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单宋延年看马阳钊,就连坐在他旁边的瑶娘都将视线投向了后者。

  美人双瞳剪水,秋波微转间,似有轻柔的笑意浮现。

  处在众人视线中心的马阳钊:……丢脸了丢脸了。

  他面皮一抽,倒竖眉毛,恼火的对双瑞低吼。

  “说够了没有,闭嘴!”

  双瑞不理他。

  他两眼亮晶晶的看着瑶娘有些孱弱发白的脸,眼里写满了问号,就差直白的问上一句。

  你听明白了吗?

  瑶娘轻笑出声,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就像是玉石轻轻碰击,发出的叮叮当当脆响,清澈又悦耳。

  “我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摸了摸双瑞的后脑,指尖上有一丝红光闪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抹红光又悄然的隐去,瑶娘收回手。

  她笑着望进双瑞的眼底,似有欣羡的低声道。

  “真是个好孩子,你家少奶奶没有白养你。”

  她看了马阳钊一眼,继续道,“也要照顾好你家少爷啊。”

  “做书童的要尽心尽责。”

  双瑞陡然红了脸。

  宋延年收回手中的灵韵,刚刚那一刹那,他以为瑶娘要动手了。

  他转头正好看到双瑞泛红的脸颊。

  ……脸红啥啊,差点就被艳鬼吃了。

  双瑞又偷觑了瑶娘一眼,正好看到旁边绷脸看自己的宋公子。

  好漂亮,这两个都好漂亮。

  所以,真的不是妖精吗?

  ………

  另一边,马阳钊吼完双瑞后,沉默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还能说啥?他怕自己和瑶娘再多说一句话,回头马上就被双瑞编排成负心汉和浪荡子了。

  可冤死他了,他明明啥都没干!

  马阳钊悻悻的拨着火堆里的灰炭,一时间,整个破庙都有些安静。

  ……

  破庙外头天光已经大亮,冬日天冷,乱林中偶尔几声鸟叫,已是冬日里难得的热闹。

  瑶娘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那头,不知道看着什么有些出神。

  宋延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儿放着他和马阳钊的书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侧头看瑶娘,马家主仆二人只当这姑娘面色有些发白,双唇无色,虽然美的惊心动魄,却似有不足之症。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不美,美人就是披着书童那灰扑扑的外套都是漂亮的。

  这份苍白脆弱,凭空为她添一丝我见犹怜的气质。

  然而,宋延年眼中的瑶娘已经不大好了,她身上的魂力正在不断的在溃散。

  等魂散尽,便是她消散时刻。

  她的魂并不干净,是介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色,黏腻中带着丝丝红光,那是艳鬼迷惑人类沾染上的情孽。

  就是这样浑浊的魂体,偶尔也有一丝纯净的白光一闪而过,那是她的善念。

  瑶娘咬唇,她收回目光又隐晦的看了马阳钊一眼,似有怀念又似不甘,喟叹。

  “是书生吶~”

  怎么会是书生呢……

  至于宋延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大敢看他。

  火舌不断的舔邸着锅底,不过半刻钟时间,那一锅的凉水便已经烧开,锅面上方冒出蒸腾的水汽。

  双瑞替瑶娘也倒了一竹筒的热水,当然,用的是他自己的竹筒。

  “姑娘,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就是不喝,拿在手中暖暖手也行。”

  方才瑶娘的手拂过他的脑袋,老实说,那手冰的好似有凉气冒出,他的后背瞬间激起了鸡皮疙瘩,还好她收的快,不然他都得跳起来了。

  瑶娘没有接过。

  双瑞连忙又补充了一句,“竹筒虽然是我用过的,但是我洗的可干净了,真的,你放心用。”

  瑶娘抬头看了双瑞一眼,莞尔,这才接过竹筒,轻声的道了一声谢。

  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双瑞转身开始收拾行囊和书笈。

  双瑞:“宋公子,我来帮你吧。”

  宋延年:“不用不用,我的东西不多。”

  拒绝了双瑞的帮忙后,宋延年快手快脚的将书芨收好,他的东西确实不多,不过半刻钟时间就收好了。

  他回头问马阳钊。

  “现在就出发?”

