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身影落入他的眼中时,成天骄的世界仿佛被强行打开了一个黑白的滤镜,唯一的彩色遮罩只落在了那人身上。

  所有的回忆从他的脚底下攀延向上,话语、画面、触觉,灼热得像火,同时又冰冷得像冰,每一道曾经经历过的情绪都像鞭子一样甩在他的背上,逼着他迈开步子,踏入雨中,不顾一切地追逐而去。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他成天骄做不到的事,除了留住那个人。

  那是成天骄人生的起点,也是他曾苦苦追寻过却得不到答案的终点。那是唯一一次,成天骄被打得粉碎,就算他能再重新爬起来一百次,把掉落一地的每一块碎片都亲自捡起来,拼凑,修补,愈合,再盖上完好无缺的伪装,亲自缝纫新衣,带上无人能抢去的王冠,这个人给成天骄带来过的一切,都不可能被抹去。在无数个夜晚中,成天骄咀嚼品味着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面对,直到眼泪再也留不出来,心痛时也不会再手抖,但他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他不甘心,不服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遭到那样的对待。

  所以他会追上去,无所谓雨水打湿他的发型和妆容,不顾形象地伸手拨开人潮,在各色雨伞之下穿行,几万块钱的鞋子和裤脚被脏兮兮的雨水溅得乌黑点点,没跑出几步他就觉得心跳过快呼吸困难,但成天骄只想冲到那人面前——

  红灯的冗长刺耳声响,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尖细而短促的绿灯提示音,那人撑着伞,转过身来,侧脸向着成天骄的方向,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追逐,寻常地过了马路。

  成天骄停下脚步,终于看得清清楚楚,那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七分相似,但不是他。

  这时,成天骄才忽然意识到,雨下得已越来越大,他浑身都湿透了,颤抖从左胸深处蔓延至全身,久违的疲惫和难过与他的衣裳一起,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难以挣脱。

  “成天骄!你干什么?!”撑着伞的刘毅森终于追上了他,一边怒吼着,一边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身体往伞底下拉拽,“你疯了吗?一会儿滑倒了怎么办?你以为现在你是——”

  “我想回家……”

  成天骄的声音几乎被雨水打在伞面上的滴答声给完全盖过了,让刘毅森不由得皱起眉头,仍然憋不住愤怒地粗声粗气:“你说什么?!”

  “……我想回家。”成天骄低着头。他的身体簌簌发抖着,透过被打湿了的衣服,消瘦的身材终于显露了出来。

  刘毅森这次听清楚了,依然暴躁着,抓过成天骄的手举到半空中,把伞柄塞到他手里,然后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当他把外套披到成天骄身上时,成天骄稍微抬了抬脸,面颊上有明显的水渍。

  不知为何,刘毅森不认为那是雨水。

  这一刻,刘毅森突然对他刚才说的那几个字,有了怪异的感受,“好,回家再说。”

  他重新撑起伞,把成天骄搂在自己怀里,上车,回家。

  刘毅森帮他把一身滴着水的衣服换掉,用刚从电热毛巾架上拿下来的浴巾把他裹住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冲了一杯热可可塞到他手里。期间,成天骄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的身体还在轻微颤抖着,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从来就不是成天骄脸上惯常会有的神情。他能掩盖掉刚才记忆被唤醒所带来的伤痛,但却怎么也不可能假装还笑得出来。偏偏,没有情绪就是他最不擅长的伪装,这一张空白的面罩,怎么看都能看出来,上面写满了脆弱和难过。

  其实成天骄自己也不知道,刚刚为什么就那样冲出去了。在他误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人的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力,等理智重新上线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雨里了,随之而来的是比雨水更彻骨的失望,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

  就算真的是他,又能如何呢?成天骄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该说什么。跑到他面前之后,是扇他一巴掌,还是用力地给他一个拥抱?哪怕可以质问出一个答案来,又能改变些什么?过去曾有过的伤痛根本无法被弥补,成天骄也难以想象假装一切从未发生,更何况,既然他当你能做出那样的事,已经清楚说明了他对自己的态度。

  这是一件,成天骄做不到不去在意,但就算再怎么在意也没有用了的事情。

  “刚才,”刘毅森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空洞而呆滞的神情,挣扎了半天,还是开口问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见到什么了?”

