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90章

  能是一回事么。

  那自然不能。

  腿上坐着的人不甚重, 甚至还轻得似是鹊羽一般, 可偏偏这人不老实,还用脚去勾她的踝骨。

  昨夜折腾得还不够累么,醒来还不忘那什么丹阴残卷,甚至还拿那玩意和一支微不足道的金钗相提并论。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 手指还握在鲜钰的腕骨上, 她抿了一下唇,问道:“那你是想要金钗,还是丹阴残卷。”

  鲜钰额角一跳, 这还用问么, 她自然是要选丹阴残卷了。

  她坐得高, 双眼一垂朝厉青凝那双静无波澜的眸子看了过去, 磨牙凿齿道:“自然是丹阴残卷了。”

  厉青凝心下了然,“那你提金钗做什么。”

  鲜钰一哽,总不能说看见那金钗在芳心手里就觉得闷, 一闷起来就着实难受,一难受就想要丹阴残卷了。

  反正她就是想要残卷。

  可鲜钰想了想又觉得有哪儿不对, 不应该是她质问厉青凝为何要将那支金钗赏给芳心的么,怎如今又变成厉青凝问她了。

  这长公主果真十分狡猾又能言善道, 一下就令她险些忘了自己的愿意。

  她居高临下般垂视着厉青凝,眼眸微微眯起,紧抿的唇一松,缓缓道:“厉青凝你出尔反尔。”

  厉青凝心下一哂,也不知她怎的就出尔反尔了, 她只是不想让那等邪物蒙了这人的心。

  丹唇一动,她蹙眉道:“你倒是说说,我如何出尔反尔了。”

  鲜钰这才道:“你先前分明说,我若是清楚自己的年岁便会将残卷给我。”

  “我从未说过。”厉青凝捏着那截细白的腕骨,说道:“我当时分明是说,等你清楚自己的真实年岁了再来问。”

  “我如今不是在问么,况且厉青凝你都做出这等事了,莫不是还当我是七岁小儿?”鲜钰险些将那一口皓齿给咬碎了。

  厉青凝气息一乱,心道这人说什么不好,却总能将那等事挂在嘴边,青天白日下就能面色不改地道出,属实……不妥。

  她如今已说不出这人孟浪一类的话了,毕竟她昨夜那样做,分明也是如此了。

  但她真真没再想什么七岁小儿了,若不是鲜钰提及,她险些就忘了此事。

  鲜钰嗤笑了一声,又道:“厉青凝你就是出尔反尔。”

  厉青凝着实怕她下一句便道“厉青凝你没有心”,昨夜是谁将侧耳落在她胸口听心跳的,听都听了,想来也不会说她没有心了。

  她缓缓倒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并非出尔反尔。”

  “若不是出尔反尔,那是什么。”鲜钰嗤笑了一声道。

  “我不是说了么,等你清楚了自己的年岁再来问,但问了之后,我答不答便是我的事了。”厉青凝不紧不慢地说。

  鲜钰一哽,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她猛地抽出被厉青凝握紧的手,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拍了两下,拍得十分轻,近乎是在轻抚。

  鲜钰紧咬的牙关一松,“你真是……”

  厉青凝眸光沉静如水,下颌微微抬着,朝坐在她腿上的人看了过去。

  “真是岂有此理。”鲜钰咬牙切齿了许久,却只挤出这么几个字音来。

  厉青凝见她气得双耳都泛红了,那素白的脸原本苍白得无甚血色,这么一折腾,竟像夜里那般染起了红云。

  起先,她总是说鲜钰在她梦里是如何索求无度的,昨夜那无度之人反倒成了她了。

  夜里那人双颊染粉,如今白日里又脸覆红云,想来想去,皆是她欺负而来的。

  厉青凝心下不免有些愧疚,又十分自责,她自认自持矜重,却不料只是将欲念全都深埋起来了,那一寸寸的欲求似参天巨木一般,如今已在她的心头上扎下了虬根。

  沉默了半晌,厉青凝又属实不想提那残卷,索性道:“芳心手里的金钗……”

  鲜钰抿着唇垂视着她,偏要看看她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厉青凝那沾了胭脂的唇微微一动,说道:“那日你入了婢女手中的执镜。”

  她话音一顿,着实难开口,双眼倏地闭上,又接着道:“宫人私下交易宫外之物有违宫规,那婢女手中的执镜是从芳心那买来的,阳宁宫之事由阳宁宫处理即可,不必劳烦十二监。”

