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小时,托盘被收了回去。
江秋凉靠在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这种感觉很熟悉,等待朦胧睡意的到来, 和现实世界里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酒足饭饱,隔壁的老人估计被关了太久, 难得遇到了愿意搭话的,话多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恨那个医生?”
“不知道。”
“你是怎么出去的?”
“不知道。”
江秋凉侧躺过去,背对着墙壁,他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刚刚浮起来的睡意。
“你是不是对心理医生有特别的排斥心理?”
“没有,”江秋凉随口答了一句, 反应过来这句话有很强的针对性, 反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你杀死的不就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江秋凉重复这四个字, 只觉得荒谬, “我为什么要杀一个心理医生?”
“谁知道呢?”福克纳不以为意, 轻飘飘说,“传闻总有不真实的成分存在, 口口相传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错, 意思都会差之千里, 更可笑的是除了当事人没有人会在乎所谓的真相。”
很浓重的情感倾向。
江秋凉靠着枕头,他的角度正对着镜子, 被人注视的暗示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叫嚣,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偏偏又避无可避, 这间牢房根本不存在死角。
“你呢?”江秋凉主动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进来的?”
隔壁有片刻的安静。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大概是因为到了睡觉的时间, 整间牢房陷入黑暗之中,只有窗户的位置传来一点稀薄的光线。
福克纳开口,很轻,呼吸之间明显有老年人习惯的沉钝:“我杀了很多人,并非我的本意。我会一直被关在这里,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很多吗?”
是连环杀人犯?还是纵火犯?
江秋凉在心中勾勒一下福克纳的形象。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法令纹深刻进他的皮肤,像是连绵起伏的丘壑,一张散落着老年斑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即使老了,他的眼神依旧犀利,眉毛竖直微微向下,鼻子不容置疑地高耸着,嘴巴时常紧抿,带起两颊松弛的肉。
他的手一定曾经很有力,毕竟是浸润过鲜血的手。
“很多,”福克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多到我数不过来。”
江秋凉皱眉。
“他为什么会放你回来?”
“不知道。这很不寻常吗?”
“很不寻常。这些年,死在瞭望塔的人不在少数。我以前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在找到你的时候杀了你,他甚至让你完整地回到了这里……现在我明白了,既然他选择放你回来,你对他一定还有利用的价值。”福克纳笃定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榨干你利用价值的机会。他一定还会让你去瞭望塔,杀了你。”
闻言,江秋凉的眉头终于舒展。
莫名其妙的搭讪,没有必要的关心,多少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怪异,原来这么多的话,最终是为了指向一个目的。
利益和利益的交换远比所谓的情感来得坚不可摧,更加值得信任。
既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交流就变得高效简洁了很多。
“我和你说了我想活下去,你就明示我死亡的结局。这和你之前的关心格格不入啊,你是想让我产生恐惧的心理,顺着你的话术思考吗?”江秋凉直截了当挑开了两人对话之间的白纱,“这么多次暗示瞭望塔,不是偶然吧?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福克纳轻笑了一声:“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不需要你的肯定。”江秋凉沉声打断,“我需要的是更加实际的代价。”
“我在寻找一扇门。”
“什么样的门?”
“一扇高大的、黑色的门。”
“这样的门有很多,我怎么确定哪一扇是你想要的?”
“它的颜色很深沉,表面不是单纯的黑色,表面覆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铜锈……哦,上面还有一个花束,有粉红的花,很娇嫩的花,点缀在绿叶中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次倒是具体了,又太过于具体了。
江秋凉问:“你见过?”
“我见过,每天晚上做梦我都会看见它。它永远在那里,在我的面前,这么近,但是每当我伸出手,它又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里。
江秋凉不太确定这扇门是否一定存在。
“你为什么觉得那扇门会在瞭望塔?梦里也有瞭望塔?”
“没有,梦里只有门。”福克纳在回想,“这是一种直觉,像是指引亡灵的路,从来不会有人迷失……其实不需要这些描述,它有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只要一眼,你就能认出它。不,甚至早在看到它之前,你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就像它感觉到我的存在?”
“不一样,”福克纳否认,“这要早许多,时间不足以衡量它的价值。”
“找到那扇门就可以出去了吗?”
