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林上前两步扶住了孙二婶,脸上仍然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就比孙鹤大两岁,打小玩在一起,对比起差了辈分,又差了性别的侄女儿囡囡,他自然和孙鹤更亲近一些。

  孙鹤他平日里虽然话少了一些,脸看过去也凶,但他待自己还不错,义气,大方!

  大伯家比自己家宽裕许多,孙鹤也有自己的法子,总能淘来一些好东西,他也不小气,常常将手里的好东西分自己一半。

  所以,虽然孙鹤是堂弟,但平日里他说话更有派头。

  再说了,面容这东西是父母给予的,尽管很多人怕孙鹤,他就从没想过,孙鹤也会有丧心病狂的一面。

  就是此刻亲耳听了孙鹤说的话,他仍然不自觉的更偏向孙鹤一些。

  孙二婶心口疼的要命,她不住的捶着胸口,简直是肝肠寸断。

  她抓紧孙林的手,“报官!”

  “咱们现在就去报官!”

  孙林为难,“娘!”

  孙二婶没有注意到孙林脸上的表情,她一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孙鹤,恨不得再冲上去将他的皮扒掉,看看胸膛里面是不是长了一副狼心狗肺!

  “没人伦的狗东西,我要你血债血偿!”

  宋延年:狗有被侮辱到!

  这时,一直站在孙鹤旁边的孙大娘,听到报官这话,瞬间缓过心神,她的心口剧烈一跳,下一秒就朝孙二婶扑了过来。

  “弟妹不要啊!”

  孙二婶一甩袖就将下盘不大稳的孙大娘掀了个翻,她表情嫌恶,“滚开!”

  她就是迁怒了。

  孙大娘知道自家儿子犯了大错,自觉气短,她不生气也不灰心。

  只见她跪地膝行了几步,跪在孙二婶面前,嘴里急促的喊。

  “嫂子给你磕头,嫂子给你磕头!”

  她一个个头磕的瓷实,半点不打虚,小源村的土路上还有一些碎石防滑,这孙大娘额头很快也是一片血淋淋了。

  平里镇有些和孙大娘家相好的,看着这一幕不忍心了,不禁出言相帮。

  “唉,这孙大家的也是可怜,摊上这样一个儿子,不然,孙二家的还是算了,这肉烂在锅里都是姓孙的,回头让这孙大赔一笔银子就算了!”

  一个汉子握着棍子,点头附和。

  他是半点不怕,甚至饶有兴致的看了孙鹤一眼,挤眉弄眼,嘿嘿笑了一声,神情意味深长。

  “是啊,要我说,这囡囡估计也是有错,没听这孙鹤说了嘛,这囡囡小小年纪,就妖里妖气的,她长这么好看,引人犯了罪,就是自己也要担这三分错的!”

  “少年郎嘛,遇到漂亮的,哪能忍得住哟!”

  说完,自觉幽默的笑了一声。

  笑完后,他注意到一个小孩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顿时唬了一跳。

  他不怕孙鹤脸上的鬼面,那是因为他自觉没有做过对不起囡囡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这囡囡就该缠着这孙鹤。

  但不可否认的是,今天他听多了囡囡嘻嘻笑的童音,见到年纪小的孩子,还真有点怕。

  特别是眼前这孩子直勾勾看人的模样。

  随即,他又想他怕个球!就一个寻常小孩罢了。

  他板下脸,凶道。

  “小孩,你看什么看!”

  宋延年收回目光:“看什么,看个老傻逼而已!”

  宋四丰都被他的话惊到,不禁低头多看了他两眼。

  宋延年半点不怵,他才没有说脏话,他说的是大实话!

  他继续看孙鹤那边,嘴里不疾不徐的说道。

  “有些人不要以为自己只是说几句闲话,就不打紧,要知道,这世上可还有一句话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

  “回头犯了口舌,遭了罪,你就该知道,自己到底说的是人话,还是畜牲话!”