  鲜钰不言,又将手肘屈了起来,撑在了厉青凝的肩上。

  厉青凝睁开眼,不再去抓她的手了,抿了一下唇又道:“本宫便收了她的执镜,又命芳心将铜钱退回那宫女手中,但这执镜放在本宫手里又着实不合适。”

  “所以呢。”鲜钰这才问道。

  “故而本宫用金钗换了这执镜。”厉青凝僵着身说道。

  鲜钰听明白,也想通了。

  那时她在执镜之中依稀听见厉青凝问起执镜之事,后来似又让芳心将钱还予那小宫女,再后来厉青凝上了步辇,对芳心道“以物换物”。

  原来以物换物是用金钗换执镜。

  也不算是换执镜,想来若是她不在镜中,厉青凝也不会拿那执镜了。

  她哽了一下,盯着面前坐着腰直背挺的人,从近乎阻塞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来,“原来,本座就值一金钗?”

  厉青凝蹙眉道:“自然不是。”

  鲜钰倾身而下,一张素白却稠丽的脸近乎要抵到厉青凝面前,“你以为一支金钗就能换得到本座么。”

  “不是。”厉青凝坐直了身,脸侧略微发痒,是鲜钰倾身时,那垂落的头发扫至她脸侧。

  鲜钰笑了一声,“那是自然,怎么说也得用残卷来换才是。”

  厉青凝额角一跳,“你怎就这般执迷不悟。”

  鲜钰放下了抵在她肩上的手肘,索性站起了身,垂着头一副无心无情的样子,眉目间皆是佯装出来的愤懑。

  确实是有些生气,不过也不至于愤懑。

  鲜钰站起身便往床榻那处走,摆摆手道:“不给便不给,本座还不稀罕了,殿下慢走不送。”

  厉青凝倒吸了一口气,虽知这人就是这般反复无常,可还是觉得心尖似被虫啃了一般。

  酸酸涩涩的,十分难受。

  昨夜里明明还百般纠缠,一会说要一会说不要,一会推开她,一会又要将她的手拉近,可如今却说“慢走不送”。

  她这才蹙眉问道:“你为何一定要那残卷。”

  鲜钰脚步一顿,微微侧着头道:“前世尚且不敌国师,如今我又是吃了碧笙花才至这般,如今境界虽不低,但却是强行突破的,比前世结婴要弱上许多。”

  厉青凝闻言蹙眉,她自然知道鲜钰的担忧,但这却不是能拿性命去赌的。

  鲜钰顿了一下,又道:“若是有了下半卷,兴许就不必怕那国师,虽然国师修为高深,而卜算又了得,但若是能将丹阴卷练成,那也多了些许把握。”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朝那红衣灼灼的人斜了一眼,“如今也不必怕他。”

  “殿下你是不怕,但我怕。”鲜钰咬紧的牙一松,本以为无须再提及往日之事了,可没想到若是不提,厉青凝必不会明白。

  她鼻尖一酸,过了许久才开口,“被困在塔中十载的是我,从水牢里捞出尸骸的是我,被留在世上孤身一人的是我,执迷不悟要将你扶到龙椅上的是我。”

  一口气将这话说完,她那轻如莺啭的声音已有些沙哑,“这些都是我,你又怎么会怕。”

  厉青凝不知道她怕,她便明说了,若是不说,厉青凝又怎会疼她惜她。

  方才装出来的愤懑早就在眉目间寻不到痕迹了,只瞪着眼连那酸涩的感觉拼命憋回去。

  厉青凝怔住了。

  她确实不怕,也说不得怕,前世甘愿被万箭穿身的是她,甘愿下水牢的是她,可她却俨然忘了,忘了还有人在等着她。

  她头一回这么迫切地想将前世种种都想起来,若是想起来了,兴许就知怕了,就会更加小心谨慎。

  远处站着的红衣人肩背单薄如纸,瘦弱得似是站不稳一般,摇摇欲坠着,似是要被前世所历的种种压垮了。

  厉青凝十指往回一缩,不由得暗忖,莫非是她错了。

  兴许她真的错了。

  她克制着脸上的神情,本想开口,却不了喉咙干涩得很,久久才轻描淡写一般道:“但丹阴卷实属邪物。”

  “何人说是邪物?”鲜钰蹙眉道。

  厉青凝一时不知要如何答,她竟不知是何人所说,只是偶见古籍中列了百种阴邪的功法,其中便有丹阴卷。

  若是丹阴卷并非邪物,又怎会被封在星衡柱里,又怎会使人性情大变。

  她抿了一下干燥的唇,朝那背对着她的红衣人看了过去,这才道:“若非邪物,又怎会乱人心志,令人性情大变。”