  马阳钊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道。

  “现在出发。”

  这乱林他实在是怕了。

  他迟疑的看向瑶娘,“瑶姑娘,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话还没说完,他又被双瑞扯了扯衣袍。

  “公子自重,男女有别,还是让小的和姑娘说话吧。”双瑞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还瑶姑娘?

  马阳钊怒:“双瑞!”

  屁的自重,打量他不知道他在想啥是吧!

  还有没有将他放眼里了?

  面对马阳钊的怒气,双瑞有一瞬间的瑟缩,随即他也用力的瞪了回去。

  少奶奶交代他了,这外头的女人跟妖精似的会勾人,公子这么单纯对他还这么好,他一定得保护住公子。

  他没错!他都是为了公子好!

  双瑞转过头,对瑶娘笑道,“姑娘,你和我们走吗?”

  “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等出了林子,咱们可以找镖局的人送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

  “出门时少奶奶特意将银两放在我身上了。”

  宋延年在旁边听得好笑,到了这个时候,双瑞还时不时的要提一提他家的少奶奶。

  没白养,真的没白养。

  他瞥了瑶娘一眼,不过,他也想知道她跟不跟他们走。

  或者说,她到底放不放他们走。

  这艳鬼此时元气大伤,他们几人的阳气虽不足以修补伤处,却也能让她好受一些。

  听完双瑞的问话,瑶娘没有立刻回答。

  她咬唇看了马阳钊一眼,眼里有着几不可察的贪婪和渴望,原先的含情目隐隐有红光闪现,邪异又阴冷。

  片刻后,她不知想起什么,垂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握紧又松开。

  罢罢罢,是书生吶!

  最后,瑶娘笑着摇头,拒绝道。

  “不了,你们走吧,我和家人就在这附近失散的,他们会派人来寻我。”

  “你们放心走吧。”

  宋延年听到瑶娘这话有些诧异,居然放过他们了?

  他走出破庙,双瑞抱起行囊立即跟上。

  “宋公子等等我们公子。”

  三人相携着往北方继续走。

  马阳钊还有些犹豫,都走出百多步远了,他还在回头看破庙,破庙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再走出一段路,拐个弯就要看不见了。

  马阳钊停下脚步。

  “宋兄,咱们留瑶姑娘一个人在破庙里,会不会不好。”

  “万一她的家人没有及时寻来,她一个弱质女流,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咱们于心何忍?”

  宋延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他在双瑞焦急的目光中开口赞同道:“此言倒是有理。”

  马阳钊面色一松。

  双瑞沮丧着脸,“公子!”

  马阳钊板起脸,他开口训斥双瑞。

  “我刚才就想说你了,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到晚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你对自家公子的为人就这么不放心吗?”

  “瑶姑娘是漂亮,但我是因为这个才和她搭话吗?双瑞我和你说,今儿就是个老太太,公子我也照样上前关心,这是咱们做人的良知。”

  双瑞连忙开口,“我知道公子心好。”

  “我还给她烧水送衣裳了。”

  他在马阳钊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但却也不肯认错。

  “我做的就是公子做的,咱们主仆一体,作甚计较这么多。”

  “我帮你做了不是更好吗?”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机灵,既听了少奶奶的话,又能帮到公子,一举两得。

  再说了,他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啊,公子他确实是有少奶奶了嘛!

  宋延年见这两人还在吵吵,开口问道。

  “不走了吗?”

  马阳钊:“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瑶姑娘,她一个人在破庙里,还对着个白骨,多可怜呐。”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宋延年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拦住马阳钊,开口道。

  “马兄你说的有道理,但那瑶娘不是弱质女流啊。”

  “她好不容易决定放过你一回,你再回去,她说不定又改了主意,到时你被拆吃入腹,就不知道是谁可怜了。”

  马阳钊怔在原地。

  双瑞:“放过我们?”

