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秉烛夜游gl>第69章 前尘往事01

  许若鸢的佛堂坐北朝南,占据正房大多数地方,一尊小佛立着,前面香火缭绕。

  佛前有个蒲团,许若鸢盘腿坐在上面,数着念珠念念有词,离得远了以为是在念佛经,离得近了却发现她只会念一句,翻来倒去,咀嚼得没味儿了。

  置办这佛堂是许若鸢把自己许多东西都拉出去卖了的结果,没和朱颜伸手要钱,于是朱颜到现在才知道许若鸢变了性子开始吃斋念佛。

  她撑着这点儿微妙的骨气,没去对着朱颜敲锣打鼓说自己开始念佛了。也撑着这点儿骨气没在丫头们眼前败下阵来。

  这点儿骨气在朱颜的脚步声响起后荡然无存。

  她抛下念珠回头瞥了一眼,朱颜似笑非笑,抱胸看她:“佛门清净,打扰你了。”

  “无妨。”那点儿失去的骨气又回来了,她转身继续念佛,心慌意乱只怕朱颜过来,听出她其实只是装个样子什么都念不出来。

  佛真是个无用的东西,她无法在佛面前清净淡泊,六根不净,就把过去的事情都拿起来回想,愈发得不到解脱。

  “你在家里念佛倒是好事。”朱颜不信佛,打量这佛堂一圈,低头瞥了一眼脊背停止的许若鸢,“也亏你耐得住。”

  “大爷二爷的死都是因着我。我要赎罪。”

  这话一出口,就无论如何没有了赎罪的意思。许若鸢这话倒像是赌气,像是要把别人的怨恨加起来,强行变成自己的罪责。

  朱颜没说话,默然在她背后站了片刻。许若鸢愈发念佛虔诚了些,可身后的人站在那里,她的心情就好似涨潮似的一浪叠着一浪,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荡漾了半晌,朱颜算是听出来她只会那一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等观自在都在她嘴里囫囵了几百回之后,朱颜听得发笑,却并不拆穿,想了想,见她神色如初,便知道许若鸢没出什么毛病。

  念佛就念佛吧。

  朱颜把许若鸢晾在那空荡荡的佛堂里,转身出去了。

  才出院子,身后便是几声急得好像逃荒似的脚步声。

  许若鸢踩着一双小脚蹦跶过来,追上了她,却跑得太快,一头扎进她怀里。

  她顺势揽住,等许若鸢站稳了就把她推开。

  “你还没念完呢。”朱颜好心提醒她,“才念到第一句。”

  “……”许若鸢被戳穿也并不脸红,“你什么都不说吗?”

  “你身体没有大碍,我就走了。”朱颜抿唇一笑,回身又走了几步。

  “你真是石头做的心!”

  “这不是很好吗?”朱颜微微笑,“进去吧,外面冷。”

  外面冷风乍起,好像要印证这话似的,吹得人脸皮如针扎过。许若鸢便不再说什么,目送朱颜离开。

  朱颜把丧夫的恨都抛到她身上了。许若鸢意识到那些微妙的不同。于是她真心诚意地想为自己的罪行在心里找个安放之所,好叫自己惩罚自己,能有朝一日沉在罪里,自己也不原谅自己。这样就不会被朱颜生生煎熬。

  是夜,周允业在梦里见到了秦扶摇,秦扶摇一袭青衫,像个穷苦的书生似的出现在梦里,在书堆里坐着。

  “少爷身体如何了?”他似乎忘记了秦扶摇已经死了,忙着过去打招呼。

  “我很好。”秦扶摇垂下眸来,“我来见你。”

  “真好。”周允业发自内心地感叹,“少爷还记得我。我快死的人了,没曾想死前还能见少爷一面。”

  “你一直是我家的支柱。”秦扶摇耷拉下两条腿,随心所欲地晃悠着,歪了身子,扯了一本书挡在眼前,“我该早些来。”

  “您能来看我我就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周允业局促不安地看她,想坐下但又觉得不妥,只好岔着双手站定,陪着笑,“您的书我都给三奶奶了,运了去书房。您要是回来看看,都还是您喜欢的样子。”

  “我知道。”