  “你究竟是从哪听来的。”鲜钰回过身,眼梢已然泛红,唇上仍旧痕迹斑驳,但除了自己咬伤的外,还有厉青凝留下的。

  厉青凝移开眼,“古籍里是这么记载的。”

  鲜钰气上心头,她往外望了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等着。”

  说完她便往屋外走,在门外张望了一眼,抬腿便朝侧厢走去。

  厉青凝坐在屋里,也不知鲜钰出去做什么,她站起身想跟上去,可方跨出门槛,便看见鲜钰抱着只兔子就回来了。

  那兔子自然是白涂,白涂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看着蔫得很。

  鲜钰红衣胜火,那兔子又白得一尘不染,那红袂被风掀起的时候,宛如月仙踏来。

  厉青凝怔了一瞬,却见鲜钰擦着她的肩进了屋,在屋里道:“便让白涂同你细细讲一讲这丹阴残卷。”

  她回头往屋里走,看着鲜钰将那兔子放在了桌上,拉出雕花鼓凳便坐了下去。

  白涂腹内传出哈欠声,他闷着声道:“找我作甚。”

  鲜钰怒目横张道:“古籍里说丹阴卷乃是邪术,会令人性情大变,嗜血失志,六亲不认。”

  白涂刚刚还困倦得很,一时之间便不困了,瞪着一双通红的兔眼道:“胡说八道!”

  厉青凝至今听见这兔子说话仍是有些接受不来,市上卖的那些灵宠,虽说开了神智,但却仅仅是比之寻常牲口更通人性一些,绝非能开口说话的。

  可这兔子,却似是比鲜钰还要生气一般,一双通红的眼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那四个字声如洪钟,低沉又十分有力,分明是从腹腔发出来的。

  白涂冷哼了一声,一对耳直竖着,未开口却已传出声来:“老朽我自创的丹阴之法怎会是什么阴邪之术,真是欺人太甚。”

  鲜钰无动于衷地坐着,可厉青凝却哽住了一般。

  虽然知晓这兔子教过鲜钰许多功法,可厉青凝怎么也料不到这丹阴卷竟还是出自这兔子之手。

  她蹙起眉,仔细回想起那论丹阴卷为邪的古籍,忽然便愣住了。

  那古籍可是百余年前所书的,而残卷现世时应当更早一些。

  思及此处,厉青凝气息一滞,许久才道:“丹阴之法是你所创?”

  “自然。”白涂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谁垂涎老朽我的神功妙法而不得,竟想抹黑老朽所创的功法,竖子真是阴险至极。”

  厉青凝一时无言,又觉得古怪,不由得问道:“若真是你所创,为何你不直接将后卷教予钰儿。”

  白涂一听见“钰儿”这俩字便打了个寒颤,心道他昨夜跑出去果真是明智之举,否则定已晚节不保。

  他又用那甚是苍老的声音哼了一声,“若我记得,那定然会尽数教她,又怎需去找那劳什子残卷。”

  “功法练成便会记在心中,又怎会忘。”厉青凝淡淡道。

  白涂哼了一声,气愤道:“可我心都没了,又如何铭记于心。”

  确实没了,原先的躯壳早被雷劈焦了,如今胸腔里跳动的心,是一只兔子的。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鲜钰倒了一盏茶,驱使灵气令杯盏上冒起了热气才道:“殿下你看白涂六亲不认了么,嗜血成性了么。”

  “那是他记不得功法了。”厉青凝道。

  “可他练成过。”鲜钰又说。

  厉青凝垂下眼,眸光微微晃动,“可我又怎知,他练的就是丹阴卷。”

  话音方落,屋里的器皿倏然腾空而起,就连鲜钰手里的茶盏也并未幸免,盏里的茶水泼了出来,却并未洒到桌上,而那茶水似是凝固在了半空一般,动也不动了。

  周遭灵气狂妄肆意,却又被把控得似是收敛了锋芒一般,强劲却又不伤一人一物。

  厉青凝瞳仁微缩,竟看不出这兔子竟还剩几层修为。

  骤然间,器皿又落回了远处,而泼出的茶水又归入盏内,连半滴也没有遗漏。

  “如何。”白涂悠悠问道。

  半晌,厉青凝才道出了一个“好”字。

  她微微抿唇,朝桌上伏着的兔子看了过去,蹙眉道:“若前世你也是这般,为何最后会走到那田地。”

