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逆犬>第49章 初雪

  谭常延多大的脸,居然要谭子安亲自去见证他那个没名分的儿子的出生。

  蔡管家道:“先生说,这孩子是少爷您决定留的,出生时该有您在场才是。邵婧和她女儿都在同一家医院,配型的事,也得由少爷盯着。”

  听到邵妤霏,谭子安的态度软化了些许。那天四岁女孩帽子下淡青色头皮的触感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手中的体温太重又太轻,他轻易不敢回忆。

  谭子安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他确实还存留着一分做人的良心。这点良心由外界的力量维系着,有时是妈妈,有时是游孝。它让谭子安不至于绝情冰冷得彻底,让他在这一刻选择不去诅咒谭常延从今往后孤苦一生,而是真心实意地祈祷念诵:

  希望配型可以成功,邵妤霏能够得救;这场闹剧里,他和邵婧、以及那个被迫来到人世间的孩子的痛苦,都能换来一个得偿所愿。

  赶到医院时,天已经很黑了。

  产房外面只有护士和一个专门照顾邵婧的保姆在,谭子安停下脚步问:“谭常延呢?”

  蔡管家答:“先生白天来看过一眼,公司有事便先离开了,明天他再过来。”

  谭子安:“他倒是日理万机。”

  蔡管家道:“医院准备了休息室,少爷可以在那里等待,有任何需要联系我就可以。”

  “邵妤霏呢?”谭子安问,“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她的病情怎么样?适合移植吗?”

  “在病房里,医生说配型成功后可以尽快移植。”

  谭子安松一口气,又盯着产房紧闭的铁门怔怔出神,许久后他说:“我去看看她。”

  -

  谭子安想要逃跑。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许多,但真正踏进医院后,沉重的事实像铅锤一样扯着他的心脏往下坠,脚步却轻飘飘的,像走在云上,这感觉在抵达产房时达到顶点。

  谁来救救他?他想,只要有人可以带他离开,哪怕是绑匪,他都绝对会举双手投降任对方勒索。

  幸好,幸好,邵妤霏的病房和产房隔着十层以上的距离,他如蒙大赦,在电梯里逐渐恢复呼吸的能力。

  游孝站在他身后,和另外三个保镖一起,组成一道黑色的人墙为谭子安虚张声势。走出电梯,值班台的护士惊诧地望着他们,谭子安手心在口袋里浸满了汗,声音却半点不抖,礼数周全得像谦谦君子:“您好,我来探望2109,姓谭,有预约。”

  “好的,谭先生稍等。”

  白血病儿童的病房特殊,护士为谭子安做好消毒措施后带上手环,领着他去见邵妤霏。

  邵妤霏睡着。她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知道妈妈怀了弟弟,住在那个见过一面的漂亮哥哥家里。她换了很大的单人病房,有细心温柔的护士姐姐们照顾她,虽然妈妈来见她的次数变少了,但脸色比以前好很多。妈妈以前太辛苦了,脸总是白白的,她更愿意现在这样。

  妈妈说她的病很快就能好了,从前和她一个病房的小天妈妈也这么哄小天,后来小天流着鼻血被推出去,她再也没见过他,只记得小天妈妈在医院走廊上哭了好久好久。

  她不想让妈妈哭。

  “妈妈不要哭……”

  邵妤霏不知为何在梦里流起了眼泪,谭子安抽出纸巾替她擦干,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妈妈没事,没在哭。”

  邵妤霏缓缓睁开眼睛,问:“真的吗?”

  谭子安语塞。

  女人生孩子……应该很痛吧?邵婧长得温婉柔弱,性格却很坚韧顽强,谭子安不知道她会不会哭。

  他说:“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在哭,但她一定希望你不要哭,所以别哭了,好吗?”

