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而来的风从灰败的天空一路俯冲, 撞击在汹涌不绝的海浪之上。礁石被咸涩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冲了个满头,苍老的呼吸声彻底淹没在喧闹之中,随着风的哀嚎一路远去。这里太荒凉了,荒凉到没有高尔基笔下勇敢的海燕, 整个苍茫的景致中, 就连远处那座悬在空中的监狱都化为了暗黑色的背景。
暴风雨即将来临。
福克纳站在窗前, 隔着细密的电网,他注视着阴沉沉的天空,表情一如天色般凝重。
海水的气味透过缝隙钻进牢房,潮湿而咸涩,吹在人的皮肤上,给人一种周身浸泡在海水中的错觉。
听到身后玻璃门开启的轻响, 福克纳并不急着回头, 他的视线停留在压下来的乌云上, 瞳孔被映照出了黯淡的深色。
“你来了。”
来人没有开口, 他的身上有瞭望塔残留的酒气和血腥气味, 极具冲击性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格外突兀和局促。
“我本以为,你会死在瞭望塔里。”
玻璃门被咔哒一声关上, 轻微的杂音很快被窗外的风雨声吞没。
“我和你说过, 我要活下去。”
江秋凉的声音从福克纳身后响起。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 或许你会活着回来见我,但是我没有想过你会这样毫无声息的回来。”福克纳闭了一下眼, “看来你已经看破瞭望塔里的秘密了。”
身后响起了重物落地的钝响, 活生生扯开了呼啸的风声。
福克纳回过头, 模仿成凌先眠模样的机器人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浸染了红色液体的衣衫沾上了牢房里经年的灰尘,宛若一大团脏兮兮的废铜烂铁。
江秋凉的左手握着一把匕首, 刀尖正淌下一滴晶莹的血珠,他的右臂上一片血肉模糊,深处几乎可见森然白骨。
福克纳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我不知道,你对自己竟然这么狠。”
“我只是取下了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江秋凉冷冷道,“通道的地板上有红色警报,我想要安全到达这里,就必须要把右臂里的感应装置挖掉。”
“你是怎么确定感应装置在右手臂的?”
“之前狱警按按钮之前,右手在感应区停留了三秒左右。”
“你没有怀疑过可能不是在体内?”
“我确实想过,”江秋凉没有否认,“不过这里的机器人都太逼真了,它们会模仿真实的环境更换衣物,而且我代入了一下监狱长的身份,似乎把感应装置安放在体内是最保险和一劳永逸的方法了,毕竟即使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剖开自己的皮肉一探究竟的。”
福克纳扫了一眼江秋凉的右手臂,不置可否:“所以你在挖到自己的感应芯片时,想的就是这些?”
“也不全是。”江秋凉说,“我只是去除掉了代罪之身,可是我的身份依旧是一片空白,这很危险,说不定没有信息也会触发警报。我猜所有人应该都有感应芯片,所以我带上了他。”
江秋凉说着,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机器人。
“我知道你在电梯里设置了密码,四位的字母。”江秋凉继续说道,“第二声和第三声的间隔相较之下稍短一些,更有可能表明第一位和第三位的字母其实是一样的。这不难猜,这里太多的信息指向了眼睛,英文字母EYE。”
“这不是三位字母吗?”福克纳含笑反驳道。
“确实,眼睛的英文字母只有三个,前提是单数。谁说眼睛不能用复数形式呢?”
“EYES,不错的推论。”
“我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推测。”
“说来听听?”
福克纳拖着衰老的身躯,坐在床沿上。
“这里出现过的人物很多,最初审问我的男女狱警,带我来去瞭望塔的狱警,关在这里的犯人……但是剔除掉无关紧要的角色,其实主要的角色有四个,你、我、关在顶层的犯人和模仿的凌先眠。”
“可是这对不上,安徒生笔下的《影子》只有三个主人公,学者、影子、和影子一起谋杀学者的公主。”
“谁是多出来的那个人?”
江秋凉停顿了几秒,窗外的风吹进来,拂乱了他的黑发。
“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是多出来的,你塑造出了两对影子。这个监狱,是一个双黄蛋。”
“在我和关在顶层的犯人之间,我是影子,犯人是学者,而你和伪装的凌先眠是背后推波助澜的公主。”
“在你和伪装的凌先眠之间,你是影子,他是学者,而我和犯人才是背后的洪流。”
“你这个局布置的太好了,如果我没有察觉、没有怀疑、没有找到真相,你完全可以借刀杀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妙计。”
“既然你看破了,那……”
江秋凉直接打断了福克纳的话:“可是你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福克纳停下来,像是被窗外风卡住了喉咙。
“在这场局里,你一开始的地位就摆错了。”江秋凉冷声道,“你我从不是影子,而是真正的学者。这里不是童话,影子不会杀死学者,所以你的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可言。”
福克纳沉默了一会,他的视线落在两人身后,良久的欲言又止化作了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江秋凉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在明知危险的环境里,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付信任?更何况你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
“什么漏洞?”