  话未说尽,她只是不解,若有这本事,白涂为何救不了鲜钰,为何会任她在塔中被困十年。

  白涂许久才道:“我附身在这兔子的躯壳中已久,若是被驱出这壳,三魂七魄皆会被撕扯碎裂,殿下,老头我自身难保啊。”

  鲜钰抬起了手中茶盏,抿了一口茶润了喉,她暗暗朝厉青凝看了一眼,只见厉青凝面上神色复杂。

  也不知厉青凝在想什么,她低声道:“如此,能同我说残卷在哪了么。”

  厉青凝犹豫了一瞬,侧头朝那小口喝着茶的红衣人看去时,只见那一双桃花般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抬着,似是在打量她的神情。

  她总不如鲜钰记得的多,也许丹阴残卷真的不是邪物,兴许她真的错了。

  “殿下,我前世就找了残卷许久,你却不曾透露过半个字,此世还是不想与我说么。”鲜钰薄唇在茶盏上轻触着,那伤痕累累的唇一张一合地道。

  “我不想重蹈前世种种。”鲜钰说得极慢,像是累极了一样,连说话都无力了。

  厉青凝闭起了眼,再睁开时眸光又静如水般。

  她也不想重蹈前世种种,可她终是怕这残卷会害了鲜钰。

  又不想,又极怕,只因她也无甚把握。

  如此一来,透露半个字都像是在赌命一般。

  或许真是古籍记载有误,或许她前世真是错得不能再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改。

  过了许久,厉青凝才抬起了眼,丹唇翕动着道:“残卷并非在我手中,还在慰风岛上。”

  鲜钰险些没握稳手里的茶盏,万万没想到,那残卷竟还在慰风岛上。

  可如今叫她怎么回来,说是先前那七岁小孩儿陡然间拔高了么,她活过来了,那刻着她名的玉牌也恢复了原样,玉牌理应与她有所感应才是。

  厉青凝却依旧在蹙着眉,似是在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鲜钰也跟着将眉心给拧起了。

  厉青凝朝桌上扶着的兔子看了过去,眉心微蹙着,不紧不慢道:“若丹阴卷真是出自你白涂之手,为何后来会落入宫中,你百年前,究竟是何身份。”

  白涂也怔住了,他不知。

  厉青凝又道:“那残卷是东洲托付给慰风岛的,因修界将这丹阴卷视作邪物,故而才要将其封存在星衡柱里。”

  “可,东洲是如何拿到这残卷的?”白涂也甚是不解。

  厉青凝蹙着眉,缓缓说:“你真不知?”

  “我何曾骗过人。”白涂呢喃般道,“莫非我先前还是什么功臣,又抑或是皇亲国戚。”

  厉青凝抬手揉了揉眉心,“此卷,乃是先帝还在世时,国师交予先帝的,后又由先帝命人带到了慰风岛。”

  此话既出,鲜钰也愣住了。

  她前世找寻了这残卷极久,可厉青凝却未曾透露过半个字,那时也并不知道国师之事,这兔子又整日昏昏沉沉的,这也不知,那也记不得。

  越往后,白涂记得的就更少了,似是连上半卷也要忘了一般,似是老糊涂了一般。

  鲜钰登时垂下了眼眸,心绪倏然间全乱了,她看着桌上那一团如雪的绒毛,话音不稳地问道:“你同那国师,是何关系?”

  白涂也愣住了,许久没挤出一句话了,半天才道:“不知。”

  鲜钰看了他许久,又问:“你当真什么也想不起?”

  “我若是知道,那定早回去享受富贵荣华了,又何必在这当只没权没势的兔子。”白涂闷着声道。

  鲜钰猛地侧头朝厉青凝望了过去,一字一顿问:“丹阴残卷真在慰风岛上?”