  说完这话,宋延年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

  那汉子刚刚听完时还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自己被骂了,拉起袖子就要冲过来!

  “嘿,你小子!”

  宋四丰往宋延年面前一站,挡住他看宋延年的视线。

  怒瞪,“你想干什么!”

  他家的小子说话不妥当,回头他自己会教训,别人这样冲来算啥样!

  再说了,他觉得他儿子说的没错!

  平里镇的人还是有点怵宋四丰这种汉子,那模样一看就是手里有几把刷子的!

  “算了算了,赖头!”一旁的人拉住这汉子的手,“这孙鹤的事还没了结,你凑什么热闹。”

  听完这话,这赖头才恨恨的罢了。

  他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也不以为意,却不想夜里躺在自家床上睡觉时,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小人,和别的小人不停的吵架,直吵的面红耳赤,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醒来,他又发现自己的舌头肿的不成样,都放不进嘴里了。

  就更别提说话了。

  就这样,他夜夜梦里化身成小人和别人吵吵吵,吵得他自己耳朵疼脑壳也疼。

  白日舌头肿得只能呜呜呜的说话,日子过的是苦不堪言。

  过了段时间,他发现镇里有几个人和他一样的症状,打听了一番,悚然发现自己和这些人都乱传扭曲过囡囡这事。

  这些人这才怕了起来。

  家里人千寻万寻,这才求到一个稍微有道行的道婆家门前,道婆撩起眼说了一句。

  “你这是犯了口舌之罪,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赖头面上恍然,他这才想起当初小源村那小儿说的话。

  几人一番诚心认罪后,夜里梦中这才就没有了小人吵架,第二天舌头也恢复如初。

  几人摸了摸嘴,心里更是敬畏了。

  当初劝孙二婶大度的妇人,苦着脸笑着说了一句,“我这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了,不然我这一闭眼啊,就看见我家妞妞替了囡囡。”

  “恨得我呐,是恨不得冲到孙家,将那孙鹤生啃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孙家的方向,“难怪这孙二婶日日往他家泼粪,该!”

  从那以后,这些人像是变了一个人,凡事多思多想,谨言慎行,替他人考虑,老了后倒是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公道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这些人头还铁着呢。

  大家伙被孙大娘的声声泪下给吸引了目光,倒是不大看孙鹤。

  宋延年抱着罐子想了一下,往孙鹤方向打了一道灵符。

  符光隐隐一闪,没入孙鹤右脸的鬼面疮上,疮面似有宝韵流转,原先被砸的黯然了一丝的鬼面眼神,又精神了起来。

  孙大娘不顾自己头上的流血,她昂起头,泣道。

  “弟妹,这鹤儿也是你打小就看到大的,他才那么点点大,就会绕着你喊婶娘。”

  “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报官就再没有活路了,你就忍心让他也丧了命?”

  孙二婶面无表情,“我忍心!”

  他都忍心让她的囡囡没命了,她又有啥好不忍心的。

  孙大娘一噎,随即哽咽,“囡囡她,囡囡她,”她指着孙鹤的脸,求孙二婶。

  “囡囡她已经死了,弟妹你报官,除了搭进一个鹤儿,又有什么用!”

  “咱们都是孙家人,一个饭勺搅一锅粥的亲人呐”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孙二婶更不能忍了。

  “他杀我囡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一家人。”最后,孙二婶都舍不得说出奸杀这样的字眼。

  “没用的,我一定要报官!”

  说完就要招呼上孙林送她去安同镇敲鼓!

  孙大娘咬了咬牙,也不哭了,“爹和娘他们一定不肯的。”

  “你去报官,就是要害死爹娘!”

  孙家的二老已经是古稀之年,孙家老大去年才给孙家老太爷办了个整寿。

  对比起已经没了的重孙女,孙大娘相信,二老就算是再怎么气怒,过后还是会保他们家鹤儿。

  毕竟是一直以来都看重的儿孙啊!

