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身后, 看着他打开冰箱,一样样把里面的食材拿出来。
“生菜、西红柿、培根、鸡蛋……”
江秋凉把各种食材一字摆开,想了想又弯腰从下面的橱柜里抽出意大利面条。
“够了吗?冰箱里还有土豆泥、果酱和瑞典肉丸……”
“够了。”有一个鸡蛋咕噜噜滚过来,凌先眠伸手拦住了它的退路, “我还以为你把超市直接搬过来了。”
“前几天去了趟超市, ”江秋凉又从第三层的里面挖出一大袋吐司, “现在太晚了,做顿大餐是不可能了,弄个三明治凑活一下。”
“看你这样,这个三明治得有半米高。”
“也不是不可以。”
江秋凉的余光瞥见冰箱角落的胡萝卜,眼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装作无意, 把胡萝卜从冰箱里拿出来, 递给凌先眠。
“你不讨厌胡萝卜吗?”
“为什么要讨厌胡萝卜?挑食不是一个好习惯, 科学研究表明胡萝卜对身体健康大有益处。”
凌先眠神色如常, 接过江秋凉手中的胡萝卜, 在手中颠了颠。
“要洗吗?”
“嗯。”
江秋凉靠在合上的冰箱门上, 看着凌先眠打开水龙头,长长的手指摩挲着胡萝卜, 水流淌过他指尖的缝隙, 落到水槽里。
“很健康的生活习惯。”江秋凉顺手把菜刀从刀架上抽出,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凌先眠没有回头,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探究的目光:“不, 我也会抽, 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不过不经常, 我希望自己在老了以后能有一个健康的肺。”
太不一样了。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后背, 他挡住了厨房的一部分光线,明明和梦境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性格却是如此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极端。
凌先眠把食材挨个洗干净,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水珠,没有把食材递给江秋凉,而是动作自然地接过江秋凉手里的菜刀。
“切块还是切片?”
“还是我来吧。”
“我不认为我可以不劳而获,”凌先眠握着菜刀,按住了胡萝卜,“即使我是一个来蹭饭的不速之客。”
江秋凉见状,倒也乐意退到一边。
“你随意。”
几刀下去,出乎江秋凉的意料,凌先眠的刀工很好,几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一根胡萝卜很快在他手中变成了利落的片状。
“你会做饭?”
江秋凉的语气有点讶异,无论是气质还是外形,凌先眠都很难和厨房扯上关系。
“会,我以前读书时经常自己做饭。”
凌先眠把切好的胡萝卜片放在盘子里,又把西红柿拿了过来。
江秋凉觉得自己干站着有点尴尬,索性拿了把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你以前是留学生?”
“也不算。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美国。我父母很忙,一年里面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不在家。高中以后我就一个人住在外面,反正衣食住行什么都靠自己,大家都一样。”凌先眠说着,唇角扬起温和的弧度,“不过我很喜欢中国,那是一个很有温度的国家。中国的教育方式和美国有很大的区别,更加注重家庭关系,我去中国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还能这么相处。”
“你去过中国?”
“是的,我之前申请过休学一年,那一整年都待在中国。”
闻言,江秋凉削苹果的手一顿,长长的果皮突然断了一截,毫无征兆啪的一声掉在了厨房的台面上。
“十八岁,北京?”
江秋凉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不确定凌先眠是否听到了。
凌先眠转过头,眼中难得有几分意外。
“没错……怎么了吗?”
是巧合吗?
是巧合吧。
江秋凉脑海中闪过很多个念头,每一个都叫嚣着在他的眼前张牙舞爪,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江秋凉开口问,他的眼眶在灯光下覆上了一层薄红,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国家美术馆那次见面以前,在中国,你真的一次都没有见过我吗?”
凌先眠对上了他的眼睛,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确实没有在之前见过你……”
江秋凉后退了半步,背部抵在橱柜的转角处。
凌先眠放下了手里的菜刀,想要靠近江秋凉,只是低下头时,他的神色一下子闪过惊惧。
“你的手!”
手?
江秋凉缓缓低下头,水果刀不知何时抵在他的手上,锋利的刀锋在大拇指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刀就这么从手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江秋凉迟钝地看着自己拇指上的血一滴滴滑下来,有几滴落在了还没来得及削好的苹果上。
凌先眠几步走过来,抬起江秋凉手上的右手。
“你把创口贴放在哪里了?”
