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不见浮游【完结番外】>第94章 P—失约情书

  2017年12月25日,暴雪。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咚咚。”

  “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蔓延下来,站在教学楼口的裴些和裴遇生同时循声看过去——

  解听免因为从天台上一路走下来,身上的雪基本都被震掉了。而他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嘴唇和面色俱是苍白的,并且覆盖了一层厚雪,仿佛将他完全掩埋了。

  只消这一眼,裴些顿时就嚎啕大哭起来,字句含糊地不断呢喃:“徐邀……徐邀……”

  裴遇生的眼圈也红了,他把身侧的裴些揽在怀里,裴些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雪落无声,万物死寂,于一片默然岑静中只能听到裴些沉闷的呜咽声。

  解听免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要往校门口走去。

  裴遇生拥着泣不成声的裴些追上,说:“徐邀就是担心你接受不了他的死亡,所以特地昨晚给我和裴些发了消息,让我们在学校等你。解听免,你现在的状态不行,要不还是将徐邀交给我们吧,我们定会妥善安排他的后事的。”

  一直未曾说过话的解听免终于开口了,但他的眸色失去了一切光彩,仿佛就是个失明之人,音色哑得似乎声带都断裂了:“不用。”

  裴遇生实在放心不下解听免,还想再劝慰,而裴些拽了拽他的袖子,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也是暗哑的:“算了,他是肯定不会将徐邀交给我们的,倘若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一直跟着他吧。”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

  ——

  解听免似乎既镇定又不镇定。

  除了一些必要的开口,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整个人沉默得仿佛是一个失语之人。

  可他没有再哭过了,几乎是冷漠地为徐邀选定了墓地,又将他带去了殡仪馆,妥善又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他所有的后事。

  在大火燃烧起来的那一刻,站在外面的裴些登时就承受不住了,又窝在裴遇生怀里痛哭,险些昏厥,而解听免却一直低着头站在角落,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块地砖。

  徐邀头七那天,又下了一场大雪,三人身着一身漆黑的衣服,打着伞站在墓碑前,为他送上了一株百合花。

  黑白遗照上,徐邀正温柔地笑着,仿佛正在地下对他们展颜一笑,向他们道别过往、不得相见。

  几天后雪消融了,一中又恢复了正常上课。在复课的前一晚,解听免打着手电筒,几乎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一中全部找遍了,但就是寻不到那枚被徐邀扔掉的戒指。

  在天将明的时候,解听免放弃了,也许那枚戒指就像是他和徐邀的关系——有缘无分。

  ——

  解听免没有再来上过学了。

  他请了很长时间的假,老师还特地询问了穆惠安和解晖,他们早就着急死了,但就是找不到解听免,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其实很好猜的,解听免就一直待在徐邀的家里。

  饿了就点外卖,渴了就喝酒,反正他订了两大箱,喝完了就再买,以及一抽屉的香烟。

  他每天没有什么消遣,醒着的时候他只会做两件事。

  要么打开手机,不厌其烦地浏览以前和徐邀所有的聊天记录,要么就时不时将徐邀的房间翻一翻,寻找他生活留下的痕迹。

  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徐邀并没有死亡。因为聊天的谈笑内容就仿佛是最有力的佐证,两人的距离好像只有一部手机,并不遥远、并不沧海桑田。

  他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本笔记本,起初他并没有觉得它有什么独特之处,不过很快他就发现猫腻——因为它太厚了,只是攥一下就能立刻感到很奇怪,待他打开之后就明白了。

  这是一本徐邀“记录”了父母留给他话语的本子。

  看得出来孟疏元和徐恒都很喜欢给徐邀留字条,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家很拮据的缘故,手机并不能做到人手一个,毕竟直到徐邀去世,他都还在用着早就淘汰的老款。

  解听免有想过给徐邀买一个新的,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边,为了方便联系还是换一部崭新好用的比较好,不过这个提议他还未向徐邀说出就被他扼杀了。

  孟疏元没留什么遗物给徐邀,那部手机是孟疏元以前用的,在孟疏元去世后,这部手机的意义就不一样了。所以即便他买了,徐邀多半也不会用,估计就“供”在床头柜当摆设了。

  笔记本已经没有多少空页了,前面贴有徐恒和孟疏元的,还未过十分之一,后面就只有孟疏元的了,再根据右上角写下的日期,符合徐邀所说的徐恒去世的日子。

  不过无论是谁,他们对徐邀所说的内容基本大差不差,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叮嘱的鸡毛蒜皮小事,可即便如此,徐邀也视若珍宝。

  其实解听免不知道,徐邀也并不是一开始就会将父母写给他的便签纸都留存下来,才几岁大的他哪里会有这个意识,他第一次有了这个想法并开始付诸行动,是在徐恒逝世之后。

  但是徐恒写给他的字条徐邀早就不记得扔哪里去了,更有可能早就丢到垃圾桶里了。毕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就是一眼扫过去之后就完全无用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想到留下来呢?

