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江秋凉很平静地盯着诺埃尔碧色的眼珠。
诺埃尔身上有很重的葡萄酒味, 他很轻地笑了笑,缓缓抽走了搭在江秋凉肩上的手。
“谁知道呢?有人贪恋清醒,有人贪恋迷醉,个人选择罢了。”诺埃尔抚平衬衣褶皱, 他的上衣胸口有星星点点的葡萄酒, 他却好像没有意识到, “清醒或迷醉?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还是虚伪。”
一阵风吹过,阳光照亮了画室,金属反光刺向江秋凉的眼睛。
潮湿的泥土,青涩的绿草, 清香的葡萄。
又是清晨的味道。
为什么……
和之前的味道没有一点区别呢?
明明升起太阳了啊, 为什么这里没有阳光的气味?
江秋凉第一时间想到了靠在窗边的画。
风一直从窗外吹进画里, 掀起嫩绿的波澜, 报纸泛黄的边缘轻动, 葡萄藤上的枝叶摇晃, 少年伸手按住了书页。
不止是这两幅,室内的所有画, 都在动。
江秋凉愣在原地, 说是惊诧不如说是震撼。
“诺埃尔, 你赋予了它们生命?”
“不,生命不需要赋予, 它们只是借我的一双手重生。”
——“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突然想起了休说过的那句话。
“好了, 阿兰先生, 你需要的是休息。”
没等他开口, 诺埃尔已经恢复到之前严谨拘束的模样。碧色的瞳孔中恢复神采,像是锅底复又浮上了一层油腻。他的动作流畅自然, 却让人无端心生毛骨悚然。
真像一个提线木偶,江秋凉想。
“地下室呢?”
“地下室……?”诺埃尔一字一顿,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生僻的词语,“阿兰先生,你说哪里?”
“地下室。”江秋凉学着他,强调每一个字。
“哦……”诺埃尔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个地下酒窖罢了……阿兰先生,你之前从未对于地下酒窖表现出如此浓郁的兴趣。”
“阿兰先生之前是怎么样的?”
诺埃尔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碧色的眸色中漾出陌生,他像是透过江秋凉,在看另一个人。
“阿兰……阿兰先生和克洛德将军不同,他喜欢阅读,非常喜欢。他喜欢夏天,喜欢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喜欢风吹过青草的气味,喜欢午后坐在院子里看书,喜欢……”
诺埃尔提起一口气,最后几个字从他齿间划过,消融在寂静中。
他没有再开口,转身离开。
·
昼夜交替,比江秋凉想象中的平静许多。
夏日的阳光烘烤尽雨夜的水汽,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擦干抹净。
远处街景一如江秋凉醒来那天,灰白的墙壁在阳谷下仍然有照不暖的苍凉,街上不见一个人,只有院墙外会有持枪的士兵安静驻守。
没有枪声,没有炮响,这里就像是一处远离战事的世外桃源。
不是的。
这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安全。
府里每天都会有人送来报纸,刚开始报纸上还会有一些八卦的小道消息,后来通篇报道的全是日益逼近的战事,字里行间的严肃近乎让人窒息,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一切都迫在眉睫。
休留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短,前几天江秋凉还能在早晚餐时看到他和诺埃尔吵嘴,后来休出门越来越早,江秋凉在听到隔壁开门的时候睁眼,天还没亮,他逐渐晚归,一天比一天晚。
诺埃尔也开始心不在焉,每一顿饭的质量都在下降,他会把鸡蛋煎糊,会把切好的火腿倒到垃圾桶里,会在尝咸淡时烫到自己。好在能送到将军府的食材越来越少了,现在他不能煎糊鸡蛋和丢到火腿了,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鸡蛋和火腿了。
江秋凉知道,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抓紧时间找机会寻找问题的答案,而答案显而易见,藏在被锁住的地方。
可是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诺埃尔对于他的监视也越来越严,从暗中观察到明目张胆,近乎是病态地关注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诺埃尔会在他吃饭时突然纠正他握住叉子的姿势,会在他上楼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会在他看书时突然出现在窗口,有时还会走进来看他看的是哪本书,会在凌晨打开卧室的门,确定他还在。
江秋凉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猝不及防多了这么一个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自己的人,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束缚了,这让他整个人很不自在。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送货的伙计每天下午都会来,只要伙计一来,诺埃尔就会短暂地走出这栋压抑的建筑,消失在视线中。
他离开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是足够了。
这是江秋凉现在观察到的,唯一的机会。
这天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伙计照常来到楼下,对着楼里喊诺埃尔的名字时,江秋凉正坐在院子里的吊椅里,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挡住刺眼的阳光。
阳光落在脖子的纱布上,白晃晃翻出光,衬得他如同一个流年不利未能成功修炼成型的木乃伊。其实托这个世界的福,他身上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休固执地坚持让他缠着纱布,他也懒得争执。
他听到诺埃尔应了一声,然后马蹄绕过大门,哒哒像是后面而去。
就是这样的。
江秋凉的计划是先去把三楼的客房神不知鬼不觉给撬了,然后再去二楼克洛德将军书房的抽屉里找找线索,如果有时间,闯到地下室欣赏一下葡萄酒地窖也挺好。
吊椅很高,江秋凉听着马蹄的声音,两条腿悬空,随着声音晃动。
一、二、三、四……五!
