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艺冬季即将上新一批明制, 许晏禾刚上完设计课，就被沈以微拉去工厂，陪她一起核验样衣。
今年主打的款式是直领披袄, 有红粉白三种颜色，半袖和长袖两种款式。
沈以微站在模特架旁边，问许晏禾：“我穿这一身也好看吧？”
许晏禾笑着回答：“好看。”
沈以微看了看，想了想, 忽然又皱眉摇头说：“不是，我觉得你穿更好看, 你天天在布料堆里埋头工作，我都没见你穿过汉服。”
许晏禾摆手道：“我不用啦。”
她心里想：我以前可是天天穿。
沈以微却缠着她：“你试试嘛, 我都没见你穿过, 样衣就在这里，挺干净的，你就穿给我看看嘛。”
许晏禾无奈，只能就范。
她穿着整套直领冬袄出来的时候, 乔瑜正好走进来，看到她的模样，微微愣怔。
乔瑜上下打量了一遍许晏禾, 惊奇得好似从未见过，她将许晏禾的长发拨弄到颈侧, 帮她理好领口, 感叹道：“小禾穿出来的效果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虽然许晏禾这几个月变化很大，眼里的怯懦和卑微都消失了，但可能是身上还带着江南水乡滋润出来的温和气质, 像是山水画里的留白，让人不由自主放低呼吸声。
不知是她的沉静还是眉宇间的愁思相衬, 穿上汉服后，她的古典感就更加明显。
乔瑜甚至都想让许晏禾给她拍模特图了。
沈以微听懂了乔瑜话里的意思，也说：“是啊，真不一样。”
许晏禾羞得耳朵通红。
没等乔瑜拿出手机，她就跑回更衣间，把衣服换了回来。
“欸，小禾——”乔瑜没拦住。
沈以微这时表现得异常谄媚，她迅速出卖好友，小声对乔瑜说：“乔总，我拍了照片。”
乔瑜轻笑。
“您可以发给闻浔。”她出谋划策。
乔瑜挑了下眉，“好主意。”
许晏禾在更衣室里听到了，外套都没穿好就急匆匆跑出来，说：“不、不可以。”
乔瑜问：“为什么不可以？不能让他看？”
许晏禾没了音。
沈以微捂着嘴嗤笑一声，促狭道：“还闹别扭呢。”
两个人都有意逗许晏禾，许晏禾这时候总是嘴笨，乔瑜笑着说：“好，不给他看。”
乔瑜离开之后，沈以微拽了拽许晏禾的袖子，许晏禾瞪了她一眼，沈以微跟她道歉，贴近了又被她推开，许晏禾往外走：“你可真是我好朋友，你到底向着谁？”
许晏禾现在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但问题是她发起脾气来，又吓唬不到对方，气鼓鼓的像只河豚，沈以微最喜欢招惹她。
“我向着你，也向着你婆婆。”
许晏禾停住，恶狠狠地警告道：“你不要再这样说了！”
“难道你和闻浔真掰了？不可能吧。”
许晏禾立即扭头望向另一边，嘟囔着：“他说不定都和别人谈恋爱了，掰什么掰？”
“啊？你说什么？”
沈以微刚想追认，工厂负责人站在办公室门口喊她：“小沈，再来核对一下数值！”
“来了！”沈以微连忙跑过去。
负责人问：“没问题的话，我们这边就开始了。”
沈以微点头，“没问题。”
许晏禾收起情绪，把注意力放回到汉服上，她摸着料子，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即跑去告诉沈以微：“以微，披袄领口这边的印花有点浅。”
沈以微愣住，比对之后发现确实如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初版样衣没这个问题啊，还是我没注意？救命啊，自然光下好明显。”
乔瑜还在工厂里，这边就出了纰漏。
许晏禾这时显得镇定，她先让负责人暂停，然后安抚沈以微：“你先别慌，反正车床数据还能调整，一切还来得及。”
紧急调整之后，沈以微和许晏禾拿着样衣仔细查看所有细节，前后查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才通知负责人继续。
沈以微拍着胸口说：“差点出事，吓死我了。”
这是她从许晏禾那里进修回来后独立负责的第一件，她对自己信心满满，乔瑜也对她寄予厚望，和设计师沟通的过程中，她提出的几个建议都被采纳。样衣出来之后乔瑜还夸她进步很大，要是在出厂铺货后才发现问题，那可真是打了自己的脸。
许晏禾笑了笑，“以后得仔细点了。”
沈以微靠在她身上，仍心有余悸。
回公司的路上，沈以微朝许晏禾的方向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许晏禾竟然在玩游戏。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然玩游戏？”