  “……嗯。”

  谭子安开了灯,邵妤霏慢慢坐起来,捏着谭子安给她擦眼泪的手抱在胸前。她人小,两个手都抱不住谭子安一只手掌,引导谭子安靠近她的动作却万分坚持。

  她不甚委屈地说:“哥哥,你好久来见我。”

  谭子安:“对不起。”

  “哥哥不喜欢霏霏吗?”

  “我……”他极力斟酌用词,“如果我们不是这样遇到,我应该不会不喜欢你。”

  邵妤霏嘴巴一瘪,要哭了,谭子安忙说:“我只是很少喜欢小孩子。你再长大一些,或许我会更喜欢你一点。”

  句子太长,邵妤霏听不懂其中因果与转折,只知道她和妈妈都特别特别喜欢的漂亮哥哥不喜欢她。她十分伤心地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病号服上一片狼藉。谭子安一开始还在给她擦眼泪,后面怕把她脸颊擦疼,索性不管了。

  他想等邵妤霏哭累,可女孩像是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来哭泣,哭声不算刺耳,眼泪却实在惊人。谭子安真怕她哭出什么事来,打算出去找护士帮忙时,她却自己停了哭,抽抽噎噎地说:“我想吃东西。”

  原来是饿了,

  谭子安掉转回来,耐下性子问:“想吃什么?”

  “汉堡包。”

  “不行。”

  “呜……”她又要哭了。

  “别哭,”谭子安如惊弓之鸟,手指忙点在她嘴唇上,低声温柔劝道,“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但汉堡包不行,吃完就乖乖睡觉,我明天还来看你,好吗?”

  邵妤霏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思考一会儿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根本没吃过汉堡包,是小天跟她说很好吃,她才一直记得。漂亮哥哥明天还愿意来看她,是更喜欢她一点了吗?

  夜已经深了,医院里买不到吃的。谭子安让保镖去外面买来一些,询问过医生后让护士喂给邵妤霏。她其实不太饿,只是哭累了,吃过一点后困劲儿就上来了,洗漱完,很快就窝在病床里重新睡着。

  为不打扰邵妤霏睡觉,病房里只留下一盏小夜灯,谭子安坐在病房的沙发上,身心俱疲。

  他从来没感觉到这么累过,像是被人抽干了精力和情感,身体里再调动不出一丝爱恨。他有那么一瞬间原谅了所有人,谭常延也好,邵婧也好,邵妤霏也好,他们都没有错,错只错在他是谭常延的儿子。

  如果他不是谭子安,他会有正确的良知和同情心,可以不那么违心地对邵妤霏说出一句“我喜欢你。”

  若是他不曾出生,妈妈是不是也能活着?她会生一个更好的孩子,谭常延爱她,自然会爱屋及乌地对那个孩子更好。

  所有人的不幸都可以避免,只要他不来当这个谭子安就好了。

  他为什么非得是谭子安呢?

  病房的门轻轻开了。

  游孝走进来,脚步声像在回答谭子安的叩问,一步一响,坚定而清晰。

  谭子安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游孝走近,他看见游孝弯下腰,珍而重之地抱了抱他,又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额头。

  谭子安像个木雕一样任游孝动作着,微张着嘴好久才找到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有没有睡着,”游孝把他抱得更紧,说,“可我一来,就看到你这么伤心。”

  “我没有……”

  “子安,”游孝打断他,不给他重新穿上盔甲的机会,“哭出来吧,为了我。”

  “我不……”

  尾音颤抖着,游孝抚摸在他背上的手有多温柔,他喉咙里的哽咽就有多清晰。游孝简直罪大恶极,把他的脆弱他的无助全部看透了,像是国王穿新衣巡游时那个诚实的孩子,荒唐无知到不明白世界上有四个字叫“粉饰太平”。

  这样想着,谭子安对准游孝的小臂一口咬上去,血腥味和眼泪同时爆发出来,分不清谁更腥谁更涩。

  游孝的小臂肌肉绷得紧紧的,抚摸却还是温柔得不行。在他的疼痛等级序列表里,心疼谭子安是永恒不变的第一名。这些眼泪埋在谭子安身体里太久了,他别无他法,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帮他分担。

  谭子安只哭了一小会儿。他找来酒精处理游孝手臂上的伤口,在游孝嘶声皱眉时出声挖苦:“我咬你你不会躲吗?现在知道疼了。”

  游孝抿抿唇角说:“不要紧,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我准你习惯了?”

