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治疗的过程中, 其实江秋凉不止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这些不对劲每分每秒其实都存在,它们渗透在他生活的点滴之间,被他刻意地视而不见。
手经常会抖,不是正常的颤抖, 而是痉挛, 他握不住水杯, 拿不住勺子,更别提提笔写字了。
面对镜子的时候,他偶尔想要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不受他的控制,他几乎做出任何稀疏平常的表情。
每天夜里, 他的心脏和头部都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这导致他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与此同时, 他还能经常听见耳鸣和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声音。
总有人贴在他的耳边, 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也有人会在他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别再折磨我了, 求求你……”
护士每天给他送来三餐, 营养均衡的食物看上去胃口大开, 对江秋凉来说却不是,他没有任何的食欲, 只是机械地强迫自己一口又一口地咽下食物。
然后, 在胃疼达到顶峰的时候, 偷偷躲到洗手间, 捂着肚子将食物吐出来。
白天,很多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发呆, 总会没有来由地感觉到难过,他不想说话,一个字也不想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滑下了眼泪。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异样。
他是一只怪物,根本没有机会再融入正常的社会了。
医生告诉他,凌先眠告诉他,许漾告诉他,他会好起来的,于是他就信了。
江秋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结局会是这样的。
他知道所有人瞒住自己是出于好意。
但是善良的谎言,归根到底,还是谎言。
凌先眠陪着江秋凉一直坐到了阳光收敛到云层之后,期间有护士敲门来送过饭,凌先眠想哄江秋凉吃两口,但是江秋凉没有胃口,于是凌先眠把盘子搁在一旁。
天色渐黯,黑暗在病房中降临,凌先眠想要起身去按灯。
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瞬,江秋凉握住了他的手。
很轻的力度,只要凌先眠一动,就能挣扎开。
但是凌先眠没有动。
他一直都很顺从江秋凉,不管是对还是错。
在黄昏淡去的那一刻,江秋凉松松握住凌先眠的手腕,靠近了凌先眠。
当江秋凉的唇贴在凌先眠的唇上时,凌先眠明显愣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江秋凉身上冰冷的温度。
“你爱我吗?”
江秋凉问他,很轻的一句话,像是落在凌先眠心脏上的一根羽毛。
凌先眠用实际行动回应了江秋凉。
他在亲吻中追逐着属于江秋凉的气味,他能够听见江秋凉每一句没有宣之于口的话,那些话,是肮脏的泥土中,盛放出的最为惊心动魄的罂粟。
遗忘是令人着迷的罂粟。
回忆是胆战心惊的黄昏。
很多年以后,凌先眠依然记得那一幕,在散去的黄昏之后,他怀中的爱人,宛若罂粟花,倾倒在他的怀中。
单薄的病号服被脱下,露出的是白皙的肩膀,江秋凉在凌先眠的手指触碰到他后背那道伤口时,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随之而来,是更加急切的迎合。
皮肤相触,呼吸相接,心跳重叠,双腿交叠。
从前,江秋凉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深的羁绊。
但是当他听到了凌先眠心跳,突然想到了自己戒指背面,那段象征着凌先眠心跳的曲线。
他只有一颗心脏,但是他想。
如果凌先眠想要,自己一定会挖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直到清晨,那一点熹微的光冲破夜色,这一场伐战方才结束。
江秋凉伸手,伸出手指,在虚空中描摹凌先眠面部的轮廓。
在他的眼中,这么多年,凌先眠还是和多年前,在十字路口亲吻他的少年一模一样。
他和他,从未分离。
江秋凉撑起虚度的身体,慢慢拉开床头柜,取出了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是他进入造疯者第一场游戏时,藏在自己口袋里的。
这把匕首属于现实世界,属于虚拟的现实,也属于造疯者游戏。
江秋凉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在他得知真相之后,缩着身子时,他在黑暗中又一次窥见了进入造疯者游戏的通道。
那条黑色的甬道,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梦魇博物馆”不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最后一个游戏副本。
他为自己保留了选择的权力。
留在游戏里,摒弃现实的权力。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这一次,他终于,能够抛弃他一直信仰的神明了。
江秋凉无声滑落到地板上。
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
那颗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
他把自己生命尽头,最后的一段心跳,送给了凌先眠。
晨光照在床头柜上,那上边有江秋凉看到一半的《词与物》。
中间的那一页,白色的书签显出了很小的一角。
上面,有江秋凉留下的,最后一行字。
那是他用铅笔,拼着所有的印象和力气,歪歪斜斜写下的一段话。
教授的字迹稚嫩得宛若孩童——
“我的这颗心脏,是为了你跳动的。
这是我,存在于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仅有的意义。”
·
许漾再次见到凌先眠,是在江秋凉葬礼后的一个半月。
彼时,华盛顿州落了极大的雪,苍茫的雪花染白了阴沉的天幕,像是神明不止不休的哭泣。
许漾推门而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意。
病房没有开空调,比起户外,几乎没有温暖多少。
凌先眠正靠在病床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景。
听见声音,他连头都没有回。
无论是什么人,现在的凌先眠,都不在乎了。
许漾站在门口,几乎不敢踏进去。
看见眼前的这一间病房,他轻易就能想起江秋凉去世那日的画面。
他不信,凌先眠会忘记掉这一幕。
但是,他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凌先眠一直待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
许漾终于踏进了这件病房,昔日残忍的景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浮现,他全身上下都在刺痛。
他记得,自己看见江秋凉的最后一眼,江秋凉分明是笑着的。
人,为什么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他葬礼那天,雪也和今天一样大。”
站在落地窗前,许漾说出了这样一句开场白。
他一生都无法遗忘,在江秋凉葬礼这一天,落下的是华盛顿州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是初雪。
是江秋凉拉上窗帘,也根本无法忘记痛苦的初雪。
江秋凉最讨厌初雪了。
这也许就是他选择在这一天真正离开的原因。
许漾知道自己开了一个很坏的头,他做人一向相当圆滑,其实他本可以选择其他更加温和的,安慰人的开场白。
但是他做不到。
此时此刻,望着窗外这样的画面,他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果然,靠在病床边的男人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听见没有他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烟味。
许漾叹了一口气,试着换一个话题:“秋凉最讨厌烟味了,要是换做平时,一定会说你一顿的。”
这次,凌先眠视线终于有了轻微的波动。
“他会吗?”
