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是一些碎碎叨叨——

  “你知道么,叶先圻也很喜欢猊毫,我时常见他抚摸猊毫的毛,轻唤他‘医仙小圣兽’。”

  “他一直混在圣教不肯走,天天不是跟在符筠教尊旁边,就是去找猊毫,惹得何峤教尊和荀护法不胜其烦。”

  “杜胥看着心情也不好。”

  “也是,你受伤这么重,他一向最袒护你了。”

  “说起来,那天我看到杜胥,他跑完十圈光着背蹲在洞口,背上爬满了细密的飞蛾。”

  “我好奇地问他那是什么。他说这是一种叫‘孑螓’的飞蛾,是叶先圻想养的,说此虫可以入药,治疗内伤最为有效。”

  “他听说‘孑螓’喜食人的汗液,而他流汗颇多,所以就自告奋勇从叶先圻那里要过来,帮忙给养着了。”

  “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蛾趴在他后背上,个个埋头吸食汗液,真是不敢相信。杜胥那么爱拍虫子,他是怎么忍得住不动手的?”

  “说到这个,我又想起来,那天的晚些时候,杜胥专门来找我,还对我说,之前在崖底他问我的话,他自己也已经有了答案。”

  “我还想了半天他到底问了我什么,最后还是在他的提醒下才想起来的。”

  “他问我说:有断袖之癖的人,还会再喜欢女人吗?”

  “当时我没有回答他,但若是现在,他要我回答的话,我会告诉他:‘呵,怎么会喜欢呢。不光是女的,连男的也不会再喜欢了。全天下我喜欢的人,也不过就一个你罢了,又如何还能再将别人看进眼里。’”

  “我问他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他看了看我,说:‘不会了。’”

  “我看着他笑了笑,他有些窘迫,急切跟我解释说,是因为看到我和你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如今,才会有如此感叹。”

  “呵,没想到,有一天竟成为别人感慨的对象了。”

  “薛竟谦对我有恩,他其实一直没做过什么坏事。我对他说,他的父母一定十分想他,想让他回凤栩山庄。但他仍不愿意回去,最后在上元节前还是走了。”

  “祝堂主和阿云也很好,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放心不少,架着马车把整座玉圣峰山脚逛了个遍。每次回来阿云都满脸通红,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奥,对了,我没想到曼花长老喜欢的竟然是曲长老,之前我竟然半点没瞧出。”

  “曲长老双腿尽断,无法行走,是曼花长老给曲长老设计了个轮椅,据说还是参考了叶先圻的建议。”

  “黄毛原先和曲长老形影不离,可自从曲长老和曼花长老形影不离后,它就天天和猊毫混在一起了。奥对了,还有我的小纸,黄毛似乎很喜欢和他一起玩。”

  “上次莫长老也来了,差点把这个洞顶吵掀了盖。”

  “他说他已经想好了杀死赫连幕的一千种方法,就等你醒了动手给你看了。”

  “还说只要你能醒来,他可以光着背在圣教再跑十圈。”

  “符筠教尊喜欢清净,经常来崖底的山洞里小住。”

  “赫连幕如今也在那里,他虽然没有死,但上次吞了毒以后,就哑了。”

  “他在崖底,为当初葬身崖底的三百死士守灵。他每日给大家做解药,以保住大家的性命。”

  “他后来也没再自杀了,不知道是温瑞清用了什么法子,还是那次鬼门关前走一遭,把他吓怕了。”

  “温瑞清不让我杀他,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他偿命,至少也得毒死他一次吧。”

  “不然他害死我三次,还害死了你一次,自己却能好好活着,怎么想我们都太亏了。”

  “叶先圻也很是认同我的想法,我们准备等把他的解药制法偷学过来以后,就把他给弄死。”

  “是的,真是可笑,那么喜欢毒死人的人,最后自己却不愿死了,做了一辈子毒药的人,最后要靠给别人做解药来续命。”

  “花无数也不肯走,他说他要跟在赫连幕的身边,和他一起为死士们守灵。”

  “我那次还看见他给赫连幕念经,我怀疑赫连幕早就觉得魔音灌耳,但因为武功被温瑞清废了,又说不出话,只能无可奈何地乖乖听着。”

  “那日薛翊环挡在我面前,救了我。但她虽屏了息,却还是中了些毒,在病床上躺了好几日。后来赫连幕醒来后交出了解药,我料想他是看在了薛竟谦的面子上。”

  “何峤教尊说,原先教中的孩子里,你是自小就最是沉稳、最是乖顺、最是听话的那个。他说你自小便追求事实都要做得最好,不愿辜负任何人的期待,说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他说他不是个好师父,一直没怎么管过你。”

  “但他对我说——他感谢我。说他一直很担心你会否心性不定,会否太过执着练功走火入魔,说他现在放心了,因为有我在你身边。他这么夸我,让我觉得很是惭愧,但又很开心,因为我对你很重要对吗?”