“太多了。你明知道我在这件监狱很久了,却在一开始熟络的向我介绍监狱中的种种,仿佛我是第一次进到这间监狱里。当然,这个可以单纯理解为你的多管闲事,这点无可厚非。那么我问你,这座监狱悬空在海面上,守卫森严,就连窗户的电网都要通电,一个曾经越狱过的重刑犯,会被关在这座监狱的什么地方?一间普通的牢房,甚至有一道莫名其妙的裂痕,边上有一个会向我透露信息的老头?怎么可能。”
江秋凉说:“你知道的太多了,这座监狱为了加强安保,平时送饭的狱警脚步声可以听的一清二楚,牢房之间的隔音很不好,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有监视的可能性,他们怎么可能容忍我和你说这么久的话。”
“既然你一早就意识到了我才是真正的监狱长,为什么还要再次前往瞭望塔?你大可以随便找个机会杀了我,而不是冒着被杀的风险去那种地方。”
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云层,瞬间的白光打在江秋凉脸上,他的两个眼窝深深凹陷,整个人如同海面浮起的厉鬼,紧接着轰隆的雷声从头顶劈下来,整座监狱随之颤抖。
“为了解决掉他。”
江秋凉轻声开口,回答和雷声重叠在一起,显得有几分模糊不清。
“谁?”福克纳有一瞬的不解,“我伪造出来的,假的监狱长?”
江秋凉的唇角扯开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福克纳立刻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他想杀的不是狱警口中的“长官”。
所以……
福克纳抬起眼,他的眼中有红血丝蜿蜒而过。
“你想杀的……是二十四岁的自己?”
“是的。”
“这……”福克纳始料未及,“你为什么……我明明是用他来威胁你的啊!”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有他在一日,你们就会抓着他来要挟我,我为什么要留一个最大的软肋在别人手里?”江秋凉笑起来,在狂风的背景音有颇为森然,“有一件事你们说对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如果他注定会杀死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动手呢?”
福克纳哑然。
虽说是这么个逻辑,但是事情不应该这么发展啊!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是你们先动的手。”江秋凉脸上毫无怜悯之情,“哦,不,应该说是他。他和我说酒,可他根本品不出任何酒的味道,就像他吃的苹果,闻起来都是酸涩的。你用我幻想中凌先眠的模样和性格,减去他对我的情感,塑造出来的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早在我去寻他之前,他就已经没忍住,把二十四岁的我杀害了。”
“死了?”福克纳嗫嚅了一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秋凉讥讽道,“他故意调低了瞭望塔顶层的温度,延长尸体的存放时间。泼在地上的红酒为了掩盖血腥味,也是为了掩盖尸体身上的气味。他挖掉我的眼睛,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我看得见,这件事根本就隐瞒不下去。从见到我开始,他话里话外掺杂嘲讽,是让我情绪失控的激将法。这一步步环环相扣,他根本也是想借我的手,来遮盖自己做出的罪行。”
“不过,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他。”江秋凉脸色阴转晴,“活人的这张嘴喘息一刻都是危险,只有死人会永远保守秘密,他替我解决了心头的一大隐患。”
福克纳颓然瘫坐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你明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监狱长,还是杀了他?”
“说起来,他不只是我的故人,应该也是你的故人吧。”江秋凉突然没有来由地提了这么一句,“我说了这么多,不如就请监狱长跟我讲讲原本住在我那件牢房的故人吧。”
福克纳始料未及。
“我的眼睛是被挖掉了,关键的不是过程,而是目的。”
“你和我提过,我杀了一个心理医生,把他的头放在了办公桌上。我自认不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可是这件事也不像是你凭空捏造出来的,那么做出这件事的究竟是谁呢?”
“让我猜猜,我的眼睛此刻会在哪里呢?”
江秋凉虚指了一下身后瞭望塔的方向:“是不是正好摆在监狱长办公室的桌子上呢?”
福克纳视线扫到镜子的方向,窥见了自己愕然的表情。
“所以啊……”江秋凉居高临下,“我不过是礼尚往来,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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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耶,和之前福克纳和小江讲的故事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