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很亮眼, 不过这一次,江秋凉没有伸手挡住光线。
他任由光亮栖息在眼底,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
D,是门。
结束造疯者游戏的门,就在最后一个游戏副本里。
蝉翼般轻薄的光照在江秋凉的面庞上,那张暮雨江南一般多情的眉眼淡去了颜色, 只剩下一览无余的凉薄。
在这一刻,望着那个字母的那一刻,是江秋凉最接近创造造疯者游戏状态的时刻。
天才沉寂如水,疯子暴怒如风。
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处,他窥见了曾经岁月掩盖之下的惊涛骇浪。
终于, 字母的光亮逐渐淡去, 画面重新变成了枯燥的黑暗, 仿佛暴雨的停歇, 海面又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风浪是常态, 平静才是偶然。
作为造疯者游戏的设计师, 江秋凉知道这个游戏耗费了他多少的心血,他创造这个游戏, 从设计到架构, 再到具体的画面, 每一个人物的细节勾画,占据了他五年里所有的闲暇时间。
如果说哪个游戏副本让他感觉到了最为深切的痛苦, 花费了最长的时间, 那一定是最后一个。
在这个游戏副本上, 他消耗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
江秋凉本应该对这个游戏副本的印象最深。
但是, 事实并非如此。
到了造疯者游戏创造的后期,江秋凉的记忆相当混乱, 经常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不认识的地方。
为了规制这种现象,他选择了听从西格蒙德医生的建议住院。
所以这个游戏副本,一半是在家里,一半是在医院完成的。
截然不同的环境,纷乱疯狂的心境,注定将这个游戏副本撕裂得千疮百孔。
如果进行记忆消除手术时的自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那么,设计最后一个游戏副本的他,会忍心再次把他放逐回现实吗?
江秋凉短暂地闭了一下眼,在黑暗中,他听见了钟声。
那是远处教堂零点的钟声,在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他躺在床上,都会听见这熟悉的钟声。
在最初进入造疯者游戏的时候,江秋凉就听到过这个声音。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等到江秋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已经发生了变化。
废弃的游乐场,在深夜通了电,阴暗的天色被不甚明亮的路灯划破了几道狰狞的口子,柔和的光圈是晕染开的血迹,江秋凉被路灯的光照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能感觉到属于白昼的血迹淋在他的身上,滴滴答答地掉在自己的脚边。
售票处的字牌没有亮起,上面积攒了很厚的一层灰,在过度黯淡的光线之下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墙面有好几个裂口,就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碎的,残留的玻璃碎渣尖头上隐隐有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液体。
不过,售票处倒是有一个窗口还是亮着的,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是隐约能从窗口光影的变幻中看出是有东西在里面移动。
江秋凉走到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前。
很奇怪,明明刚才还有光影的变幻,走到跟前,光却突然定住了,像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坐在这里过,里面的木椅破破烂烂,落满了早已腐烂的树叶。
没有人。
窗口边上却有一个很小的,红色的按钮。
江秋凉伸手,在那个按钮上按了一下。
“滴答。”
不是常见的铃声,而是类似于时针转动发出的轻响。
江秋凉又按了一下,确实是这个按钮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要把按钮的提示音设置成这个?
江秋凉想着,就看见有一个影子隐约从窗口很远的地方慢慢飘过来。
没错,是飘。
那个身影在走过来的全过程,肩膀一直处于同一高度,没有任何行进中的人类本该有的身体起伏。
很安静,没有听到脚步声。
直到那个人走到售票处的窗口前面,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江秋凉还是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那是一张相当衰老的面孔,皮肤上满是皱纹,所有的五官都像是缩在了皱纹的线条之间。不像是人类正常衰老之后应该有的脸,倒像是硬生生被扒下来,揉皱了再重新安上去一样。
老人站在那里,没有坐下。
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蔓延到江秋凉的身上。
背着光,江秋凉看不清老人的表情,但是总觉得,那双隐藏在皱纹之间的眼睛,正在仔细地打量着他。
“又见面了。”
老人终于开口,他的嗓音听起来和面容一样苍老。
江秋凉挑眉:“你见过我?”