  “如果你觉得我重要,那你就别再让我伤心了,赶快醒来吧。”

  “只要你能醒来,就算我减寿十年,就算你将我忘了,我也愿意。”

  “只要你能醒来,是生是死,我都愿意在这个世界里,陪着你。”

  夜明珠绿光璨璨,映亮了潭中的粼粼水波。

  赵扬愣愣看着水波,又喃喃开口:“谢逢,我无数次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你能不要管温瑞清他们,会不会……”

  胸口起伏了好几下,压抑的鼻音随着呼吸声溢出,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终于能发出那些哽咽的音:“明明他们都是朝廷的人,指不定作过多少次恶,凭什么要你冒险救他们……”

  粼粼水波缓缓一路向前而去,将他眼眶中快要涌出的水光映亮。

  他闭了眼,长长叹出一口气:“罢了,如果是我,恐怕也会同你做一样的选择,又有什么好埋怨你的。”

  水波不语,闷头潺潺前流。

  石洞中只有水滴顺着石钟乳坠地的碎裂声响。

  今年刚入夏,京城就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举国奔丧,素服百日,以示哀悼。

  赵扬毫不怀疑,那高高在上,意图使用毒物作为巩固皇权统治的手段的天子,最后一定是死在了赫连幕给他炼制的长生不老药丹之下。

  赫连幕制毒本领可以,可要他救人,恐怕也只有迷信自己是天选之子的皇帝才会信他。

  新帝才刚继位,就忙着大刀阔斧地肃清朝野上下。

  想必江湖此间能太平一段时日,只是这种太平日子又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

  谢逢仍日日夜夜安静地躺在白玉床中,若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真会叫人以为已经化成了标本。

  到了夏季,洞底更显得幽暗潮湿,叶先圻坚持这种环境不利于活人长久居住,说为避免赵扬年纪轻轻就得关节炎,硬是让杜胥把赵扬的行李打包去了凉爽干燥的凌云院。

  赵扬最终还是接受了叶先圻的这番好意,不过每天午后都会去潭底静坐好几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回来睡觉。

  时光就这么日复一日倏忽而过,才眨了个眼就又过了百日,今年的秋月节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谢逢在洞底已经躺了两百日了。

  叶先圻每每看见赵扬为谢逢擦拭身体,都要调侃他业务能力已炉火纯青到可以去医院当半身不遂者的专业护理人员。

  还总是恨铁不成钢地对他嚷嚷:“赵扬,你年方‘三八’,正是年纪轻轻的大好年华,就该在这个世界多走走、多看看。你看你现在这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刚穿越过来的影子?我被八股文折磨这许多年,还是如此潇洒、开朗,你当跟我多学学。”

  遭到赵扬白眼后,又会叫嚷:“有道是‘人挪活,树挪死’。你多去走走,万一碰到棵更好的树呢?总不至于在谢逢这一棵树上吊死。”

  至此,两人大打出手,闹得梅英教教主的凌云院每日不是在被修缮,就是在被修缮的路上。

  但说实在的,赵扬觉得叶先圻说的也没错。

  谢逢的照料他是每日亲力亲为,简直比老妈子还老妈子。喂药喂饭、端屎端尿,无一不做,坚持的日子比他认识会说话的谢逢的日子都要久。

  薛竟谦也来过玉圣峰几次,仙人一般的主角每次都对着他叹惜几声,惹得他也很过意不去。

  只是感情从来不讲道理,他实在是无话语可以劝慰对方。

  ***

  秋月节这天,晴空万里。

  二更时分,月上柳树梢,北极星挂天边,赵扬从洞里出来,溜达去了梅城里。

  大孝期已过,大家报复性庆祝,彩灯和人潮将大街小巷装填得红红火火,喜喜庆庆。

  赵扬披了件月白的长衫,刚踩进欢雪阁的大门,小二就眉开眼笑迎了来:“公子您来啦,位置特地为您留着呢。”便引着他熟门熟路地往二楼而去,一路到了那张他一贯坐着的桌子旁。

  赵扬对小二道:“还是那几样菜。”便从衣袖里把一只老虎的面具掏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摆放在了对面的桌上。

  马奶酒味道清甜,这一年他常喝,倒也习惯了这味道。

  为对方倒酒的时候,他瞥到了自己手腕上那道已经快要褪去的淡淡疤痕,忍不住发了会呆。

  将对面的杯中也斟满了酒,他举杯笑道:“谢逢,又到秋月节了,你还记得去年今日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从窗户刮进窗棱缝隙时,发出的两声清响,似是在点头应答。

  赵扬将杯中酒仰头饮净,又一边将对面的酒缓缓泼洒在地上,一边道:“人都说灯的音同等,我刚才去清河边放了一盏花灯。”

  他遥遥望向窗外,那里一道黑色长河,满载无数花灯,河上河下俱是粼粼灯影,似星辰列阵一般,顺流缓缓行进。

  “花灯随水而流,据说沉下时愿望便会实现。”

  他深深吸了口扑面的清风,仰望天上漫天星斗,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道:“谢逢,我会等你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

  字数有点多,我写完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