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是被悉悉索索的杂音吵醒的。
外面天色已然大亮, 夏日的阳光从来不温柔,盛夏的蝉鸣从楼下源源不断传来,江秋凉用手掌挡住亮光,眯起眼适应了一下眼前的亮光。
指缝在强光之下近乎透明, 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黄光。
有很短的一瞬间, 江秋凉觉得这一幕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醒了, 遇见你的每一天,都是晴天呢。”记忆中的人是这样说的,好像江秋凉移开手,就能看到他坐在床沿,柔软的上衣搭在手臂上, 背上残留着前一晚暧昧的痕迹, 晨光会给他描一圈很温柔的光, 同时遮住他的眉眼。
这时, 江秋凉会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循着他身上好闻的薄荷味抱住他裸着的腰, 迷糊说:“困,再睡一会。”
头发被人揉乱了, 那人站起身拉上窗帘, 挡住了刺眼的光, 躺进被窝,把江秋凉搂在怀里。
“好, 听你的。”
尾音沙哑, 百转千回, 酿成了独属于一个人的烈酒。
喉结轻轻滚动, 江秋凉小心移开了挡在眼前的手。
房间在他眼前从模糊转为清晰,每一个角落在白日之下无处遁形。
空空如也, 不见来人。
江秋凉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沉了下来。
沉甸甸的,微微苦涩的心安。
他究竟在希冀什么?
沉湎于子虚乌有的过往,从此沦陷吗?
下楼时,窗外的夏蝉还是喋喋不休鸣叫,空气中残留着前一夜尚未消散的酒味,佣人在楼下收拾残局,一大摞的盘子和堆成小山的高脚杯被放在托盘上,表演杂技一样运来运去。
宿醉的余韵在身体中久久回荡,江秋凉闭眼按了按太阳穴,勉强遏制住了头重脚轻的不适感。
他特意绕开了热闹的宴会厅,趁着佣人们忙碌,偷偷从小门溜出了古堡。
暖和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融化了心里的不适。江秋凉关上不起眼的小门,还没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门边的阴影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午安,伯爵先生。”女仆身上系着棉麻围裙,怀里捧着一个托盘,口中还有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这让她看上去比偷偷溜出的江秋凉还要狼狈,“是我们吵醒你了吗?先生。”
江秋凉扶着木门把手的手指停顿两秒:“不是的。”
女仆把手里的托盘搁在古堡外深陷的窗台上,擦了擦手,注意到江秋凉的视线扫过托盘上的食物,问道:“您要来点什么吃的吗?我去吩咐厨房准备。”
托盘上就是蔬菜,没有主食,连酱料都没有。
“不用……”江秋凉又按了按太阳穴,“我不饿,谢谢你。”
女仆看着江秋凉,眼中满是惊异。
“怎么?”
“没有,伯爵先生。我只是很多年没有人听到有人和我道谢了,”女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动作显得局促不安,“您是一个温柔的人,伯爵先生。温柔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江秋凉笑了笑,随口问道:“这是你的午餐吗?”
“是的,伯爵先生。这些都是佣人吃的,霍布斯勋爵很挑剔,我们只能吃色拉。”
“只能吃色拉?每一顿吗?”
“嗯,如果我们其中一个人吃了肉食,霍布斯勋爵会闻出来。他说肉食者身上会有奇怪的气味,他很厌恶那股臭味。”
臭味……?
江秋凉想起自己昨晚和霍布斯说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时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闻出来了,却没有揭穿。
更加诡异的还有昨晚挤满一楼品尝酒肉的宾客。
如果霍布斯勋爵能够闻出吃肉的人身上的臭味,这群人在他眼中毋宁无异于一群苍蝇,他又为什么要邀请一群苍蝇拥挤在自己的古堡里呢?
就目前的剧情而言,霍布斯毫无疑问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食肉者。
“你的意思是……古堡里的所有佣人都不吃肉?”
“从不吃,伯爵先生。只有从出生起从没有吃过肉食的人才能成为霍布斯古堡的佣人,勋爵有很严格的筛选标准,没有人能瞒得过他的鼻子……但是即使如此,除了个别几个服侍霍布斯先生的,没有人能去楼上。”
那么昨晚抱着猫给他指路的男人……
江秋凉直觉他不会是侍者,他的动作过于从容,寥寥几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能够看出举手投足之间的傲气。
“会有宾客能上到二楼来吗?”
女仆摇头:“除了您,伯爵先生,没有其他宾客能够上到二楼。每个楼梯口都至少有两名看守,霍布斯勋爵不允许任何人踏足他的私人空间。”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女仆重复到一半,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不是的,伯爵先生,有个人可以。”
“谁?”
