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推开操纵室的门。
操纵室内如同海水一般蔚蓝的光线从室内倾泻到室外, 将台灯濒死的钨丝发出的黯淡光线衬得分外的凄凉。
尽管如此,人工刻意的光泽还是比不上真实海洋光泽的万分之一。
被困在玻璃墙后面的人鱼跟着江秋凉和凌先眠的脚步亦步亦趋,它们的眼神悲悯而绝望。
踏上第一级台阶,江秋凉问了凌先眠一个问题。
“倒计时还剩多久?”
凌先眠看了一眼手表。
“二十一小时三十八分五十一秒。”
“哦……”
“对于江教授来说, ”凌先眠踏上两级台阶, “时间足够吗?”
“当然, ”江秋凉不假思索,“绰绰有余。”
凌先眠脚下不停,悠然道:“这样……”
二楼的转角,江秋凉转过一个弯。
他没有在这一层停下来,而是继续上前, 向着三楼, 所有人退去的方向。
楼上的灯光栖息在他的脸上, 勾勒出脸部的轮廓。
江秋凉很轻地抬了下眼:“一个半小时, 我能把你这个副本给破了。信吗, 凌大设计师?”
从黑暗到光明, 眼睛会有酸涩的感觉,江秋凉伸手挡住了些许光线, 听见了凌先眠的回答。
“当然。”
三楼。
江秋凉停在了三楼的楼梯口。
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搭在扶手上的动作。
眼前的画面映照在他的瞳孔上,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因为光线的缘故,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怎么样?”
凌先眠从他身边错身而过, 他摊开双手, 面对着江秋凉, 明亮的光线毫不吝啬地打在他的身上, 像是拍打礁石的海水。
“和你想象的一样吗?江教授?”
这里不像是船舱。
这是江秋凉看见眼前这一幕的第一感想。
这里像是一处刚刚开放的美术博物馆。
是的,美术博物馆。
三楼让江秋凉想到了挪威国家美术馆, 空旷而寂寥,只是站在原地,就有一种置身荒原的错觉。
风吹在他的脸上,脚下的地板在晃动,那是草木被风吹到匍匐。
他站在风里。
终有一天,他会在风中消亡。
江秋凉往前挪动了一步,他环顾四周。
是的,这里和挪威国家美术馆的布局完全是一致的,更加确切的来说,是许恙邀请他去看画展的那一次,他遇见凌先眠的那一个展馆。
深蓝色的墙壁,精致的打光灯,冰冷的空气,和——
他身边的凌先眠。
所有的装修、布局,甚至包括灯光的亮度,艺术作品摆放的高度,都和记忆中的完全重合在一起。
这是一次伟大的重现,也是一场壮美的虚无。
“挪威国家美术馆……”江秋凉走到《呐喊》面前,他看着那一幅画,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怀着崇敬的心,生怕锋利的目光会割伤它,“这个剧情的设计者是个天才。”
凌先眠走到他的身边,他的音色很冷,像是美术馆冰冷的外墙。
“这是疯子的作品,”凌先眠淡淡地打量着它,“就连画家本人也这么认为。”
“我看见了那一条线,那一条天才和疯子的分界线。它们是蛇和玫瑰,会在夜晚相互纠缠。”江秋凉开口,“很多的天才,都会有一段时间怀疑自己是疯子。”
“你认为他们是吗?”
“是,也不是。”江秋凉回答他,“愚昧是那个年代,也那个年代沉沦的大多数,如果格格不入是一种疯狂的话,成为一个疯子有什么错呢?”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笑声。
音量不大,尾音带着些许慵懒,宛若《呐喊》上遮住铅笔字的云。
江秋凉把目光投向了其他的画作。
这是三楼和挪威国家美术馆唯一的区别,其他的画作,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江秋凉一幅幅看过去。
那些被可以更换掉的画作的内容,都和这个游戏副本藕断丝连。
有广场上乌压压的云,有一望无际的海,也有一艘在暴风雨中前进的船,和被风雨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水手。
江秋凉停在了一扇门前。
那扇门和周围的墙壁浑然一体,只有边框有不易察觉的深黑色线条,像是异世界的大门。
其实单凭视觉,这扇门是很难注意到的。
不过,有了从里面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人声,这扇门又变得十分的引人注目。
站在门口,江秋凉闻到了一阵奇怪的气味。
若隐若现,咸涩又恶心——
鱼腥味。
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先把目光投向了门两侧的画作。
左边的那一幅,船只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黑压压的天色下,水手们目光坚毅,他们望着前路,望着黑暗中唯一的一点破天的曙光。
右边的那一幅,暴风雨将船只倾翻,在惊天的巨浪中,有很多人漂浮在海面上,他们的神情看起来惊恐而绝望。奇怪的是,他们目之所向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而是自己的头顶正上方。
他们仿佛全从黑压压的乌云上,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他们在怕什么……”
江秋凉喃喃自语,如果他们畏惧的是人鱼,他们不可能看向头顶。
毕竟一直以来,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的人畏惧的怪物都应该是人鱼才对。
天空,乌云,他们会看见什么呢?