  大虎听到这,气的要爆炸。

  “什么,就这样的小崽子,孙家还要留着过年吗?”

  江秀水小声道,“他比咱们还大呢。”算不得小崽子。

  方大力出主意,“张诺,你去把你大哥喊来,他是官家人,他知道了也就等于是报官了。”

  “到时让铭哥把他抓了去,让他下大牢!”

  张诺:“我这就去。”

  说完拔腿就跑,很快人就不见了。

  那厢,孙二婶听完孙大娘的话,胸口剧烈的起伏,指着她骂道。

  “你少拿爹娘说事,要是爹娘被气死,也是被你家的孙鹤气的,关我们屁事!”

  那厢,张铭听到这鬼面疮的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出命案,和林氏说了一声,立马就过来了。

  孙大娘方才就知道这小哥是吃官家饭,此时见到他形色匆匆的跑来,更是赖在地上拽住孙鹤,死活不肯让他将人带走。

  “不,我们不报官,这是我们孙家自家的事!”

  她朝孙林喊,“孙林,快劝劝你娘,你家可就只有你一个独苗苗了,囡囡的事,我和你大伯会好好补偿你家的!”

  “我说到做到,你大伯那有银子,我们不求其他,就想你家饶我们家鹤儿一条命!”

  孙二婶看着自己儿子有些意动的表情,一巴掌又拍了过去。

  阴沉着脸,“你敢张嘴试试!我老婆子死了大儿子和孙女,今天不介意再死一个小儿子!”

  孙林呐呐不敢言,委屈,“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孙二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张铭,“官爷,就麻烦你了。”

  说着,又掉下了眼泪,“我可怜的囡囡,还不知道被这王八羔子埋在哪里了。”

  张铭肃容,拱手,“婶子放心!”

  说完,他也不惧孙鹤脸上的鬼面疮,伸出右手就将半瘫在地上,满身血迹的孙鹤提拉了起来。

  他转头又对还要闹事的孙大娘道。

  “你也别急着喊,这孙鹤犯事时,年纪尚幼,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不是知情者!”

  说完一双眼如火炬一样的看向孙大娘。

  张铭转头对围观的众人道,“哪位乡亲愿意帮个忙,一起将这大娘带去大人那?”

  方大勇几人踊跃的站了出来,“铭哥,不用别人,咱们哥几个就行。”

  张铭:“行!”

  随着张铭带着那几个人离开,围在村口的几人也陆陆续续的散了。

  宋四丰看着心情颇好的宋延年,“延年你很开心?”

  宋延年:“当然!”

  孙鹤被抓起来了,到时囡囡的尸骨也会被挖出来,她奶奶是个心疼她的,到时肯定能好好安葬她。

  宋四丰叹了一口气。

  宋延年:“爹怎么了?”

  宋四丰的视线落在路尽头,那里是一棵掉光枝叶的老树,寒风摇着枯木,平白给这个冬天添了几分悲意。

  今天这事让他百感交集。

  他有太多想说的,最终只是说了这一句,“没,爹只是想,还好我们家延年是个男孩子。”

  这女孩子苦啊,生的出色了一些,受了伤害,到头来也有人指摘她的不是。

  不是说她自己行为举止不妥,引来坏人,就是怪她生的太好。

  这不是扯屁嘛!

  “估计除了那叫赖头的,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没人蠢的在这档口说出来。

  宋四丰想到之后会有的各种扭曲的风言风语,都替那死去的囡囡难受。

  他是做人爹的,听到这样的事,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宋延年阴下脸:“没事,他们要是敢说什么一巴掌拍不响的话,我就让他们知道,他们把自个儿的脸凑过来,我用力一拍,照样会响!”

  宋四丰:……

  他这儿子牛气了啊。

  “你做了啥?”

  他想到自己儿子可是会相面观气的,那会点其他的,也不足为奇。

  “你可别乱来!”他警告宋延年,“爹知道你本领大,但越是本领大的人,越是要克制自己。”

  “也许有一些事对你来说,只是小小的挥动衣袖,但它对常人来说,可能却是灭顶之灾。”

  宋四丰苦恼,这养儿子,好像照样不省心!