江秋凉本能脱口而出:“门口抽屉……”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
“其实……”
江秋凉话还没有说完,凌先眠已经大步迈出了厨房。
其实只是小伤,擦破点皮而已。
伤口一点也不深,刀尖也很干净,血流下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疼。
江秋凉站在原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食材散乱在台板上,切了一半的西红柿被遗忘在了灯光正浓处。窗外的雪还在下,因为里外温差,厨房的玻璃上结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江秋凉上前,伸手抹去一片水雾,掌心留下冰冷的潮湿。
末端的水汽凝结,化作水滴慢慢划过,停留在了底部的边沿,从胖嘟嘟的圆形变成了软塌塌的一条细线。
倒影中的人平静地注视着他,目光近乎怜悯,水汽模糊了他原本熟悉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出几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稚气。
比起二十九岁,更像是十八岁的他。
江秋凉看着倒影中十八岁的自己走近,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窗台上原本有一枚硬币,江秋凉收回手,那枚硬币毫无预兆滑了下来。
江秋凉想要伸手想要接住硬币,可是它从他的指缝中掉落,哐当一声脆响,悠悠在地上转了两个圈。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窗外雪落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了下来,硬币每一寸的转动都被无限放大。
一枚硬币,掉在地上,会有几种结果?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正面或者反面,非此即彼。
地上的硬币又转了一个圈。
没有,它既没有摊开成正面,也没有呈现出反面。
它立在了正中间,左边是正面,右边是反面。
“你何时才能发现我呢?别让我等太久……”
凌先眠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他漆眸中的一点死死揪住江秋凉的眼睛,像是要硬生生剖入他的灵魂。
看不见的存在……
江秋凉看见自己的倒影愣了一下。
为什么自己要一直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思考?
其实凌先眠很早就给过他暗示了。
早在第一场游戏开场的时候,凌先眠假扮的唐迟就已经告诉过他,正常人的思维根本是行不通,想要找到所谓的真相,必须摒弃正常人的思维,从疯子的视角来思考问题。
如果是疯子……
他最近遇到的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是……
江秋凉的瞳孔倏然收缩,如果卡佩小姐可以通过狐狸之窗看见不存在的人,是不是意味他也可以通过同样的方式开启一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门?
手指支起狐狸之窗,江秋凉睁开眼,愣在了原地。
玻璃上,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
只是一眼,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江秋凉已经认出了他。
江秋凉回过头。
凌先眠像一只巨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坐在厨房的台面上,他歪着头,漆黑的眼眸眯成一条危险的线,死死盯着江秋凉。他骨节分明的左手的食指和中间夹着一只燃了一半的烟,火星在闪烁,袅袅烟雾升起,一点灰烬落在地上,戒指在灯光下反射出晃眼的光。
他的右手握着一只苹果,随手抛起,又回到他的掌心。
江秋凉转过头,才发现自己削了一半的苹果不见了。
“呦,终于发现我了。”
口中的烟伺机而出,如同冬夜里的水汽,缓缓上升,泯灭在厨房的灯光中。
凌先眠闭起眼,抽了一口手里的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他睁开眼,悠悠在厨房里看了一圈,伸手把燃烧中的烟按灭在刚刚切好的胡萝卜片上。
火星遇到了潮湿的胡萝卜,噗的轻声冒出一股烟,由白转黑,彻底失去了呼吸。
“胡萝卜的味道很难闻。”凌先眠从台面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想到用胡萝卜来试探,不愚蠢,也谈不上聪明。”
“怎么才能算得上聪明?”
“把水果刀对准大动脉,观察我濒死的模样,看我会不会忏悔。”凌先眠走过来,“我偏爱开门见山的暴力,如果是我,我会臣服于你的。”
江秋凉被迫退后了两步,背部橱柜上。
他的手在背后摸了几下,水果刀柄从指尖划过。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凌先眠左手拿着水果刀,轻轻在江秋凉面前晃了晃。
江秋凉的喉结轻轻滚动:“这不是你的目的。”
凌先眠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
他握住江秋凉的手,把水果刀塞到江秋凉掌心里,让他握住了那把刀,抵在自己的颈部,眼皮轻轻抬起,眸子中倒映着江秋凉的样子。
“我说这才是我真实的目的,你信吗?”
江秋凉想要抽回手,却被凌先眠握得更紧。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刀尖抵着凌先眠的脖子,他食指上的戒指硌着江秋凉的手指,钝钝的疼。
“杀了我,印证你的猜想。”
江秋凉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心脏在剧烈跳动,身体里一圈又一圈掀起悲伤的涟漪。
明明那把刀是抵在凌先眠的脖子上,却比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还要难受。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江秋凉忍着不适,冷冷瞧着凌先眠。
“我很早说过了,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可能。”
“事实不会你的意识改变。”
凌先眠的手松开,从江秋凉的手里抽走水果刀,顺手放回了刀架。
“掠夺是必备的技能,只有弱者才会讲究规则。无底线的善良是劣根性,你会意识到的。”
“他和你完全不同。”
凌先眠挑眉,傲慢地扫了一眼门的方向。
“当然不一样,我不会甘心成为这样的弱者。”
他没有在意江秋凉的反应,偏过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舌尖舔过白色果肉的暗红,是江秋凉指尖滴下来的血。
“甜的。”
果肉被他嚼得咔嚓作响,在厨房里格外突兀。
江秋凉不寒而栗,见凌先眠几口把苹果啃得只剩下一个核,扔进了垃圾桶。
凌先眠走进几步,抓住了江秋凉的手,对着伤口厌恶地啧了一声。
“真弱。”
“你说得对,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凌先眠再抬眼时,眼中有戏谑的笑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出去给你拿创口贴,而我的第一反应……”
凌先眠低下头,在他低下头的那短暂的一瞬之间,苹果的清香,血液的猩甜,香烟的昏沉,侵略性闯入江秋凉的记忆,留下了一道深刻且陌生的印迹。
他的舌尖掠过江秋凉大拇指的伤口,温柔地舔舐伤口边上的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