  不过也是幸运,徐邀最后全部找回来了,是在他父母房间的一套相册里。

  是因为徐恒素来有一个习惯,就是将他写给孟疏元和徐邀的便签纸都保存下来。只是徐恒可不会记录日期,写在笔记本上的时期,那是徐邀拼命回忆慢慢想起来的,但并不完全准确,不过还能寻回来,这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此后,徐邀就一直培养自己这个习惯,不过严格来说也不算培养,算是“子承父业”。

  可这些解听免就不可能会知道了,徐邀从未对他提过,往后也没有机会再说了,毕竟他人早就化为了一抔黄土,若实在想知道,还不如指望徐邀会给他托梦比较好。

  虽然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但这些离解听免却很遥远,而且他从未体会过。

  解晖一直很忙,能回趟家吃顿饭都是奢侈,总是脚不沾地的,并且因为知道他成绩好,所以对他很放心,基本从不过问成绩;至于生活方面,他就更不用操心了,毕竟在解晖看来,拥有这么优渥的物质条件,生活还会不如意吗?

  而穆惠安就是解晖的反例,解晖有多不关心解听免,穆惠安就有多“关心”解听免,可谓是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她不允许他脱离她的掌控、以及她为他规划好的既定的轨道。

  虽然解听免无法切身体会,但也不妨碍他能通过这本笔记本感知到,徐邀每一次看到这些父母写给他的字条时内心的温暖和熨帖。

  还有那面靠着墙的书柜,那是解听免最喜欢逗留的地方,他可以坐在地上靠着书柜度过一整天。因为那里有着徐邀走过人间的痕迹,里面很多书上都有他的批注。

  解听免仿佛是亲眼目睹了徐邀从孩童到成年的经历,因为书上的字迹就是逐渐从稚嫩到成熟的。

  他如果困了就躺在徐邀的床上,嗅着他枕头上已经消散得快要差不多的气味,但总是能让他好受一点,否则他就会无止息地失眠。

  后来床上的气味悉数消散了,其实主要是被浓郁的烟味给覆盖了,于是解听免只能靠酒精才能入眠,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虽然第二天宿醉起来的头真的很疼,而且胃也很痛。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

  2018年6月7日,晴。

  解听免每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也根本不在意是几号或周几,只是今天醒来后却恍然想起来,他答应了六月八号那天要给徐邀一封情书的,那今天就要开始写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书桌前,将桌面上数不清的烟头和酒瓶将其挥开并扫进垃圾桶,在房间寻找了半天,总算搜罗出来了信纸。

  解听免撕下一页,又扒拉出来一支黑笔,拧眉思索着。

  这种过于坦露内心的东西解听免没写过,因此毫无经验,他只能边写边想了。

  他拔开笔帽,在第一行开始落笔——“致爱人徐邀:”

  徐邀两个字刚写下,解听免就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是被攫住了一样,疼得他呼吸都困难。

  手中的笔因拿不稳猝尔落下,他猛地弯下了腰,手紧紧地攥住左心口位置的衣服,好似这样就能缓解抽痛的感觉。

  解听免在12月25号那日的天台,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此后他再也没掉过一滴泪,无论是将徐邀送去火化还是去他墓前祭拜。

  但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写下这五个字,解听免就再也绷不住了,泪水顿时爬满了他的脸颊。

  他哭得压抑、沉闷、无声,就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正于地下长眠的人,于是只能默默承受这钻心一般的痛苦,好久好久才稍稍缓过来。

  解听免吃力地握住笔,一封情书,他写了近乎一个小时。他写完的时候,一张十六开的纸早就湿透了,幸亏他用的是黑笔,否则字迹早就晕染得看不出来了。

  解听免丢下笔,慌慌张张地从角落的箱子中拎出一杯酒,又开始不要命地喝起来。

  “咕咚”一声,解听免醉了,酒瓶从手中脱落,滚在了地上。他身体歪倒,躺在了冰凉凉的瓷砖上,渐渐阖上了眼睛。

  因为今天是裴些高考,所以裴遇生特地请了两天假赶回了绍河。

  但是从叶周益那里听到了解听免根本没去考试的消息,裴些气愤又心焦,于是第一天考完后,除了裴些和裴遇生,还有解晖与穆惠安,全部出动开始寻找解听免。

  裴些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急得都要哭了:“他究竟去哪里了!”

  裴遇生拧眉思索了少顷,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把扣住裴些的手腕,嘶喊:“走,去徐邀家,你是不是去过一次?快带路!”

