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氏说完这话,脸上就浮起了懊恼。

  怎么这么冲动,直接就将藏在心里的这事说出来了呢?

  另一边,站在她身后的林子文听到这话,脸色都没有变,他的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微笑。

  “是吗?”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

  他放松了撑在翁氏肩上的手,侧头看她。

  他的眼睛晶亮,面容精神又好看,红色的唇有些薄,因此即使是带着笑,也有三分凉薄。

  翁氏的嘴角抖了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虽然是问话,她的语气却是肯定。

  林子文没有正面回答,他似回忆一般,慢条斯理的开口。

  “你不知道吧,另一个世界连天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光,永远看不清前路。”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手上,声音又轻又远。

  “我的口鼻里都是水,淤泥恶臭又难闻,我在里头爬啊爬,一直一直都爬不出来,真累啊……有一天,我听到远方传来你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爬出了溪陵江,可是我是水鬼啊,水鬼怎么能自己离开水呢,我只有变成子文的模样,让他们带我上岸……”

  他两只手握住翁氏的脸颊骨。

  翁氏:是热的啊……

  林子文将翁氏逃避的视线掰正,让她重新看镜面里的中年妇人和青年,轻声开口。

  “你瞧,子文和我生的真像。”

  小时候像,长大后更像!

  他几乎是喟叹的出声,里头有着无限的怅惘。

  “我真的在水里爬的太久了,整个人都迷糊了,上岸后,连回家的路都是一个小娃娃带的……”

  “我一直以为是祖宗仁慈,他们没有将我这恶鬼拦在门外,如今想来,是你说的术法起了作用吧。”

  翁氏眼前浮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她打了个颤抖,喃喃道:“我以为是假的,我没有想过书里写的居然是真的,符箓也是真的……”

  “真的,我没有想过!”

  ……

  说到后面,她的情绪有些急,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

  林子文噙着笑不语。

  半晌,翁氏的心情平静了一点,这才继续开口。

  “子文他,他不争气啊。”

  “先生说他的功课落后了,他也不上心,一心只想着跟张家那几个孩子下水玩……玩什么玩,我辛辛苦苦的点烛赶绣活,连眼睛都不要了,他还一点都不懂事!”

  “我拘他在家里写功课,他老半天了才翻过一页书,时不时还心不在焉的看窗外,我一时气急,就……”

  就打了他,并且恶狠狠的诅咒他,骂他是废物……话怎么伤人怎么来。

  翁氏恍惚的记起那孩子带着悲伤瑟缩的表情,耳畔里好似还有他的哀求。

  “娘,我不想玩了,真的……你别生气……”

  她没有心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当真用上了那本书里的术法,她用了里面名为魂替的符箓。

  “那本书是我在源山的山脚捡来的,我没想过它是真的,真的!”

  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的咒骂。

  “死的怎么不是你!你去死,替你爹去死!你爹他才不会辜负我日日夜夜做绣活的辛劳……你快去死!”

  ……

  翁氏转头看向林子文,好似望进他的魂魄:“立祥,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原来,你也会辜负我啊!

  她错了……好悔。

  ……

  林子文已经不想听翁氏的后悔,他听到翁氏捡到的书籍时,眼里就闪过贪婪。

  “那本书在哪里,魂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翁氏抿着唇不语。

  林子文顿了顿,是自己太急了么?

  他放缓面上的表情,目光看向镜中的翁氏,在她耳旁蛊惑道。

  “岚娘,我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

  “可是你瞧,岁月对人是残酷的,你已经老了,看,这里长出白发了,眼角也有了皱纹……在任何人的眼里,我都是子文,是你的儿子啊。”

  “所有人都当你是疯子在疯言疯语,你难道是真的疯了吗?”

  “不是!你没有疯!”

  翁氏的脸上又出现了迷茫和怔楞。

  是啊,她已经老了。

  她是林子文的娘……

  林子文压低了嗓子。

  一句邪肆又带着致命蛊惑的声音贴着翁氏的耳旁响起。

  “现在,咱们有了现成的人选,你可以重新变年轻,和我一样年轻,这里不会有皱纹,这里也不会有白发……”

  “你也可以重新再来。”

  “方才你也看了,她不漂亮吗?”

  翁氏猛地抬头。

  林子文笑笑,笑意不达眼底:“岚娘,你就不想做这太师府的千金吗?”

  “告诉我,书在哪里?”

  “魂替又是怎么弄的。”

  “符箓还有吗?”