“见过,”老人慢慢说道,“很多年以前了……大概五六年前了吧,我是见过你的。”
江秋凉沉默了,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厌食吸血鬼”这个游戏副本里,玛丽也说过类似的一段话——
“很久以前,我也在这里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不是你,却和你很像。甚至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他又来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会说的,或者说,这话不能由我来说。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现在,江秋凉知道答案了。
江秋凉垂眸,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不记得了。”
老人闻言,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在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说下一次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你应该已经记不得我了。”
江秋凉抬眼,他对上了老人那一双浑浊的眼睛。
“你是来拿门票的吧。”
老人拉开抽屉,那是一个非常老旧的抽屉,应该有很长的时候没有被打开过了,以至于在打开的时候,木板和金属摩擦发出了相当刺耳的声音。
“我保存这一张门票,保存了五六年,这个地方已经荒废太久了,除了你,根本没有人来。”
老人把一张已经泛黄的纸张拿在手里,他将边角细细抚平,才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接过门票,一张纸没有什么分量,风一来就能被吹走,但是在接过的那一刻,他却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门票下面,还压着一个金属的怀表。
“谢谢。”
“是我该谢你,”老人扯了一下嘴角,“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没有存在的机会。”
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我该走了,这么多年,也活够了。”
老人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露出了一个怅然若失的表情。
下一刻,他的掌心覆盖上了江秋凉的温度。
老人愣愣抬头,浑浊的眼珠里终于流露出了明显的诧异。
“会有机会再见的,”江秋凉对他说,“你要保重。”
夜幕深沉,但是好在有光。
有光,就有希望。
老人的眼眶流下了泪水,他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桌面上,惊扰了尘埃。
他用力点了点头,用爬满皱纹的手掌擦干了自己的泪水。
“我们是属于这里的,但是你们不是。”老人说道,“善良的神,我们会终了一生,保佑你们能回到来时的方向。”
说完,老人主动松开了江秋凉的手,转过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你们?
江秋凉不懂,他回过头,身后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
或许只是他听错了吧。
江秋凉收回手,摊开手掌。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从他的掌心飞出,停留在他的指尖。
是他的“假面歌舞会”见过的那种萤火虫。
萤火虫在江秋凉的指尖停留了几秒,很快飞起来,引导江秋凉走向了游乐场的大门。
江秋凉趁着走过去的那点时间观察了一下自己拿到的门票和怀表。
门票是普通的那种游乐场的入场券,不是现在流行的花里胡哨的那种,没有地图,也没有乱七八杂的注意事项,正面就简简单单写了“游乐场门票”这五个字,背面是完全的空白。
门票算不上什么线索,但是怀表却不一样。
怀表的不同之处不是在于它的外观,而是在于打开之后。
普通的时钟分配都是平均分成十二个副本,但是这个怀表不是,它被平均分成了六个部分,每个部分的颜色都不一样。
售票处距离游乐场大门很近,江秋凉转眼就走到了。
没有检票员,足有四五米的金属大门紧紧闭合,窥探不到游乐场里面分毫的场景。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人来开门的样子。
萤火虫在门口盘旋了几圈,不急不徐停在了大门右侧的一个黑色卡槽上。
江秋凉把门票放了上去。
门票在放上去的那一刻往下一沉,卡槽的末端升起了一团烈火,将整张纸顷刻之间化作了一团灰烬。
萤火虫受到了惊吓,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停在了江秋凉的肩膀上。
门开了。
是缓缓从里面,被人打开的。
门打开的瞬间,游乐场的白光倾泻而下,将四周照亮的如同白昼一般,所有游乐场应该有的设备都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旋转木马闪着七彩的光亮,一圈又一圈转着,跷跷板上下摇动,吱呀作响,过山车正呼啸而过,尖叫声划破了夜空,摩天轮徐徐转动,炫目到移不开视线。
和江秋凉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片荒芜的景象。
没想到,这里全部都是人。
数不清的人,穿着各色的服装,长着不同的面孔,兴高采烈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里太正常的,正常到和现实世界里夜间营业的游乐场一样热闹。
江秋凉很清楚,这里是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副本,是不真实的虚构场景。
因此,才显得更加诡异。
这里来来往往的,真的是人吗?
“滴答。”
手中的怀表发出了一声轻响,江秋凉低下头,发现怀表的时钟很轻地移动了一点弧度,移动到了粉色的第一块区域。
游戏,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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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是你。
下一章就出场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