  “您也知道给您娶亲的事儿了?”周允业笑起来,“也是也是,您常给三奶奶托梦。老天有眼,娶进来的三奶奶不是个拧巴人,您也能和她好好过日子。”

  “你不记得她吗?”秦扶摇揉揉眼角,“她有一次受伤,眼看快要死了,冒着大雨,倒在我们家店铺门口。在西边叁街的粮铺前。”

  周允业愣了愣,努力回想。

  “你打开门看了她一眼,说是讨饭的来讹人,就叫人把她扔出去了。”秦扶摇突然攥紧拳头,豁然起身,但又想到不明所以的韦湘叮嘱她要好好说话,便又坐下,“我一生敬重你,但是你这件事是我不知道的。”

  周允业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这码事,但似乎是看秦扶摇脸色太过认真,他仔仔细细地回顾了这一生,回顾了在西边叁街的事情,便恍然记起。

  他怎么能知道那就是未来的三奶奶呢?

  三奶奶也不怪罪他吗?

  “我很难过。我以为别人都会欺凌弱小见死不救,你不会。”秦扶摇突然凉凉一笑,“但是她不记得你了。但是我记得。”

  “少爷。”

  “可是我原谅你了。”秦扶摇凑近两步,拍拍他,“辛苦了,再见。”

  那天晚上秦家忠诚的管事周允业溘然长逝。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韦湘才起身,便看见一身青衫的秦扶摇坐在炕头托腮看她。

  “你去了没有?”

  “去了。临死前见了我一面。”秦扶摇近前来看她,蓦地想起来许多事情,可是她一件事都不能说,说出来也毫无益处。

  她想起一个荒凉冷淡的夜晚,脂粉坊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大火。烧了两座楼连带后院被抢来没多久的孩子。

  那天格外热,火势不灭。她在莲老六家里目睹了这场大火,心惊肉跳地跑出去,估算一番具体地方,心里一惊,便跑了过去。

  她竭尽全力地要把里头的孩子救出来,才奔过去没多久,便被路过的莲老六的家丁碰见,把她生生扯了走。

  之后,等大火燃尽,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不及时的大雨。她才能跑出去。出去没多久,便看到有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走向她。她定睛看清楚了那张脸,冲过去,嗅到女子一身血腥,还有火烧火燎的味道。

  “你家真厉害。”韦湘拿这句做了开场白,笑了笑,又想到什么,“扔人像扔馒头给狗似的,从门口就扔了出去。我险些死在你家店铺门口。”

  秦扶摇支起一个耳朵听,急急忙忙地找郎中救她。又想到莲老六家里有郎中,便冲冲地往那里去。

  “我快死了。”韦湘说。

  秦扶摇要搀起她来,却被推开了。韦湘离莲老六的门口远了一些,咳嗽出大口大口的血来。胸口起伏得像惊涛骇浪,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去。

  “我们去看郎中。”

  秦扶摇说。

  生拉硬拽地将她拉到府里去,要喊着家丁来。却因着是黑夜,没几个人被她喊起来,来的人还尚未聚齐。

  韦湘被她安置在门房的一张床上,自己冲出去。才走出去,便被当头飞来的麻袋裹住了头。

  紧接着后脑便被敲了两记,没了知觉。

  即使做了鬼,渐渐能看见自己生前的事情,她也没能辨认清楚绑了自己的是什么人。直到那雪夜她看见熊熊大火烧起来,过去一看,听见了什么声音。

  她是一只幽魂,行走在黑夜中,来来去去,没有落脚之处。

  她看见自己被扔进河里的前一刻,那几个人匆忙地打开麻袋看了一眼。

  “是那个大脚丫头吧?没抓错人吧?”

  “怎么可能抓错,我亲眼看见那丫头片子走进去又出来的,还能多出一个人?”那人身上一股酒气,不知道是真的看见了,还是恍惚间看错了人,可能在他眼里女人和女人都是相同的。

  她看见那些人便喊着号子把自己抛进河里,划着小船远去。

  而因着被扔在麻袋里,捆着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水面上只有浅浅的涟漪。

  她看见韦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头扎进米碗河。后来的事情,她就记得了。

  她看见鬼差往自己这里来,韦湘从自己身上解下了保命的玉给了她。

  她渐渐上岸,看见月明星稀,天色深沉。

  那缕幽魂又走了走,在那之前,她看见在自己家的店铺门口,一个受了伤的女子在瓢泼大雨下倒在店铺门口。

  门开了,一个伙计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姑娘?姑娘?”