  他悚然一惊,连忙追问,“什,什么放过我们?难道,她也不是人吗?”

  说到后头,双瑞不自觉的走出树荫,往太阳光底下站了站。

  宋延年瞥了马阳钊一眼,“问你家公子。”

  能考中举人就没有傻的,他只不过是一时被美色迷昏了头,大脑拒绝思考罢了。

  双瑞摇着自家少爷,“少爷,你快说说。”

  宋延年的一句话,好似天降一粒细石入水面,瞬间打开了马阳钊混沌的大脑。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那脚心里可还起着好几颗水泡,踩在地上钻心般的疼痛。

  “是了是了,那双玉足……”

  哪有人在山林里赤脚奔跑,还能丝毫无损……此时他才发现,虽是惊鸿一瞥,那双玉足已牢牢的嵌在自己的脑海心底。

  莹白如玉砌,圆润中带着精致,微微蜷缩的指头,粉粉的甲盖,纯洁却又有惑人的风流姿态……

  马阳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几乎要掩面自弃,羞煞我也。

  双瑞追问:“什么玉足,我怎么听不懂。”

  宋延年见马阳钊绷着脸埋头往前走,就对双瑞解释道。

  “刚才咱们走的那条路难走吧。”

  双瑞点头:“石头老多了,硌的我脚疼。”

  宋延年:“是了,你穿着鞋脚都疼,你看那瑶娘,她可是打着赤脚从那条路上跑来的,你刚才看到她的脚了,上面有伤口吗?”

  双瑞元气十足:“没有!”

  马阳钊被这大嗓门吓了一跳。

  “没有就没有,你喊这么大声作甚?”

  双瑞莫名,他挠了挠脑袋。

  大声吗?

  “可是鬼不是晚上才有吗?”

  他看了一眼头顶的日头,虽然是冬日,但这太阳光还是明亮的很。

  宋延年:“道行高深的鬼物自然能够承受日光对它的伤害。”

  知道瑶娘是鬼以后,双瑞没有太多的俱意,相比之下,反而是那颗骷髅头给他的惊吓更多。

  双瑞:“可能她像人吧。”

  “我没感觉到她要害我。”

  宋延年听完沉思,“像人吗?”

  三人一路说着话沿着小路往外走,当然,大部分是双瑞在说,宋延年偶尔应几句。

  马阳钊马举人还沉浸在自弃的情绪中,并不想搭理他们两人。

  不过一个时辰,三人便看到了炊烟袅袅的村庄。

  双瑞:“看,有村子,咱们走出来了。”

  他回头冲自家公子欢呼,“公子,咱们走出来了。”

  马阳钊面上也带上了一丝喜色,他转头看宋延年。

  “宋兄,我打算在村子里找个村民做向导,再租个牛车进城,你和我们一起吧?”

  宋延年还未回答,就见村子里走出一个步履稳健的出家人。

  三人连忙往旁站了站,为这老和尚让路。

  “阿弥陀佛。”

  慧明走到三人面前停住,他手挽念珠,法杖拄地,冲他们微微的弯腰并念了一声佛。

  三人连忙还了个礼,“大师。”

  慧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法师,他的胡子和眉毛都已经发白,一双眼明亮且充满了睿智,面色从容又和善的问众人。

  “施主这是打哪里来?”

  宋延年见他周身灵韵缠绕,魂体还有厚实的白光,心知这是个有真本事且心怀众生的出家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的看到修行之人,一时也是颇有好感。

  虽然他们一个是道,一个是佛。

  马阳钊指了指身后的路,“我们误入那片乱林,走了三四天才从里头出来。”

  慧明顺着马阳钊的指尖看向林子,果然是一片乱林。他收回目光转而停留在双瑞身上,一时间有些迷惑。

  双瑞被看的发毛,“大师,可是我有什么不妥?”

