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师母。”骆川马上温和了语气,“我正准备送轻云回家,师母不嫌弃的话,要不我们上车后聊?”

  “我们之间有点私事要说,请你先行离开。”李尚月终于施舍了骆川一个眼神,“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劝你少掺和。”

  骆川怔了怔,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季轻云道:“骆先生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家就行。”

  闻言,骆川亦不好再多说什么,嘱咐季轻云一句注意安全后,便离开了包厢。

  随着包厢的门再次关上,李尚月马上收起了那得体的笑容,露出獠牙。

  只见她缓步走到季轻云面前,倏地出手捏住季轻云的下巴,逼迫坐着的季轻云抬头面对自己,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掉了季轻云的眼镜。

  “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用的是陈述语气。

  季轻云没有挣扎,任其拿捏着,不卑不亢地直视李尚月的敌意。

  “李女士不好意思,家母姓秦名素楠,不叫那个女人。”

  “我知道,秦家的女儿。”李尚月冷笑一声,放开了季轻云,兀自坐下后淡淡道,“真可怜。”

  季轻云心下一咯噔,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堂堂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被赵梓增始乱终弃后,赌气跑到一个贫穷落后的乡下找一个废物男人接盘,最后早早地香消玉殒,难道不可怜么?”

  李尚月顿了顿,微笑着继续道:“对了,当时秦素楠已经怀孕的事,赵梓增一清二楚,可他依然头也不回地抛弃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李尚月像是故意吊季轻云胃口似的,没有马上往下说,而是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小抿一口润了润嗓子。

  “秦素楠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你,当时被检测出可能因为基因缺陷而导致智力问题,赵梓增坚持让秦素楠打掉孩子,因为赵梓增无法接受自己的后代是一个残次品,而秦素楠不同意,即使眼睁睁看着赵梓增扔下她,投入其他人的怀抱,也毅然坚持生下孩子。”

  短短一席话,如同汹涌的百尺巨浪,顷刻间迎头袭向季轻云。

  季轻云不是没有想过赵梓增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一可能。

  只是当不敢细琢磨的猜测变成事实,甚至还夹带着血淋淋的残忍,猝不及防地砸在他的面前,季轻云只感觉似乎被卷起后拖入无尽的深海一般,冰冷刺骨的海水切断了他的脑神经,同时剥夺了他的呼吸,令他无法挣脱地坠入令人昏眩的黑暗。

  见季轻云涨红着脸,瞪圆的眼里全是过于震惊导致的空洞,李尚月甚是满意。

  “这就接受不了?你的好父亲赵梓增做的好事,可不止这些。”

  季轻云瞳孔微颤,放在大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疼痛迫使他回笼了理智,随后季轻云低下头闭上眼缓了缓呼吸,片刻后徐徐抬头,嘶哑着声音说:“赵梓增到底还做了什么。”

  “其实秦素楠当年不是没有给过赵梓增机会,她生下你之后,曾经给赵梓增写过一封信,想告诉他孩子一切正常,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可赵梓增完全不屑一顾,那封信他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

  季轻云立即抓住了华点:“既然如此,你是怎么知道信的内容的?”

  “自然是因为我看了。”李尚月道,“当时我们已经结婚,我正怀着孕,他对我保证秦素楠早已是过去式,如今他的眼里,只有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当着我的面将信撕掉,可我抵不住好奇心,背着他偷偷把信重新拼好。”

  说着李尚月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然后我便知道了,我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丈夫,实则极度自私冷血,一不能替他生育一个健康后代的女人,他会毫不留恋地将她弃之如敝履。”

  “既然你看过信,为什么不把信的内容告诉赵梓增?”季轻云皱着眉问。

  “凭什么我要告诉他!”李尚月突然激动,拔高了声音,“信是赵梓增撕的,人是赵梓增抛弃的,那个女人是死是活,跟我李尚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冒着失去丈夫的风险,将事实说出来!”

  “呵,那你和赵梓增有什么区别,明明一样的自私冷血。”季轻云冷冷道。

  “我是自私,我无法接受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被别的女人抢走他的父亲,可我后悔我不够冷血,我居然对秦素楠和她的孩子产生了怜悯之心,想替赵梓增去关心母子俩的状况。”李尚月惨然一笑,“结果半路上摔了一跤,我的孩子没了。”

  季轻云怔了怔,把到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

  “少摆出这副表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我。”李尚月很快收拾好情绪,讥讽道,“我流产之后不久,赵梓增也生了一场大病,尽管最终痊愈了,但也永久失去了生育能力,大概这就是报应不爽吧。”