“休博士。”
江秋凉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他的声音难得带了情绪。
“休博士呀,他是一个法国人,却有着爱尔兰人的性格。霍布斯勋爵对他格外宽容,他是古堡的一部分,说起来休博士昨晚应该……”
“他在哪?!”
江秋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如此,骤然拔高的音量还是把女仆吓了一跳,女仆局促不安地抓起围裙擦了擦手,一双手垂下又抬起。
“休博士吗……他是古堡的幽灵,不常在这里,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夏天的阳光明明是温暖的,江秋凉却觉得浑身冰凉。
右手无意识攥成拳,骨节被捏得泛白。
他昨晚就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竟如此轻易放过了他。
江秋凉短暂闭眼,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映照出绚烂的假象。
再次睁眼时,他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缓,捏紧的手指调整到了放松的状态。
“霍布斯勋爵在古堡里吗?”
女仆又把盘子抱到怀里,她的手抖了一下,一小块卷心菜险些从盘子里滑出来。
“不知道,伯爵先生。这里没有人知道勋爵去了哪里。勋爵不喜欢多嘴的人,如果有人多嘴,他会……”女仆打了个寒颤,紧紧抱住怀里的盘子,犹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边缘勒进肉里也毫无察觉,“不能再说了,很抱歉,伯爵先生。”
“等等,”江秋凉叫住她,“能给我端一杯牛奶吗?”
“我会端来牛奶的,失陪。”
女仆走了。
背影透露了她内心不堪一击的慌张,肩膀肉眼可见颤动,她三步并两步,简直称得上落荒而逃。
沐浴在盛夏的烈阳下,江秋凉微微眯起眼。
霍布斯勋爵会如何处理多嘴的人?
江秋凉不得而知,也没有进一步探寻的兴趣,他可不想回到现实世界后留下心理阴影。
古堡一楼到处是忙碌的佣人,压抑的气氛和难闻的酒味让江秋凉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盛夏的美景实在不容辜负。
每一年盛夏都像是一只永不腐朽的储物罐,珍藏着阳光之下、阳光之下绝无仅有的,只有当事人知晓的秘密。
蝉鸣不休,暖风吹来了泥土和玫瑰的气味。
江秋凉走向了那片茂密的玫瑰园,霍布斯在昨晚警告过他别靠近玫瑰园,欲盖弥彰暗示玫瑰园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玫瑰在夜晚是危险的存在,而白天则不同,白天是江秋凉绝无仅有深入了解玫瑰园的机会。
手指拂过玫瑰娇嫩的花瓣,触感胜过世界上最为细腻的绸缎。
蝉鸣和阳光轻易勾勒出盛夏应有的景象,江秋凉沉醉其中,移居北欧的这几年,极光拉长了白昼的长度,但是少有这样明媚的日子。他都快忘了,原来自己也曾沐浴过这样好的阳光,拥有过类似的夏日。
盛夏,毫不保留的盛夏。
像是一只永不腐朽的储物罐,封存了多少人绝无仅有的秘密。
江秋凉不知道夏天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夏天是不同的。每一个夏天的褪色,仿佛在送远一位挚友,总是带有不可名状的悲伤。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盛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夏天吧。
江秋凉任由玫瑰花海吞噬自己,暖风拂过花海,娇嫩的花朵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亲昵地依偎在裤脚。
没人能拒绝迷人的花朵,即使它们将在夜色降临之时亮出唬人的利齿。
江秋凉循着印象走到了昨晚那几个人年轻人被玫瑰刺穿心脏的地方,逡巡一圈,玫瑰花和别处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撕裂的衣服,没有模糊的小路,没有指向线索的脚印,所有的痕迹都被狡猾的玫瑰毁尸灭迹了。
似乎,这更像是江秋凉昨晚酒醉之下产生的幻觉。
暖风吹拂,江秋凉打算原路返回,再去古堡里找找线索。
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味道飘散开,即使夹在风里,江秋凉还是捕捉到了。
江秋凉刹住了步子,弯腰扒开挡住视线的玫瑰,细细观察荆棘之下的土壤。
昨晚没有下雨,夏日的气温并不温和,阳光强烈到足以烘干所有残留的水汽,而玫瑰根部的土壤,竟然是潮湿的!
江秋凉用食指捻了一下泥土,不是他的错觉,这一处的泥土真的是湿润的,黏糊糊的手感不太舒服。
抬起手指。
白光之下,指尖的鲜红艳丽到诡异。
有一道目光从楼上刺来,江秋凉对于目光格外敏感,第一时间循着方向望去。
二楼,餐厅不远处的某个房间窗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远远望过去和一幅骨头架子没有区别。陌生的面孔,眼眶深陷,苍白的皮肤在阳关下毫无血色,宛如一个濒死的病人。
和江秋凉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他的眼眶倏然撑大,脸上露出了极其惊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