  像是被他的声音唤醒了一样,成天骄眨了眨眼,低下头去,凝视着漂浮在液面上的可可粉,“没什么,我看错了而已。”

  “看错了?”刘毅森严肃地盯着他的侧脸,“你以为你看到什么了,跑得这么急,伞也不打?”

  成天骄的十指紧紧捏住了杯子,还没有平复下颤抖的肩头上下耸动着,显然是他在努力深呼吸,“我现在不想说这个事情,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去聊这些。”

  刘毅森紧皱眉头,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我是孩子的爸爸——”

  “对,你是孩子的爸爸!我知道!我他妈知道!”成天骄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爆发出一阵大吼,“我当然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你是爸爸,我是妈妈,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要照顾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怎么可以冒着雨在大街上跑步呢?摔倒了怎么办?感冒了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怎么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错了,我做错了,对不起,我给你和我自己的孩子道歉,这样可以了吗?”

  “我不是想说这个……”刘毅森吓了一跳,正要搂住他,却又被他怒气冲天的手舞足蹈给打断了。

  “我们在一起两年,你从来没有过问我以前的事,曾经你有机会关心的时候你没有来关心,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你真的在乎我当时看见了谁吗?你真的在乎我是喜是悲吗?还是你只是在意你的孩子?”成天骄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更加愤怒,已不再是遮遮掩掩的阴阳怪气,更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的控诉,“你觉得我是闲着没事干才跑出来淋雨的?还是事情不涉及到孩子的时候,我就是掉进河里了你都无所谓,现在你才觉得有问题?刘毅森,这两年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刘毅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通发作,等成天骄终于停下嘶吼,他才凝视着面前的人,认真而温和地说:“我根本就不是想说这个。我想说的是,我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所以,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成天骄喘着粗气,回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可以靠自己一个人也把这条路走到底,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但是……”刘毅森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脸上,同时缓缓抬手,将手掌轻轻地搭在成天骄有了些许弧度的小腹处,“我也想帮你。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愿意说,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支持你。如果你一定要往前冲,最起码我能把你撑一会儿伞,你不需要一个人走下去。我希望你相信我,仅此而已。”

  他掌心的温度,正透过那一点最低限度的接触,传递到成天骄淋雨后微冷的身体上。成天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小腹,这时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体内的小生命和面前的男人之间,存在着与生俱来的、根本不可能抹去的联结,而也是这一段联结,让自己和他的关系也变得不再简单。在刘毅森的回答中,自己才是他所关心和在意的对象,而这正是成天骄期待了许久的事情,但本该到来的感动和欣喜,却始终无法突破在医院门口的错觉所带来的心乱如麻。除了心酸之外,成天骄什么也觉察不到。

  刘毅森把手从他的腰腹上挪开,慢慢地抚向他的脸颊。他清楚地看见了成天骄的眼眶在逐渐泛红,晶莹的泪液在其中聚拢、荡漾着,让人又爱又恨的双唇微颤着,令他久违地想要把这人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刘毅森忍不住想,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见他哭的次数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发现怀孕之后,明明是个魔王一样的人物,却三天两头在自己面前掉眼泪,激素的效果真的这么厉害吗?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用手指温柔地刮去对方眼角的泪珠,成天骄却自然地扭开了脸,避开了这个动作。

  “我没事。”成天骄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坚定,也抬手牵住了刘毅森的手掌,克制着却依然有力地与他相握,像是战友之间的互相打气,“放心吧,我没事的,谢谢你。”

  成天骄看向远处,双眼中依然水汽氤氲,澄珠打转,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