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禾服侍过孔家的表小姐穿衣,表小姐随着父亲从北方搬来,黄花梨箱子里各式各样的衣裳都有,表小姐爱穿,许晏禾就学着帮她穿,久而久之,许晏禾也长了见识,对这些汉服的穿法不算陌生。

  以前富家小姐的衣裳更重视材质和工艺,层层叠叠各有讲究,所以显得繁复厚重,现在这些改良汉服更重视舒适度,许晏禾看着薄薄的衣料,心里发愁。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布料,太透了,像轻纱一样,几乎透出半边后背,她后背上有很多伤疤,很难看,即使外面都是女孩,她也不好意思走出去。

  她一直纠结到闻茜茜进来。

  闻茜茜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沉重,她先是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许晏禾,然后又露出同情的笑容,主动问:“晏禾,你喜欢这件吗?”

  一件宋制的淡青色天丝长干寺,白色绣花抹胸和螺青色的百迭裙。

  闻茜茜原本想着,许晏禾的眉眼间总是有一抹淡淡的苦色,和宋制的素静清逸正相配,可看到许晏禾后背上的伤之后,她忽然生出几分愧疚。

  许晏禾不知道闻茜茜心里的百转千回,窘迫地抱住胳膊,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单纯地穿不习惯,浑身不自在。

  闻茜茜走进来,许晏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闻小姐,这件太薄了。”

  她以为闻茜茜不会听她的,但没想到,闻茜茜立即说:“好,那这件不穿了,换一件。”

  闻茜茜立即翻箱倒柜地给许晏禾找明制,许晏禾余光瞥见闻茜茜随手放在柜子上的褙子,领口的位置破了。

  她轻声询问:“闻小姐,要我帮忙吗?”

  闻茜茜一开始还没听见,找到适合许晏禾身材的那件明制立领对襟的琵琶袖长衣,一回身就看到许晏禾正把褙子举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看勾破处的针线走势。

  她认真起来,竟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一点都看不出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

  闻茜茜愣住。

  许晏禾察觉到闻茜茜的目光,心虚地把褙子放在柜子上,“对不起,我不该乱动的。”

  闻茜茜摆摆手,“没有,我正要来找你帮忙,你会补吗?”

  许晏禾的第一反应是找闻浔,可是闻浔不在,她只能自己拿主意,“我、我试一试。”

  闻茜茜立即跑出去,大声喊道:“针线包呢?针线包呢?”

  许晏禾茫然地看着闻茜茜跑出去的身影,她想:小姐还真是动静皆宜。

  闻茜茜给许晏禾拿来针线包,许晏禾就躲在更衣室里缝补,闻茜茜让她出去,她摇着头,可怜巴巴地央求闻茜茜:“闻小姐,外面人好多,我——”

  “好,那就不出去。”

  许晏禾眨了眨眼,不知道闻小姐为什么忽然对她这么好。

  闻茜茜朝许晏禾笑了笑,然后帮她关上更衣室的门。一出去,曲小雨就迎上来,压着声音问:“你哥哥的女朋友,还好吗?”

  “什么意思?”

  曲小雨比划了一下:“感觉她有点怪怪的,不说话,也不正眼看人,现在又躲起来,你不是说她性格很软妹的吗?”

  “就是因为很软妹,所以怕生人啊。”

  闻茜茜满脑子还是许晏禾后背上的伤疤,心不在焉地回着曲小雨的话。

  刚刚她出去告诉闻浔,闻浔沉默许久。

  “……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种,横横竖竖细长的伤疤,有的很浅有的很深,像是鞭子抽出来的,好可怜啊,看得我难受死了。”闻茜茜长吁短叹,整个人都坐立难安,她把闻浔挤到长椅的另一边,兄妹俩同时望天。

  闻茜茜说:“哥,我懂你了。”

  “懂什么?”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穿越,我都会把她留下来的。”

  闻浔却说:“你理解错了,我本来就相信她。”

  这次闻茜茜很罕见地没和闻浔互怼,兄妹俩又同时望向远处的小竹林,闻浔忽然起身,嘱咐道:“你在这陪着她,我出去一趟,最多两个小时。”

  “啊?你要去哪里?”