许晏禾下意识想遮掩，但又觉欲盖弥彰，就说：“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在玩，闲着没事就下载玩玩的。”
“也挺好，”沈以微没有过多怀疑，揉揉眉骨，说：“玩玩游戏也是好事，不然你一天到晚扑在工作上，会自闭的。”
许晏禾替自己解释：“没有啊。”
“不会孤独吗？”
许晏禾语塞，她不理解身边这些替她惋惜的人，离开闻浔她固然难过，也为此辗转难眠，但她的人生、她的事业，明明在愈发完整蓬勃，一天好过一天，难道失去闻浔的她在别人眼里是残缺寂寞的吗？
但朋友们也是出于关心，许晏禾只能用笑容应对。
回去之后又收到叶今安的消息，叶今安如今成了乔瑜的座上宾，隔几天就要来一次汉艺，再加上汉艺即将作为主办方，在年底举办汉服节，活动主题和流程的策划案，都由叶今安帮忙审核。
许晏禾见到他的次数陡然增加。
自从上次许晏禾当面指责叶今安对闻浔的偏见之后，就算在公司里迎面撞上，许晏禾也只是简单地朝叶今安点一下头，打声招呼。
这次叶今安给她发消息：【一起吃个晚饭吧。】
许晏禾没有再三拒绝的理由，叶今安于她而言，毕竟还是意义不同，如果叶今安不存在，她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来时路，思前想后只能勉强接受叶今安的邀约。
她回复：【好的。】
地点约在一家粤菜餐厅。
叶今安找了位置坐下来，把菜单递给许晏禾，“你还在生我的气？”
许晏禾一怔，“什么？”
“上次的事。”
许晏禾反应过来，笑了笑，“没有。”
“今天乔总聊到她儿子，我感觉她也不是很了解闻浔，也并不清楚闻浔每天在做什么，只说比以前乖一些，回家的次数增加了，以前两三个月回去一次，现在每个周末都会回家。”
许晏禾说：“我知道。”
乔瑜也跟她说过，自从许晏禾来汉艺工作后，闻浔和家里的关系变得缓和很多。
“这两天一直梦到以前的事，小禾，下个月汉服节在江荷举办，你想回家看看吗？”
许晏禾目光停在一处，整个人像被定格住了，直到服务员端上茶水，她才恍然回神，“回去？”
“虽然房屋都不在了，也看不到以前的风貌，但踏上那片土地，我相信，你会有所感触的。”
“您也要去吗？”
“是，去年也是年底回去的，快一年了。”
许晏禾神色怔忪。
“不怀念江南的雪吗？”
叶今安的一句话将许晏禾带回到记忆深处，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江南的雪，秀水镇的河道，乌篷的摇橹船……十九年的时光怎会每时每刻都痛苦，细细数来还是有一些值得怀念的景或事。
许晏禾说：“好，那我也请假去一趟吧。”
这家粤菜馆生意不错，六点之后，客人就越来越多，他们坐在靠窗的卡座里，旁边的过道频繁有人走过。许晏禾原本并不在意，喝了口汤，余光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是林钰清。
林钰清站在餐厅门口，先是看了眼手机，像是确认了座位，抬头望向餐厅的另一角。
正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好像有所感知，她忽然朝着许晏禾的方向看了过来。
许晏禾下意识躲避，但想了想还是冲着林钰清笑着点了下头，以示友好。
林钰清也浅笑回应。
两个人的交情显然还没到需要面对面寒暄几句的程度，颔首示意后留各自移开视线。
许晏禾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实则余光一直追随着林钰清，一直追随着她到餐厅的另一角，看到笑着迎接林钰清的人是两个女生，才松了口气。
叶今安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询问她怎么了。
许晏禾摇摇头，没有回答。
她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在意。
和闻浔分开后的某天，一夜未眠的许晏禾敲着混沌的脑袋起床洗漱，突然在晨间新闻里听到相仿的名字，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原来那么介意林钰清的存在，嫉妒她能和闻浔侃侃而谈，嫉妒她落落大方的姿态，这些日子，许晏禾急切地想要变优秀，也有一部分动力来源于此。
一顿饭以许晏禾的心绪不宁作为结尾，她婉拒了叶今安送她回家的邀请，一个人沿着长街，慢悠悠地走回家。