  翁氏脸上阴晴不定,她想起早晨敬茶时的那句岚儿,怀疑的问道:“你舍得?”

  林子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轻声笑了一下。

  “傻瓜,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说到底你才是我的发妻,你又替我伺奉了双亲,甚至,我能够复生,也全都靠你……当然,还有咱们的子文。”

  “岚娘,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翁氏抿着唇不说话。

  林子文继续道。

  “魂替是多么完美的复生啊。”

  他一开始附身在儿子身上,还当自己是恶鬼,处处小心事事谨慎。

  他以为自己是始作俑者,翁氏只是爱他,所以包庇了他。

  但是他并不傻,张婆的宝镜收不走他,他可以无惧神佛庙宇,可以读书考学,做状元郎得见天颜……甚至,他打秋白道人面前经过,他也无一丝的异样反应。

  秋白道长是什么人,那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道长,一身道法精湛淳厚,就连老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

  桩桩件件让他起了疑惑。

  “魂替?”林子文咀嚼着这个词。

  是复生不是附身啊……

  “所以,一开始我就是子文?那孩子替我成了水鬼,是不是?”

  “被张婆收走的是他。”

  翁氏眼里有泪流下。

  林子文拿出帕子,轻柔的将她眼角的泪水擦拭干净。

  看到那夹在皱纹缝里的胭脂时,他的手停顿了片刻,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嫌弃。

  林子文随即若无其事的替她继续擦泪。

  “别替子文伤心了,岚娘,告诉我魂替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成之后,咱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太师府的千金,名字里也有一个岚字呢。”

  翁氏垂头,不甘心的开口:“没用的。”

  林子文:“怎么就没用了?”

  翁氏:“这符只能用在最亲的血脉亲缘之间,而且要生人心甘情愿的点头,方才有用。”

  她抬头看林子文,老泪纵横。

  “子文他……他是心甘情愿的。”

  翁氏看着林子文的脸,颤抖的伸手去触摸,重复道,“他心甘情愿替你的。。”

  就因为她骂的歇斯底里,那腼腆的孩子沮丧着脸应下了。

  “那就让爹替我读书吧,爹会读书,我只会叫娘失望,我不想娘这么难受……”

  林子文想起昨日在太师府里看到的亭台楼榭,面上神情变幻莫测。

  人上人,他想做这人上人!

  有了魂替一符,他何须再在官场上熬到胡子花白才出头!

  “娘,既然做不了太师府千金,那我便为您搏一个诰命,搏一个老太君。”

  翁氏收住表情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

  林子文想起朝堂上日益衰老的皇帝以及一众的皇子。

  秋白道长会炼丹又怎么样,再怎么延年益寿,哪里比得过死而复生。

  只要有血脉亲缘在,寿数有限的人也能千秋万代。

  他就不相信老皇帝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只是牺牲一个皇子而已。

  翁氏摇头:“书早就丢了,里面也没有符箓。”

  她说完就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影子,怎么叫都不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子文无奈。

  罢罢罢,来日方长。

  ……

  时间转眼就到了三月,云京的大人们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三年一次的春闱。

  长乐坊的小院里。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他对面的白良宽身上。

  只见他风尘仆仆,就连沾灰的头发丝都透着赶路的疲惫。

  他斟上一盏茶推了过去,笑道。

  “不是说下一届再考吗?”

  白良宽拿起茶盏,顾不上茶水有些烫口,吨吨吨的就吞到了肚子里。

  暖和!

  “赶上了就考!”

  “渴死我了,再斟一盏!”

  他不客气的将茶盏推了过去。

  他爹前段时间在家摔了腿,他去信小源村的宋延年,信里写了不参加这次春闱,让宋延年自己先动身去云京。

  前些日子,他爹伤情有所好转,家里人便催着他出门。

  “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赶的多急。”

  宋延年笑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白良宽瘦了两圈的身材,应道。

  “可以想象。”

  白良宽抱怨:“那两个镖师简直都不当我是人了。”

  “我让他们慢一点,他们还振振有词的说我是镖物,镖物哪里有说话的权利。”

  “我这真是一路颠簸而来的。”

  宋延年听完又是一笑,方才他初见白良宽时,还被他身边江湖草莽气的镖师吓了一跳。

  “我还道你是被哪里的绿林好汉劫持了。”

  白良宽将茶盏搁下,摇头叹道,“唉,也多亏了他们,不然铁定来不及了。”

  “这趟镖贵着呢,除了府衙里领的赶考盘缠,我自己又贴了好几两,现在兜里穷的哐当响。”

  要是没赶上,这笔钱就真的是打水漂了。

  宋延年替他庆幸,“是啊,今儿都初三了。”

  这次的会试他们要考三场,分别是初九的头场、十二那日进行第二场、十五再进行第三场。

  初八那日,他们就得进入贡院,初九开考,初十出贡院,一场考两天。

  “你这几天在家里多休息下,调整调整状态,千万别生病了。”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白良宽摇头:“这倒是没有,就是觉得累!”