  厉青凝本是不想点头的,可说都说了,暗叹了一声才颔首道:“我未将其带出岛。”

  “我要上岛。”鲜钰蹙眉道。

  厉青凝抿了一下唇,“可你要如何回去,如今你玉牌不在身边,齐明也未必能认出你来。”

  鲜钰更是觉得浑身疲乏无力,“你只需同我说那残卷在何处,我去取便是了。”

  “不可擅闯慰风岛。”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微微抿起唇,不作声地看着桌上那半盏茶。

  厉青凝看她这模样,就知她定是又想动歪脑筋了,沉默了半晌,她才道:“若不这般。”

  鲜钰闻声抬头,眸光灼灼。

  厉青凝一哽,殊不知自己又被这人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给骗了。

  心道罢了,她说道:“我得回宫等人带回厉无垠的消息,若无其他,我便同你上一趟慰风岛。”

  “当真?”鲜钰眼眸一弯,未料到厉青凝会这么说,可心下却是盼着她会这么说的。

  “当真。”厉青凝点了头,朝桌上那兔子斜去一眼,淡淡又道:“我已将暗影撤离天师台,天师台上阵法幻象重重,暗影探不出什么。”

  “老朽我再费力想想便是。”白涂声音沙哑地道。

  厉青凝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眸一转,就朝桌边坐着的那红衣人看了过去。

  鲜钰也在看她,在得了甜头之后,她又敛起了锋芒,又一副任人拿捏的模样。

  白涂在两人间来回看了一下,猛地跃下了桌,两条后腿猛地瞪着,嗖一声便蹿了出去。

  这一回厉青凝没有问,她知道这兔子是怕晚节不保,这才溜了出去。

  她玄袖一扬,细长的手指只往回微微一勾,那门便倏然合上了。

  屋外天光大明,光透过门窗上裱糊的纸,在地上映出了斑点光来。

  鲜钰定定坐在桌边看她,方才刚醒时的惺忪困态已隐去许多,一双眸子精亮得很,犹似落了星光。

  厉青凝看她似是不再生闷气了,这才淡淡道:“这回如了你的愿了,可有生出半分欢喜来。”

  “欢喜。”鲜钰眼眸一弯,朝厉青凝走了过去。

  她碰了碰厉青凝的步摇,又拨动了其耳垂上的金玉耳饰,说道:“这一回我仍在宫外等殿下,殿下莫再拂了我的意。”

  话音一顿,鲜钰将厉青凝已然拢紧的衣襟又扯紧了一些,像是连丁点春光都不想叫人瞧见一般。

  厉青凝知道这人是等怕了,前世已叫她等了那么久,又硬生生不得不多等了十载。

  十载于修士而言不过一瞬,可每一日却仍是那么长,再加上鲜钰心中郁结,度一日便已似熬过半载。

  厉青凝暗忖,确实如鲜钰所言,在宫外等的人不是她,被困在塔里十载的人不是她,不能身受,自然十分难同其所感。

  她垂眸看向了鲜钰为她拢紧襟口的手,说道:“不会再如先前那般。”

  鲜钰清眸流盼,许是昨夜被疼惜了许久,一张脸似弄粉调朱一般,未着素粉胭脂,却已桃花映面。

  她唇上那细小的伤口还疼着,却被厉青凝这郑重的模样给撩拨得心痒了,她缓缓抬起脖颈,将唇印在了厉青凝的下颌上。

  一寸一寸往上挪着,似是被冲到岸上那渴水的鱼儿,得扑腾许久才能跃回水里。

  待衔住那一片柔软,她轻吮了一下,又抬起眼甚是得意地朝面前的人看去。

  厉青凝本已将那晃耀雷电般的欲念埋进心底了,她向来懂得节制,在得了趣后又十分知足,可没想到,轻易又被这人的举动给勾得心魔险生。

  许是鲜钰方才喝了茶水的缘故,那唇是润的,被她这么一吮,干燥的唇也似是被润泽了一般。

  那触感细细密密的,似在她的嘴上生根了,顺着喉咙而入,直截落在了心尖上。

  “你……”厉青凝眼神复杂。

  鲜钰双手还按在她的衣襟上,缓缓道:“殿下可别忘了今日说的话,莫要在出尔反尔了。”

  厉青凝看着她沾了水光的唇张张合合着,似连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一般。

  “我不曾出尔反尔。”厉青凝蹙眉道。

  鲜钰笑得分外狡黠,“那殿下昨夜在榻上时还说,要令我离不得床榻半步呢。”

  厉青凝额角一跳,“我昨夜是说,若是你胆敢再赤着脚出门,定叫你离不得床榻半步。”

  鲜钰恍然大悟般点头,随即便将脚上穿着的鞋给踢掉了。

  厉青凝垂眸看她微微踮起了脚,瘦白的脚背微微弓起,似是踩着地面觉得凉了。

  还未来得及斥责说声,面前那红衣胜火的人便道:“殿下且看,如今不止半步了。”