  季轻云闻言,心头顿时窜起一股寒意。

  难怪赵梓增想方设法想让他混出个声响来。

  那不是所谓的补偿,也不是单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是赵梓增知道,自己是他在后继无人的绝望中,唯一出现的稻草。

  在赵梓增眼里,自己终究只是个承载期待的工具人。

  李尚月看着季轻云惨白的脸色,继续补刀:“赵梓增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后,拿着你的DNA做了无数分析,得知你并没有大的缺陷之后,居然哭了,一个他曾经试图扼杀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最终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多么讽刺的剧情。”

  “够了。”季轻云声音有些颤抖。

  李尚月没有理会,阴恻恻道:“你说但凡他有别的更好选择,他还会多看你一眼吗?还有秦素楠,别以为她保住你,是因为多爱你,她不过是为了证明,赵梓增当年抛弃她是一个错误,她要让赵梓增后悔。”

  “够了!”

  季轻云闭上眼,捂着耳朵,试图逃避李尚月如针般扎心的话。

  李尚月却不打算放过他,强行拉下季轻云的手。

  “秦素楠亲口在信里说了,如果赵梓增不来找她,她就把完全健康正常的你扔在那个穷乡僻壤,扔给那个一事无成的废柴后爹,让你带着赵梓增的血脉,在碌碌无为里腐烂成一坨烂泥!”

  李尚月的脸越凑越近,最终停在了季轻云的耳边,出口的一字一句,尽是残忍。

  “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我说够了!”季轻云忍无可忍地嘶吼,并奋力推开李尚月,随后脱力般瘫坐在椅子上,将脸埋在手心里。

  李尚月冷眼看着季轻云情绪崩溃,理了理因推搡而散乱的丝绸披肩,施施然坐回到位置上。

  不知过了多久,季轻云缓缓放下手,眼神空洞地望着缀有繁复灯饰的天花板,任眼睛在刺眼的灯光下,盈满泪水。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恨赵梓增!”李尚月的表情陡然变得狠戾,“恨赵梓增把我当生育工具,恨他在失去生育能力后对我置若罔闻,恨他因为你不惜毁掉李骏的前途!”

  此时的李尚月已然没了初见时的体面,逐渐狰狞的表情令她勉力打造的优雅贵妇人形象,跟她精致厚重的妆容一起,土崩瓦解。

  “赵梓增居然敢妄想跟我离婚,跟整个李家做切割,然后和你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他休想!我要让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知道,他赵梓增是个怎样的人渣!”

  李尚月顿了顿,“还有秦素楠,要不是因为她寄的那封信,我就不会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不会同情心泛滥想去找她,不会发生意外流产!是她毁掉我本该幸福的生活!”

  “所以你也恨流着这两人血液的我,是吗?”

  季轻云眼皮一闭一开,泪水无声划过脸颊。

  原来心痛到极致的感觉,是平静的麻木,季轻云想。

  “没错!”李尚月阴狠地说出恶毒的话,“我恨不得你代替我没能出生的孩子去死。”

  “真遗憾,没能如你所愿。”季轻云坐直身子,正视李尚月,“就算我的出生无人期待又如何,这辈子我活着,不为了任何人的期待,只为了我自己。”

  李尚月讥笑道:“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只能学会嘴硬了。”

  “李女士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对吗?我要回家了。”

  季轻云说完,不等李尚月回应,自顾自重新戴好眼镜,站起身往门口走,然而还没碰到门把手,门却先一步被推开。

  “轻云!”

  气喘吁吁的赵梓增一脸紧张地抓住季轻云的手臂,正要说些什么,余光扫到端坐的李尚月后,马上青了脸色。

  “她刚刚对你说了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就一疯女人!”

  季轻云淡淡道:“哦,所以她说我是你儿子,也是疯话是吗?”

  “这……”赵梓增张大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半响才慌乱地哀求道,“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

  季轻云面无表情地甩开赵梓增的手。

  “可我没兴趣听。”

  说完绕开赵梓增走出了包厢。

  离开酒店后,季轻云漫无目的,如行尸走肉般,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荡。

  幸好燕城的夜晚并不缺少热闹,临近十二点的市中心,依旧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不绝的车流声、人流声,提醒着季轻云他还脚踏着土地,呼吸着空气,活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

  但季轻云却不自控地讨厌这种被热闹包围的感觉。

  此刻他只想逃,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逃到一个他可以放肆发泄情绪而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可这个地方在哪儿。

  季轻云不知道。

  大概只要一直走,总会找到的吧。

  季轻云想。

  当季轻云走到一个路口时,一辆越野车猛然停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季轻云木然地打算绕开,副驾驶的车门突然打开。

  “上车。”坐在驾驶位上的齐荆楚,发出一个季轻云无法拒绝的邀请,“我带你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