路上行人大多相伴而行，独身的都步履匆匆，许晏禾像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态表情，然后再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看外貌和风格配色之间的匹配程度，再用设计课上学到的知识点，默默在心里将那些人的衣服替换成最合适的搭配。
看了一路，想了一路。
到沈以微家楼下的时候，许晏禾忽然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把半张脸藏在衣领里，警惕地转过身。
周围只有一排冬青树和一排私家车。
她扫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只能疑惑地回了家，到家之后她还问沈以微：“以微，你有没有觉得每次走到楼下拐角的那个地方，都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你一样。”
沈以微正在敷面膜：“没有啊。”
许晏禾嘟囔着：“是我在疑神疑鬼吗？可是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有那种感觉。”
“明天我帮你跟物业反映一下，让物业看下监控。”
“好。”
沈以微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看了许晏禾一会儿，许晏禾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问：“看我做什么？”
沈以微突然问：“你看到周晓成朋友圈里发的那个健身房了吗？”
许晏禾拿出手机，“没看，怎么了？”
“汇临广场旁边开了一家共享健身房，听说环境特别好，帅哥还多，不想健身的话对面还有个清吧，想不想去试一试？”
许晏禾无奈：“你不是说你花八千块办了卡，只去了十几次就到期了，然后发誓再也不去健身房了吗？”
“这不一样，这是共享的，去一次付一次的钱，不办卡。”
“你怎么突然凑这个热闹？”
“肌肉猛男瘾犯了，”沈以微笑着说：“去嘛去嘛。”
沈以微给邢远昭回消息：【就帮你这一次。】
邢远昭回复：【这话说的，我难道不是为了他俩？】
第二天许晏禾就被沈以微生拉硬拽去了传说中的共享健身房，她本来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满脑子都是工作，在车上还念叨着：“我发现了一个提升面料光泽感的好方法！”
“知道啦知道啦，许老师，明天再讲给我听，”沈以微把许晏禾推进车里，“先去看肌肉猛男。”
许晏禾扯了扯嘴角，继续自言自语。
等到了目的地，沈以微只带许晏禾看了一眼健身房，就转而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派对。
“欸？”
许晏禾还没反应过来，邢远昭就拿着礼花炮冲到她面前，“砰”的一声，亮闪闪的彩色小纸片纷纷落下，像迎面一场花瓣雨，许晏禾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哭笑不得地用手挥了挥，等视线恢复清明，看到房间一侧坐着的那个人，她脸上的笑容倏然僵住。
闻浔抬眸望过来。
许晏禾想要逃，但被沈以微推了进来。
和闻浔之间的距离蓦然缩短，许晏禾始终低着头，目光漂移不定。
派对还在继续，邢远昭的朋友众多，陆陆续续地到来，有人在台上唱歌，有人欢呼，小吕笑中带泪地发表了创业感想，众人鼓掌庆贺。在喧闹的气氛里，许晏禾和闻浔就像自带了一圈隔离罩，两个人安静得像是处在另一个空间，都沉默不语。
闻浔看起来也成熟许多，双排扣的黑色大衣让他看上去高挑修长，侧脸轮廓英挺，气质清冷，和昏暗的灯光融为一体。
许晏禾如坐针毡，喉咙干涩，想喝水，刚想拿桌上的水杯，闻浔同时伸出手。
指尖触碰，如电流窜过。
许晏禾立即收回。
闻浔帮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面前，许晏禾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只想找个借口离开这里。
可下一秒，闻浔主动开口，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矫饰的平静。
“累吗？”他问。
许晏禾还以为自己的心防有多坚不可摧，原来只需要闻浔的两个字，就溃然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