凌先眠的嗓音很沙哑,听起来完全不似是从前,在许漾略显惊诧的目光中,他从所剩无几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
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凌先眠的指节修长,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格外醒目。
“可是,之前,他也一次都没有说过我。”
凌先眠靠在病床上,他所躺的位置,正是江秋凉去世时的位置。
黑色的头发散乱在白色的床单上,凌先眠瘦了很多,面部显现出清晰的棱角,在深陷的锁骨的位置,悬挂着一条细长的项链。
末端,是一枚素色的戒指。
和他手上的那枚是一样的款式,只是项链上的这一枚小了一些。
许漾的视线停在那枚戒指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凌先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对着许漾点了下烟头,面无表情道:“要不要打个赌,我再抽一根,他会不会出来骂我?”
没等许漾回答,他又自顾自压低了手指。
“但是,”凌先眠闭上眼,“我抽了很多根,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啊……”
许漾的眼眶突然泛起了一阵酸涩。
凌先眠用打火机点了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他睁开眼,眼中有了血丝:“你说,他一个人会不会冷?”
“我也该去找他了。”
许漾诧异地退后了半步,半分钟后,他上前一步,抽走了凌先眠的烟。
凌先眠的手指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他漠然地盯着许漾。
“秋凉不会想要看见你这样的。”
许漾按灭了燃烧的香烟,递给凌先眠一个牛皮纸袋。
凌先眠没有接。
“秋凉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也罢,就当我没来过。”
说着,许漾收起牛皮纸袋,转身就要向外走。
身后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凌先眠快步抢在许漾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坐的太久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撞到病床。
许漾根本没有见过凌先眠这般狼狈的模样。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凌先眠已经抢过了许漾手中的牛皮纸袋。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本书,和一张纸。
书是《安徒生童话》,凌先眠在江秋凉十八岁生日前一天送他的那本,到头来,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凌先眠的手中。
纸是一张素描。
凌先眠颤抖着手展开那张素描,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那是一张少年在人群中回头的画面。
他认出了那张画。
那是十八岁的凌先眠,在商场里,回头看江秋凉有没有跟上,不经意之间的回眸。
其他人的面孔都被模糊了,只有凌先眠的脸,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描摹到了极致。
“在奥斯陆接受治疗的时候,西格蒙德要求他画出自己幻想中那个人的模样。”许漾陷入回忆,“他画出来的就是这一张。”
凌先眠死死盯着那张画,指腹因为过于用力而苍白。
“所以你能够理解,我和你素未谋面,我却能够认出你的原因了吧。”
许漾苦笑道:“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为什么他就是忘不掉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是同一类人,就算我比你好,出现的比你早,结局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秋凉让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他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
“除却巫山非云也,这种感受,不止我有。”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许漾点了点安徒生童话。
凌先眠翻开了安徒生童话,他仔细地看着江秋凉写下的每一个字,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在进行记忆消除手术之前,秋凉在设计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副本,他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记了很久。”
“什么?”
“他告诉我,叶芝说过一句话,就是,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凌先眠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一句话他很熟悉,不是因为他听江秋凉说过,而是他记得,江秋凉在《安徒生童话》里批注过这一句话。
他几乎是立刻从书中翻出了这句批注所在的页码。
“我想,”许漾的话在耳边响起,“最后六个月,他应该设计了不止一个游戏副本。”
许漾的话,凌先眠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本《安徒生童话》。
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他知道江秋凉把自己留在哪里了。
凌先眠的眼泪滑落,湿润了那则童话的标题——
《柳树下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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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叶芝
下章二合一大结局。
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不官会陪着大家的,一起来看大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