  话不饶人,泪朦朦的眼底分明是满满的心疼,游孝微笑道:“知道了,以后少受伤。”

  “你保证?”

  “我保证。”

  下药棉的手变得更加轻柔,谭子安放下酒精,想了想,低头凑近游孝的手臂吹了吹,才用纱布包上伤口。

  谭子安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游孝想,第一心软,第一倔强,只要给他想要的关心和爱,就会翘起尾巴,变成最听话最会撒娇的小孩。

  怎么会有人舍得错过他?

  “游孝,”疲乏和脆弱随着眼泪一起从身体里清空,谭子安舍不得游孝走,把他按在沙发上,靠在他怀里同他说话,“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遇见你之前吗?”

  “嗯。”

  “我不太记得清了,应该很瘦,也不高,但力气挺大的,大我几岁的小孩也打不过我。”游孝很少回忆小时候,现在讲来,语气带着些释然的戏谑,“我爸还没彻底疯的时候我上过两年学,因为穿得太破经常被人欺负,后来我上不起学了,就埋伏在学校附近抢欺负过我的人的零花钱,他们要找大人,我就跑了。”

  谭子安笑了笑,随即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游孝问:“游庆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在疗养院,有人照顾他。不过医生说他大脑病变严重,恐怕没几年好活了。”

  “你多久没去看他了?”

  “两年?”游孝没什么所谓,“去了他也不认识我。”

  以外人的眼光来看,游孝能供养游庆这么多年,绝对是孝顺得不能再孝顺的大孝子。若是给社会版的新闻记者知道,说不定还要给他出一篇感动S市十大孝子的报道。但游孝对游庆并没有什么感恩或报答的心思,游庆生养了他,又带给他足够的苦难,哪怕在常人的道德谱系里,他们顶多算两不相欠。

  给疗养院交钱更像是一种惯例、一层伪装——游孝用这笔支出告诉别人他需要钱,他需要在谭子安身边做保镖直到永远。

  面对游孝对生父表现出的冷淡态度,谭子安没头没尾地说:“要是你来做我就好了。”

  “那你呢?”游孝问,“我做谭子安,你去做游孝吗?”

  “不可以吗?”

  游孝很认真地想了想,得出结论:“不行。”

  他道:“你来做我的话,可能在11岁之前就死掉了,不能遇见你,我做你又有什么用?”

  谭子安反驳:“你是谭子安呀,你喜欢你自己就好了。”

  “可我是谭子安的话,我也还是会为谭常延伤心的。”谭子安愣了愣,听见游孝说了一段世界上最弯弯绕绕的话,“你做你自己,就是最好的谭子安了。偶尔会伤心也没关系,我做游孝,游孝会来找你,好吗?”

  游孝听懂了。

  他听懂谭子安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又用自己的方法告诉谭子安——他在。

  谭子安这辈子从没做过任何投怀送抱的举动,床上也好床下也好。此刻他张开双臂主动抱住游孝,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再也不会了。”

  “游孝,从今往后我只有你,只要你,再也不会有人能让我伤心。”

  -

  谭常延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于冬天的凌晨三点四十七分,重6斤7两,没有任何意外,是一个健康的男婴。

  医生在第一时间为新生儿和邵妤霏做了配型,具体的结果要等到三天以后。

  事情暂告一段落,谭子安走出医院,天空中有白色的软银徐徐飘落。他伸出手心接住一片,那软银便化成一点白水。抬头望去,远近之物无不绣上一层白绒绒的细边,在死亡与新生不断交替之地,这场初雪似乎也变得更加静谧美好。

  在糟糕的今天结束之前,老天爷还真给了他几分薄面——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