。

  嘉斐微微侧脸,向里屋望了一眼,略阖目,把叹息无声咽下。

  “我想好了。我陪甄贤一起进去,他几时能出来,我便几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