  慧明收回目光:“你们是否见过那女鬼了?”

  “特别漂亮的一个女子。”

  见几人点头,慧明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迷了心智,他一路追击这艳鬼,见过太多她迷惑人心的手段了。

  慧明继续道:“你们见到的女子是艳鬼,艳鬼多情贪婪,又能幻化出一副好皮囊,最是能够诱惑人间男子。”

  “按道理,不应该是这位小哥身上鬼气这般浓厚,反而这位书生半点没有沾染上。”

  “怪哉怪哉。”

  慧明不解,他拿着法杖又绕着马家主仆二人走了一圈。

  宋延年则被他忽视了。

  年纪小,哪有女鬼愿意来勾引,定然是正值壮年的马阳钊马举人是艳鬼的目标。

  宋延年:……

  一时间,他想起了初见月娘的场景。

  不,还是有漂亮女鬼对他使美人计的,只不过后来留在鸭场里喂鸭了……

  双瑞见慧明法师看着自己,连忙摆手道。

  “没没没,我就给了那女鬼一杯水,然后我们就走了,许是那时沾染上的鬼气吧。”

  慧明愣住了,“她,如此轻易的放过你们了?”

  不该啊,按理说被他伤的那么重,这时该是拼命的吸食精气,以期伤势好转才是,所以他才会来这人烟众多的村落里寻找。

  双瑞:“真的。”

  “我们也不知道,那瑶娘看过去挺正常的啊。”

  慧明不赞成的摇头,“鬼物心思诡异,且狡猾阴险,切不可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待。”

  慧明问明了地址,提着法杖就走进乱林中。

  双瑞还有些惆怅,“那瑶娘确实没有伤害咱们,公子,咱们和大师说了破庙的事,是不是瑶娘就要死了。”

  马阳钊:“她早就死了。”

  双瑞:“……也是。”

  毕竟是过路萍水相逢,又隔着阴阳,他们谈了两句就不再说瑶娘的事了。

  ……

  马阳钊已经找好了牛车,此时正坐在牛车上问宋延年。

  “宋兄,你真的不和我们走吗?”

  宋延年摇头,“我不急,先前和友人约好了在此处相聚,马兄你先行一步吧。”

  他冲马阳钊拱手:“在这预祝马兄金榜题名,攀蟾折桂。”

  马阳钊也遥遥拱手:“多谢宋兄,那咱们就京诚再见了。”

  宋延年看着牛车溜溜达达的走远,这才转头看向乱林。

  他没有和什么友人约好相聚,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望着那片景乱萧瑟的乱林,想起白马河昌平兄偶尔惆怅望窗的眼神。

  多情总被无情恼。

  宋延年叹了一口气,一道风行符出现在他的手中,符光一闪,他化作一阵风,清风自由肆意,悠悠荡荡,掠过草木和乱石,惊起树梢头的老鸹。

  老鸹振翅乱飞:“呱—嘎嘎,呱—嘎嘎。”

  乱林中,慧明法师停下脚步,发杖闷闷沉沉拄地,他皱眉抬头看树梢,似有所感。

  ……

  不过须臾时间,宋延年便出现在了早间离开的破庙前。

  破庙里,瑶娘还坐在原地,手里捧着早已经发凉的竹筒,她望着地上的火堆,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宋延年抬脚走进破庙。

  瑶娘抬头,“是你?”

  随即她恍然,她看着他一身不再遮掩的道韵,苦笑了一声。

  “原来是道长啊。”

  难怪她那时觉得心慌的紧,甚至下意识的去忽视这个年轻的书生。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心口,那里的魂灵散得最快。

  “你受伤了?”

  瑶娘低垂眼眸,“是啊,我受伤了。”

  她的魂灵在不断的溃散,就算是眼前的道人不出手,再过一段时间,她也该溃散在天地间了。

  有点舍不得,却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宋延年低垂视线,火堆只余灰烬,偶尔还有一丝红光明明灭灭。

  “方才,你怎么就放过了马兄和双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