他正准备从吊椅上一跃而下,偷偷溜进楼里盖着脸的报纸突然被人掀开了。
什么?!
江秋凉一惊,第一反应是吹起的风,本能地伸手去抓。
攥住报纸的同时,有一张脸跃入他的眼中。
夏日午后的阳光实在刺眼,那张脸近在咫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垂在耳侧的长发看起来手感不错,他的唇上叼着一只烟,烟雾在挡住的黑暗中升腾而起,转瞬融入到午后的烈阳中。
是休博士。
他一只手握着报纸,一只手将烟从唇边抽走,缓缓吹出一口气。他在散去的烟雾中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江秋凉的面部表情,露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哟,亲爱的,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轻薄,慵懒,漫不经心。
计划失败了。
江秋凉皱眉,刚刚想要回答,就被风吹过来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
休用指尖按灭了烟,轻抚江秋凉的背,帮他缓过呼吸。
“抱歉阿兰,是我的疏忽。”休动作自然地坐在江秋凉身边,吊椅一个人还宽,两个人实在窄了些,休不得已只能把一条大腿搭在椅子上,“我忘了你的身体不好,请原谅我的失礼。”
江秋凉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下意识让椅子的另一边躲了躲,避开了靠过来的休。
没想到休得寸进尺,直接借着空出来的空隙挤进了吊椅,吊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嚎。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两人的手臂挨在一起,显而易见,已经超过了社交应有的安全距离。
江秋凉身上柔软的布料贴在休偏硬质地的军装上,他这才后知后觉,休没有穿自己原来的几件常服,而是穿了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军装。
这件军装很合身,衬出他完美的身材,一双腿尤其长,江秋凉有些怨怼地发现休的一双腿垂着,黑靴子一下下轻点着地面。
在这一刻,休转过头,军装让他平添了几分凌厉,连带着眼神都莫测起来。
“刚刚。”
休随手指了一下高耸的墙:“我从这边翻进来的。”
“翻进来……?”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满是质疑,“不会吧。”
“别这样无情嘛,有人会因为你随口的一句话心碎的,”休突然贴过来,一双手臂快而准地抱住江秋凉的腰,“阿兰,我这几天不在,你都瘦了。”
江秋凉愣在原地,被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烟味,阳光,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在鼻前萦绕,休深色的头发擦过他的下巴,痒痒的,让他在瞬间失去了反应。
在两秒之后,江秋凉恢复理智,迅速将休推走。
“休博士,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亲爱的,我的心碎了。”休抵在吊椅的另一端,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在关心我的朋友,而你却把我一把推开了。”
江秋凉腾的一声站起来,吊椅骤然失去了小半重量,重心不稳,险些把休给带倒。
休及时用长腿撑住,挽回了帅气的形象,他快走两步,一把抓住江秋凉的手腕。
“好了,不逗你了。”休的语调听起来难得严肃,“是克洛德将军让我回来的。”
江秋凉不解:“克洛德将军……?”
他的脑海中飞速掠过那个在车窗外举着锤子要砸他挡风玻璃的狰狞面容,虽然书房里相框里的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对自己生命造成威胁的人抱有任何好感。
休注意到了他异样的神色,却没有戳穿。
“克洛德将军今晚会回来,”休说,“他让我先回来准备。”
江秋凉不知道克洛德将军所谓的“准备”所指的是什么,但他紧绷的神经告诉他,这将会是关键的事件。
关键以为着希望,希望和危险如影随形。
“准备什么……”江秋凉听到自己在问。
“必要的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细节。”休挺直了脊背,收回了慵懒的神情,眼中有让江秋凉感到陌生的正经,“阿兰,我不能否认,战局更加紧迫了,我们要做好最差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