  宋延年:“那你先休息,不要逞强,书就不要再看了。”

  他站了起来,将白良宽放在案桌边的书收到一边,又拿出几两碎银往外走,抬脚几步就到了隔壁屋前。

  隔壁住着马阳钊马举人。

  宋延年:“双瑞在吗?”

  书童双瑞正在后头晾衣服,他听到宋延年的声音,随意的擦了两下手就跑了过来。

  “哎!宋公子我在这,怎么了?”

  宋延年将碎银递给双瑞。

  “我这好友刚刚来云京,这两日你给我们准备膳食的时候,顺便也准备一份他的。”

  双瑞:“好嘞。”

  “宋公子,您的朋友有什么忌口吗?”

  宋延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这我倒是不知,你可以自己问他,他姓白。”

  双瑞:“好嘞。”

  宋延年注视着双瑞的背影,这小书童跑起来还带蹦跳的。

  真没想到,双瑞做事这般认真细致。

  除了怕鬼,没啥毛病。

  晚膳时,桌上就多了一道养身的菌汤。

  双瑞动作麻利的替桌上的举人老爷们舀了一碗汤,最后才给自己添上一碗。

  “我家少奶奶说了,饭前喝汤,苗条健康。”

  “各位老爷快喝吧。”

  马阳钊拿起汤匙,他瞥了双瑞一眼,不咸不淡开口。

  “吃饭就吃饭,提你家少奶奶干嘛,多嘴。”

  “快吃!”

  宋延年莞尔。

  马兄家里的夫人定然是个妙人。

  饭后,白良宽和宋延年打商量。

  “延年,今晚迟了,我先在你这儿住一晚吧,明儿再找客栈投宿,行不?你放心,我会小声点打呼噜的。”

  宋延年:“……”

  得了吧,这呼噜声你还能控制的住?

  “算了算了,一会儿给你烧点热水洗洗,别臭到我就行。”

  白良宽:“好啊你,来了一趟京城,现在都开始嫌弃上我了。”

  两人说说闹闹间,双瑞插了一嘴。

  “白举人找不到客栈投宿啦。”

  白良宽停住动作,“嗯?”

  双瑞大力的点头,“真的,到处都住满了。”

  他经常出门采买,这一片的人和事,他都清楚的很。

  “再说了,客栈里住着多不方便啊,我家公子之前在客栈住着,三天两头就有应酬,不是讨论功课就是请教诗文。”

  “这不,我碰到了宋公子,宋公子便将我们介绍到了这里。”

  白良宽拿眼去看宋延年。

  “延年兄,你看这?”

  宋延年板着脸,“不,允许你住一晚已经是深情厚谊了。”

  休想赖着他!

  白良宽:“延年兄~”

  宋延年:……叫延年哥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你等着,我帮你去水姑那儿问问,这附近应该还有房子短租。”

  ……

  夜黑星疏,宋延年踏着凉风回来了。

  白良宽连忙迎了上来。

  “怎么样?有吗,在哪里?月租多少,嗐,钱多一些也没有关系,左右也就月余时间,主要得离你们近一点。”

  宋延年愁大苦深。

  “明儿你自己去买铺盖,我不要和你一床被。”

  白良宽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延年兄是同意自己住他这里了啊。

  他学着戏文里的模样,翘脚撅臀,道了个夸张又滑稽的大揖,“多谢延年兄~”

  宋延年望天,这京城怎么这么挤啊。

  人多,鬼也多!

  ……

  三月初五,文昌庙庙会,钟鼓楼那片热闹极了。

  “少爷少爷,今儿有文昌庙会,就在钟鼓楼那片,我瞧这一路上好多学子都结伴出门了,咱们也一起去吧。”

  “宋公子和白公子一起去啊,拜了文昌君,会试定然顺顺利利的。”

  双瑞才从市集里回来,手中的菜篮子都没搁下,便兴冲冲的跑到厨房里告诉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