  闻浔没有说,只留给闻茜茜一个背影。

  此刻闻茜茜看着更衣室禁闭的门,注意力回到曲小雨身上,心中复杂无比,“你别胡乱揣摩人家了,人家正在帮你善后呢,晏禾说不定真的能缝好那件褙子。”

  曲小雨不以为意,“怎么可能?”

  舞台边有很多胶合板钉成的木箱子,因为年代久远,包边的钢带都松动断裂,木头也跟着裂开。这件褙子被人随手扔在箱子上,曲小雨也没注意,拿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刺啦”,她脑袋一空,心想完了。

  坏的是领子,最明显的位置。

  勾出一个半指长的缺口。

  关键是这件墨绿色的褙子,要的就是纯色,不管加上什么绣花样式都显得累赘。

  曲小雨不相信许晏禾能力挽狂澜,她建议闻茜茜:“要不你明天一早就去你妈妈公司,请公司里的老师傅帮忙修补一下吧?”

  闻茜茜却说:“再等等,说不定晏禾能补好。”

  曲小雨不理解闻茜茜为什么如此相信许晏禾,她撇了撇嘴,回到化妆间,雷蕾换了飞鱼服,走上来,问:“茜茜呢?”

  “陪着她嫂子。”曲小雨拿起化妆刷包。

  旁边有女生八卦道:“真的是她哥哥的女朋友吗?她不说她哥哥是寡王吗?”

  另一边的女生也凑过来,“她哥长那么帅,有女朋友很正常啊,只是单纯不想谈吧?”

  “以茜茜她哥的外形条件,起码应该配一个美艳拽姐,反正不应该是这样的,”女孩压住八卦的声音,窃窃道:“她未免有点太社恐了吧?她进来的时候,我朝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就立即低下头,就好像、就好像旧社会的人,你能懂我那种感觉吗?”

  “我懂我懂,而且她还留着那么长的头发,就更像过去的人了。”

  “我看不出来她有哪点出众的。”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一声咳嗽。

  闻茜茜冷着脸望向聊天中的女孩,语气叱责:“有什么话可以当着我的面讲,麻烦不要背后议论。”

  女孩们讪讪地转过头。

  没过多久,小礼堂里恢复了忙碌。闻茜茜拿着笔记本,从上场顺序到大屏介绍再到背景音乐,一样样核对,忙得不可开交。女孩们也都化好妆,穿好衣裳,其他工作人员帮忙把置物用的木箱子推到台边,方便模特行走。

  “灯光!灯光歪了!”

  “我的矩阵光束灯呢?怎么不亮啊,快叫小齐哥来!”

  “霏霏你的伞呢?油纸伞哪去了?”

  闻茜茜拿着扩音器,嗓子都喊哑了,正焦躁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一转头,看见眸色惊慌的许晏禾。

  “闻小姐,褙子我补好了,您看一下。”

  闻茜茜还没反应过来,许晏禾把褙子拿给她看,原本勾烂了的地方变成了一只金盏黄的蝴蝶。

  蝶身补上了缺口,灵动蹁跹,跃然而飞,栩栩生姿,翅尾衬得整件衣服都有了不一样的气质,金盏黄显得亮眼,又不浮夸,还和墨绿色的褙子相得益彰。

  化腐为奇都不过如此。

  “补好了?!”

  闻茜茜的一声惊呼被她手上的扩音器放大无数倍,响彻在小小的礼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过来。

  许晏禾最害怕这种场面,一瞬间如芒刺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听到闻茜茜的声音,曲小雨第一个跑过来,原本她抱着质疑的态度,结果定睛一看,她也跟着愣住,小心翼翼地拿起焕然一新的褙子,像捧着一件价值千万的艺术品,震惊无比:“这、这也太好看了,这是你做的吗?”