  宋延年:“爹,你把我想成啥样了,我才没有。”

  他撇嘴,他顶多就是下了个口舌咒。

  每个人都是要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的。

  他才没有出格!

  夜里,宋四丰和江氏谈起这一事。

  江氏,“我看吶,这事悬!”

  宋四丰将泡的发烫的脚抬起,用布擦了个干,“怎么说?”

  江氏:“这孙家我知道,他家老大有出息,听说在绿林里有些道道,很是发了一些财,这孙鹤是他唯一的儿,这儿子犯了再大的错事,在做爹的眼里,那还是自家的孩子。”

  “你看吧,等过段时间他回来了,肯定是一把把银子的往府衙里砸。”

  “而且,我听你这一说,他们这是亲妯娌,上头老人还在,这孙二婶一个人想拗得过一家人,估计是难!”

  也许,那个家里就只有孙二婶一人是真心心疼这个叫囡囡的女孩。

  宋四丰顿了顿手,继续将裤管放了下来。

  “你说的也是,我看那囡囡的亲叔叔也是个贪财的。”

  到时候,这家里给官府塞点钱,再以家人的名义出一张谅解书,这孙鹤岂不是在牢里也能待得舒坦?

  顶多再意思意思的流放个几十里地。

  宋四丰越想越气闷,“睡觉睡觉。”

  说完就盖着被子闷过头。

  江氏看着房间里的那盆洗脚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算了,看在他今天心情不好的份上,她就多劳累一番吧。

  宋延年感受到宋四丰那翻来覆去煎熬的心,忍不住开口,“爹你放心!”

  “死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可怕!”

  “就算是囡囡的家里人不给她报仇,囡囡自己也会报仇的。”

  宋四丰叹气,“儿子,你不懂,爹今天特意跟大家伙儿去张婆那儿,我们都听那张婆说了。”

  “这鬼面疮虽然可怕,但一物却有一物来降。这鬼面疮啊,就怕贝母!”

  “到时这孙家多加打听打听,也能知道这方子。”

  “只要将这贝母末和水敷灌,饶是那囡囡有冲天怨气,也得在这贝母的作用下,渐渐萎缩直至剥离!”

  宋延年:“我知道。”

  所以,他往这疮面上打了一道符,让它不惧贝母这一天敌!

  宋四丰听罢拍了拍大腿,“我儿干得好!”

  他总算觉得这书没那么邪门了!

  宋延年:“这鬼面疮会跟着孙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月余过后,孙家。

  孙林将之前收的银袋子扔回孙家大房,眼里是大大的惊惧。

  “还给你!我不要了。”

  他逃窜回自己的房间,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了,怕的不成样。

  另一间的孙二婶半点不心疼自己这儿子,她冷哼一声。

  “这下知道这银子烫手了吧,该!”

  说完又狠狠瞪了大房那边,院子里是新砌的围墙,因为囡囡这事,她彻底的和大房以及家里的二老决裂了。

  也对写了谅解书的孙二以及孙林寒了心。

  此时,围墙那头传来每日例行一般的痛苦的哀嚎。

  伴随着一阵哗啦啦东西破碎的声音。

  “该!”孙二婶啐了一口。

  这花了大半身家保下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每天被囡囡折磨的死去活来的!

  孙二婶愉快的舀起一勺粪水泼了过去。

  那头照例是敢怒不敢言!

  “没用没用!”孙鹤一把扫掉桌上的贝母末,瓷器打破发出脆响,伴着囡囡嘻嘻的笑声,孙大娘只觉得荒唐。

  “囡囡饿了,要吃饭了!”话落,孙鹤脸疼得满地滚,只见鬼面的小口居然去啃噬唇旁边的肉。

  孙鹤却半点也不敢用手去捂脸。他这一捂,不是等于将手也送入鬼面口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