不是没有可能,监狱里有这么多的人,都是后天犯罪被送过来的,需要有这么一条通道,来运送犯人和日常的食物。
可是,江秋凉很快想到了之前从上往下望去,悚人的高度和汹涌的海水。
真的会有这么一条通道吗?
“不,”福克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和出去没有关系。”
那是和什么有关?
江秋凉没有问,福克纳也没有回答,浓重的睡意浸润在黑暗中,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留下了一串脚印。
空气潮湿,许是高空又临海的缘故,分明只是初秋,夜晚却透出几分入骨的冰冷。
江秋凉做了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的他站在万众瞩目处,无数道目光投向他,或是赞许,或是嫉妒,或是冷漠。
很多的脸孔,面容模糊。
每一张脸,每一只眼睛,直勾勾望过来,像是要活生生从他的身体里剜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空气中的葡萄酒香气在血液中流淌,灯光打在无所遮挡的灵魂上,玻璃杯碰撞的轻响是指向迷途的塞壬歌声。
想逃。
快逃走吧。
随便逃到哪里都好。
他的视线无措地扫过整个宴会厅,这是为他一个人打造出来的金丝鸟笼,密不透风地关住了任何有关自由的奢望。
江秋凉看见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黑色的门,有着斑驳的铜锈,和华美的宴会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娇美的粉红花朵被绿叶包裹,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点缀在正中央。
很熟悉的感觉。
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江秋凉情不自禁走向了那一扇门。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如同书中的摩西分海。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江秋凉,目光如影随形。
“靠近一点,”那扇门里面传来了含糊的话语,“我会告诉真相,告诉你所想知道的一切。亲爱的孩子,再靠近一点,让我看清你的脸。”
江秋凉走过去,停在了门前。
他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好闻也不是难闻,却又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引着人,打开那扇门。
江秋凉鬼使神差伸出手,将要搭上把手。
有人早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秋凉如梦初醒,味道和呼唤顷刻烟消云散,他偏过头,看见了凌先眠。
确实来说,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我找了你好久,”十九岁的凌先眠笑着对他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原来是迷路了。”
江秋凉愣愣看着眼前这张脸,任由凌先眠拉着自己朝反方向走去。
人群在喧嚣,凌先眠置若罔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风吹起他的碎发,举手投足之间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凌先眠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江秋凉回过头去看他。
“走吧,朝这个方向走吧。”凌先眠朝着他笑,笑容破碎。
“你呢?”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先去,我很快就来。”
喧闹声越来越大声,人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涌了过来。
凌先眠拍了拍他的肩头:“快走吧。”
江秋凉朝着那个方向,先是走,后来步伐越来越大,近乎是跑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些悚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江秋凉猛地惊醒!
梦中的紧迫感仍在,江秋凉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呼吸是乱的。
江秋凉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么深的恐惧感,是盯着他的人群,是神秘的黑门,还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让凌乱的呼吸平缓下来不难,江秋凉的耳畔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海浪声,海浪拍打着海浪,海浪拍打着礁石,海浪拍打着灯塔,海浪拍打着浮在海面上逃跑失败的犯人。
海风从通电的铁网缝隙里艰难钻进来,空气咸涩而潮湿。
明明知道是一场梦,明明已经醒过来了,江秋凉还是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跟着自己,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把头深深埋进双臂的安全区域,手腕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江秋凉随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打算再次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抬起头,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放松一下。
他的视线不经意之间扫过干净的墙面,吐出一半的呼吸戛然而止。
江秋凉的瞳孔微微放大。
透过外面一点稀薄的月光,原本平坦的白墙凸起数以百计的弧度,不止是环绕的三面,地上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眼睛。
黯淡的眼白,各色的瞳孔,迥异的情绪。
所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
作者有话要说:
门参考惊悚画家伊万·阿尔布莱特的成名作《门(The door)》。
有兴趣可以去搜索一下图片。
门的另一端是什么?一部分艺术史学家认为,门的彼端代表死亡,因为门上的花环是葬礼上的花圈,而门槛则是按照墓碑绘制。从顶端俯瞰,这扇门也像是棺材的盖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