  “我找……秦扶摇……”女子嘴唇翕动着,似乎说了什么。伙计却没能听见,这声音还没能大过雨声。

  伙计回头便喊了一嗓子:“周管事,有个女子在我们门口,受了很重的伤。”

  紧接着周允业的脸出现,低头瞥了一眼,极为憎恶地撇了撇嘴:“不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讹人来了,找几个壮丁,把她扔出去。”

  “可是——”

  “可是什么?你心软了?天天这个也来要饭,那个也来要饭,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么要。你以为我有钱呐?秦家起家难,一颗米都得给我供着!”

  “是,是!”伙计便小心地把韦湘扛起来,看她还有气儿,便放下心来,拖到了远处。

  她不能原谅周允业。

  可是她不能对韦湘说。她如此嫌恶自己毫无心肠的家也嫌恶自己当时不在,她不明白韦湘那时为何不往莲老六家里去。

  那缕幽魂往脂粉坊飘荡。她看见那场大火前,韦湘还在路上走着,不知要去哪里。

  几个人过去,锁上了两座楼的门,将油料泼进去,将火把点燃,抛进去。噼里啪啦炒豆子的声音一响,他们就离开了。

  里面渐渐传出了女孩子的哭叫声。

  后来,韦湘在一片樯倾楫摧万物俱焚的废墟前出现,想了想,就冲了进去,左手抱了个孩子,右手牵着个孩子。

  她摔出火场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口和火烧过的气味。可她遮住脸自己的脸,也还看得清楚是她自己。

  左手抱的孩子已经没了气。韦湘探探鼻息,哭得涕泗横流。

  右手牵着的是稍大一些的能跑出来的孩子,是里面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却又瘦又小。她回头木木地看了一眼火场,又木木地看了看韦湘。

  愣愣地想了很久,却突然笑了起来。

  韦湘一把推了她:“去找,去找秦家,找个活做,秦家是好人家,别傻站着,一会儿叫人见了,就抓回你去。”

  那孩子却又哭又笑,疯了一般不肯走动。

  韦湘便拖着她往外推,身后的楼顷刻间轰然塌下。

  那孩子受了惊,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韦湘便拖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往秦家的店铺,一家家地拍门,问秦扶摇在不在。

  才敲到了第二家,被蛮横地扔出去。

  那缕幽魂抖得厉害,可还维持了个人形。

  她看见韦湘爬起来往莲老六的府邸这里来,挪到门口没几步,她看见自己冲出来。

  韦湘却往后退了,笑道:“你家真厉害。”

  那缕幽魂抖得不成样子。

  秦扶摇竭力忍住了自己给韦湘讲故事的想法,韦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为周允业的死扼腕长叹。

  若是讲故事给她听,她势必要先问问那逃出来的那大孩子如何了。

  那大孩子在奔往秦家的路上,碰到了从前把她卖了去的汉子。汉子赶着一车小丫头,看见她神神叨叨,便一把拎着上车。

  车上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见她身上又黑又脏还带着股血腥气却坐在马车前头最好的位置,便有些不服气,自己把她挤到后边去,她占了最前头那位置。

  车在秦家门口停下,汉子从车上拎下来两个姑娘。都在最前头:“就这两个了,生死勿论。您看着怎么样。”

  秦家负责打理下人的老妈子审视一番这两个丫头,点点头,叫小丫头两下摁手印签了卖身契,把两个丫头揽在身后,像老母鸡遮护小鸡似的。

  “车里的怎么样?我还没见着呢。”

  “灰扑扑的上不了台面,就这两个吧。”汉子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那刚拎上来的孩子似乎真是疯了,不知道怎么坐得那么靠后,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行,棋画,你过来,带着这个丫头到三少爷房里去,那个,带着去二少奶奶那儿,跟老太太知会一声。大少奶奶的丫头不从外边买,别做贼似的瞒着人家,以后人家管家,要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