  她问许晏禾,许晏禾低着头,不敢说话,一心只想找闻浔。

  曲小雨立即对许晏禾改观,就连许晏禾的沉默寡言在她眼里都成了艺术家的特色。

  慢慢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天呐!还是双面异色的!”有人发现褙子反过来之后,蝴蝶就变成白色。

  闻茜茜晃着许晏禾的胳膊,“你好厉害啊晏禾,你的手艺怎么这么好!简直比我家公司里那些老师傅还要好。”

  许晏禾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什么好的,无非是孔府里丫鬟们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

  十来岁的时候,孔府里来了几个吴地绣娘,许晏禾偷师过一阵子,后来又无师自通地会了几种针法,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厉害。

  她现在没心情回应别人的赞美,她急得都要哭了。

  她从来没有身处过这样的环境。

  好多人围着她,好多双眼睛盯着她,近得能听见周围人的呼吸声。

  她感觉胸腔快要炸了。

  她常年待在阴暗闭塞的后院,高高的天井遮住日光,成天和潮湿檐角滴落下来的雨点做伴,她只听过雨点掉进池塘的嘀嗒声,劈柴声,后厨生火做饭的一阵吵闹,最后都会消弭于安静。

  孔府很安静,安静到压抑。

  压抑到没有活人气息。

  许晏禾有过三四天不和人说话的经历。

  所以她全然不知,女孩们竟然可以这样喧哗吵闹,可以叽叽喳喳,可以活蹦乱跳,可以开怀大笑,可以没有“规矩”。

  许晏禾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晏禾,你身上穿的这件也好看,你的气质好适合宋制。”

  人群中不知谁提了一嘴。

  闻茜茜脸上笑意陡减,还没来得及阻止,雷蕾忽然把手放在许晏禾的后颈处,把许晏禾的长衫后领往下拉了拉,“晏禾,你后背上是纹身吗?像竹叶,若隐若现的,还挺好看的。”

  雷蕾大咧咧惯了,她站在许晏禾身后,没注意到许晏禾已经发白的脸色,只好奇地想看她后背的纹身。

  谁想刚把领子往下拉了一点点,许晏禾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礼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见被围在正中间的许晏禾脸色苍白如纸,重重地喘着气,她紧紧捂着自己的领子,佝着身子,不顾一切跑进更衣室,蜷缩在角落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闻茜茜后悔不已,恶狠狠地拍了一下雷蕾的手:“你能不能有点分寸?为什么随随便便扒人家的领子?”

  “社团里大家不都这样吗?都是女生,有什么好害羞的?”雷蕾既无辜又懊恼,烦躁地一把扯下头上的纱帽,“我去跟她道歉吧。”

  闻茜茜却拦住她,“等我哥来。”

  闻浔赶来的时候,小礼堂里的人已经快走光了,闻浔和几个女孩擦肩而过,女孩们纷纷回过头看他。

  礼堂仅剩的几个人里没有许晏禾的身影。

  闻茜茜从后台走出来,刚好看到闻浔,她脸色愧疚,指了指帘幕后面的更衣室。

  闻浔走过去。

  许晏禾已经换回了运动服,抱着膝盖坐在几个垒起的大箱子之间,长发散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

  像一只躲在洞穴里的兔子。

  “少爷,我想回家……”

  哭腔里带着几分微不可闻的抱怨。

  闻浔说好的,他会一直在她身后,但许晏禾最无助的时候,他却不在。

  少爷是骗子,许晏禾怨念颇深地想。

  闻浔关上更衣室的门,在许晏禾面前蹲下来,他把手里拎着的几个小袋子举到许晏禾面前,一一拿给许晏禾看:“你上回说你的少爷赏了酥饼给你吃,可惜这里离江南太远,我跑遍了北潼的糕点店,只买到这几种,核桃酥饼,板栗饼,杏仁枣泥酥,鲜花饼。”

  许晏禾仰头望着闻浔,抽了抽鼻子,像是听不懂闻浔的话。

  “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就都买了。”

  闻浔随手拿出一个看起来最好吃的小酥饼,举到许晏禾嘴边,“张嘴。”

  许晏禾像根小木头,没有其他反应,闻浔让她干嘛她就干嘛,她张开嘴,就着闻浔的手,咬了一口,是板栗酥饼。

  外皮酥脆,内馅绵密软糯,甜而不腻。

  许晏禾呆呆地望着闻浔,刚想说话,闻浔就用板栗饼堵住了她的嘴。

  他说:“许晏禾,多吃点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