有一种可能性闪过江秋凉的脑海。
“海鸥。”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的身侧传来。
海鸥……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发现凌先眠正抬头,下颌线的弧度很流畅。
江秋凉顺着凌先眠的视线,抬起头。
他们的头顶,赫然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海鸥。
海鸥的画风和这两幅画极其相似,像是从画面中挣脱出来的。
它一如故事里描述的那样漂亮,有油亮的毛和漂亮的眼睛。
它死死盯着两个人的方向,眼神麻木而茫然。
就在江秋凉看向它的时候,它的眼睛突然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
江秋凉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投回到了右侧的画作之上。
“原来如此。”江秋凉淡淡开口,“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不是他所厌恶的,而是他曾经热爱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说得还真有道理。”
“从来如此。”凌先眠回应了他的话。
江秋凉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喧闹的人声像是喷涌的海水,从房间里流了出来,浸润了江秋凉的裤腿。
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不同的神态,没有张开成不同弧度的嘴。
门里有的,只是一堆覆盖着白布的一人高雕塑。
声音就是从这些雕塑身上传出的。
江秋凉走进房间,这里的灯光从头顶上那个巨大的水晶吊灯上照射出来,撞击在四周的墙壁上,掷地有声。
如此华丽的场景,配上一张张苍白的布,总会给人一种近乎于衰颓的错觉。
凌先眠问江秋凉:“如果你是艺术家,你会如何形容这里的作品?”
江秋凉环视四周。
“我在医院里见过的,一束枯萎衰败的白玫瑰。”
江秋凉想起自己住院那次,白玫瑰花瓣上褐色的痕迹。
几乎所有人都爱绽放的花朵,由盛转衰意味着被抛弃的结局,这是注定,也是更加绝望的美。
“你有想过那束玫瑰是谁留下的吗?”
凌先眠走过江秋凉的身边,他的语气很随意,似乎只是想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在希冀一个合适的答案。
江秋凉看着他走到了一座蒙着白布的雕塑前,手指捏住了白布的一角,将它扯了下来。
“我试过用福尔马林来浸泡玫瑰,玫瑰死去了,它的颜色会褪去,就像是失去了灵魂。”凌先眠回过头,他没有在意白布之下遮盖的是什么,而是看着江秋凉的眼睛,“即使是一朵白玫瑰,你也可以感受到它的生命逝去的痕迹,它会嘶吼,会哀嚎,会和任何一个被处决的人类一样绝望。所以我接受每一朵玫瑰自然的消亡。”
白布被刷的一下拉了下来。
里面覆盖着的雕塑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
那是一座铜质的人鱼雕塑,它的脸看上去和一般的人类没有半分区别,每一个细节都被刻画到了最为栩栩如生的境界,似乎只要下一秒,在眨眼之间,它就能恢复行动的能力。
人鱼雕塑的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老式收音机,枯燥的人声正源源不断从收音机里面传出来。
“我们这里混进来了一个怪物……”
“需要处决掉它……”
“它就在我们中间……”
“我听见了它的呼吸声……”
人鱼雕塑的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铜质刀,左手的小拇指缺少了半截。
整齐的铜质切口,和小半截落在地上的铜质废料。
没有皮肉,没有血液。
江秋凉快步上前,他陆陆续续掀开了每一个披着白布的雕塑。
人鱼、人鱼、人鱼……
密密麻麻的铜质人鱼雕塑,密密麻麻伸出的右手,密密麻麻掉落在地上的小半截铜质小拇指。
以及,密密麻麻的收音机。
不同的样貌,不同的动作,不同的神态。
不同的音量,不同的语气,不同的音色。
“你说……会是人鱼吗?”
“寻找到亚特兰斯底的方向。”
“未知……我们最终会生存下来,命运永远眷顾人类。”
命运永远……眷顾人类吗?
江秋凉掀开最后一块白布,人鱼痛苦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它的指尖切口依然完整,只是这次,在断裂的切口之下,有一滴红色的液体,缓慢汇聚成了水滴状,落在了地上。
滴答。
江秋凉默默后退了半步,他的脚后跟踢到了一个掉在地上的,铜质的小拇指废料。
金属在地板上咕噜噜转了几圈,刺耳的摩擦声分明是混在人声中的,却又显得如此清晰。
江秋凉看着它滚远,直到停在了凌先眠的脚边。
他的视线从那双黑色的靴子缓缓向上,落在了凌先眠的脸上。
“这里……好像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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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少了什么呢?下一章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