  裴些一愣,顿时觉得非常有可能,赶紧拦车赶了过去。

  他们没有钥匙,还拽过来一个开锁的,甫一进入屋内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和刺鼻的烟味。裴些用手扇了扇缭绕的烟雾,直接奔向了徐邀房间。

  刚一打开门,就看见满屋的狼藉,以及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躺在了地上。

  他头发都长到了脖颈,也蓄了胡子,和以前相比几乎完全是两个人,裴些都要不敢认了,但在徐邀家里浑浑噩噩度日的颓废之人,只能是解听免。

  裴遇生将解听免从地上抱起来,他即便喝醉了也还在兀自喃喃着醉语:“芬兰……我带你去芬兰……”

  裴遇生和裴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不解。但解听免也无法给他们解惑,裴遇生只好将他放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解听免已经醉倒了,他定要给他一拳,再冲着他耳朵喊:“你清醒点!徐邀已经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伤害自己的身体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徐邀又不可能因为你每天买醉心疼就回来了!”

  裴些深吸了一口气,将难过不忍全部咽了下去,他走到桌前,发现桌上居然有一封信。

  他执起,发现手感不对,竟然是硬硬的,纸张也是崎岖不平的,他瞬间就恍然大悟了——湿透了的纸在干了之后,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为什么会湿呢?只能是解听免的泪水将其打湿的。

  裴些转移视线,瞧见“致爱人徐邀”五个字后,鼻尖顿时就有点酸涩。

  他想起来了,在高一研学旅行那晚,徐邀接受大冒险时,确实说过他在解听免身上预定了一封几百天后的情书,之后他就忘了此事,原来竟然是高考这天吗?

  “徐邀,我没写过情书,所以语句难免生涩,还望你不要介意。”

  “在料理完你的身后事之后,万念俱灰之下,我本来是打算去陪你的。就像你当时接受不了你母亲的死一样,我自然也接受不了你的去世。可是,我不愿了。”

  “并不是我胆小畏惧死亡,而是我不想辜负你的一片良苦用心。”

  “你的头七之后,我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来自你的,所以应该是你在前一天选择了定时发送。在看到短信的那一刻,我差点以为你还活着,只是躲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呢,可我也知道,这是天方夜谭。”

  “短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还是那熟悉的十个字:愿你幸福顺遂、平安喜乐。这句话你仿佛永远不会说腻,但我也永远不会听腻。”

  “以及你还将戒指扔了,此等种种,都是希望我能走出来,不被你的死所困囿着,如果我选择去陪伴你,那岂不是对不起你?”

  “可我又很矛盾。我不愿死,却也不想活。我每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完全沉浸在了悲伤与痛苦之中,日复一日地浑浑噩噩度日,我心知不该,但又甘之如饴。”

  “你希望我走出来,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从你的死亡中解脱,也不清楚这到底需要多长时间。你可真是太狠心了,就独留我一人孤寂地存活于世,你难道不知道吗,死亡即是结束,而留有记忆还活着的那个人,才是最大的痛苦,你怎么能忍心看我痛苦呢?”

  “既然如此,等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我定是要对你丢下一句‘你失约了’。”

  “你去世的那一天忘了提醒你了,你还欠了一个奖励没给我呢,说好的有奖竞猜,到最后我猜对了却什么都没捞到。我最近想了很久的奖励,要不你就每夜来梦中寻我吧。我白天见不到你,那我们就晚上相赴约会,这个奖励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做到吧?”

  “答应了你是要写情书的,写完后再回头看过去,发现好像成了一封自陈书。果然呐,我确实没有写情书的经验,居然还写错了,愿你收到的时候不要怪罪。如果实在不想原谅,那就给我拖个梦告诉我吧。”

  “我真的好想见到你啊,每天只能通过相片来注视你,但照片是‘默片’,我想看见你生动鲜活的模样,也想听见你的声音,而不是通过死寂沉沉的一寸四方相片来凝视着你。我想触碰你、拥抱你、亲吻你,以前轻而易举的行为,现在却成了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徐邀,在最后,我也再赠你那句话吧——愿你平安喜乐。”

  裴些觉察出不对劲,因为信的最后居然没有落款,他疑惑地仔细瞅了瞅,但就是没有看见,于是下意识将信纸往后翻。

  因此他就发现了,在信背后的右下角,居然还有一句话。而这短短的十二个字,让他瞬间溃然,红了眼圈。

  ——我想寄一封信,但我不知落款。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落款呢,明明最后的落款就是解听免他自己。

  他是不愿写署名,那这封信就好像没有结束,就似乎……还能等到收信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李白《清平乐·画堂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