  厉青凝眸色一沉,更是觉得面前的人定是只妖,若非如此,又怎这般能拨人心弦,怎这般总是不知悔改,总是连半点羞耻之心也没有。

  可她现下也不想要那劳什子羞耻之心了。

  鲜钰落在厉青凝衣襟上的手倏然被扯开,她眼睫一颤,肩头被厉青凝一握,她便不由得后退了数步。

  后腰抵在了桌沿上,已退无可退。

  厉青凝眸色沉沉,抿着唇不发一言,却将手握在了她的肩上,五指素净纤长,她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退了几步。

  脑子不长记性,可身子却似是记住了昨夜种种,才被碰上一碰,便不由得往后退了。

  鲜钰顺势坐在了桌上,屈起膝抵在了厉青凝身前。

  并非欲迎还拒,她只是想知道,厉青凝究竟还忍得了多久。

  “殿下,如今白日当头。”她低着声一字一顿地道。

  厉青凝却将她缓缓按下,脸上神情依旧冷冷淡淡的,不染一丝凡尘俗念,如皎皎冰壶、朗朗秋月。

  鲜钰脊背皆已靠在了桌上,足尖却仍抵着地。

  厉青凝道:“门合着,你莫要出声。”

  鲜钰笑了,她也不知厉青凝这是何意,莫不是在掩耳盗铃。

  果不其然,厉青凝接着又道:“莫出声,天上白日什么也不知,如此便无甚好担忧的了。”

  鲜钰怎么也料不到,厉青凝有一日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一袭红衣皆敞,她咬着手,竭力不逸出一丝气音来。

  眼睫倏然乱颤,哆哆嗦嗦的似是淋了雨的红毛鹊儿一般。

  只见厉青凝抬起手来,指间一片流盈。

  鲜钰这才松开了牙,虎口上深深一圈皆是自己咬出来的压印,她坐起身,缓缓捧起了厉青凝的脸。

  厉青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正想牵上她的手,将那软若无骨的手往下探。

  可鲜钰却在厉青凝的下颌上嘬了一声,将散在身侧的衣襟拉了起来,微微低身,从厉青凝和桌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瞬息便离了十尺远。

  厉青凝怔了一瞬,听着鲜钰不紧不慢地道:“殿下,你该回宫了。”

  大雨过后,城中的屋宅似焕然一新般,被洗去了尘埃,白墙晃晃,翠瓦透亮。

  那从宫里出来的轿子又要回宫里去了,轿子上珠帘摇摇,却未沿着旧路回宫,而是绕远了一圈。

  厉青凝坐在轿中,运转起体内的灵气,将杂念抛于脑后,又将那不适之感按捺了下去,这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轿子外,芳心跟着走得极快,本以为要抄书了,谁知厉青凝竟未罚她。

  这简直是天下喜雨了,她莫名还有些不习惯,恨不得回宫就自觉将书给抄上。

  在距天师台越来越近的时候,芳心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为何要绕这般远。”

  厉青凝淡淡道:“去看一眼天师台。”

  “殿下莫不是要拜见国师?”芳心愣了一瞬。

  厉青凝抿着的唇一动,“不,在外看看,百姓们是如何对国师感激涕零的。”

  芳心微微蹙眉,听厉青凝那平淡的语气,似真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可自家殿下鲜少对谁这么上心,莫不是同国师私下有些龃龉。

  待轿子到了天师台外,厉青凝撩起了垂帘,往外看了一眼。

  果真有不少布衣百姓跪在天师台外,手里挎着的篮子里还放了不少花与瓜果,在向那红墙内的天师台磕了头后,他们便将手里花和瓜果摆在了地上。

  厉青凝蹙起眉,仰头便往红墙里看,轻易便看见了先前见到国师的观台。

  那观台上的竹屋房门紧闭着,也不知国师在不在屋里。

  正要放下垂帘的时候,忽见一缕像是青烟一般的紫气被风拂向了那竹屋,只瞬息便荡然无存。

  厉青凝诧异地又看了许久,却终是看不见那缕紫气了。

  若是她没猜错,那紫气定是从雾里镇来的。

  此话说出定无人会信,龙脉稳固了千万年,又怎会被人借势。若是真能侵吞国运来突破境界以入鸿蒙,这国师当为第一人。

  “殿下,可还要再看看?”芳心低声问道。

  厉青凝放下了手,那布帘随即垂落,她冷声道:“不必,回宫。”

  “是。”芳心连忙应声。

  翌日。

  二皇子遇难之事并未传回,但厉载誉派去凤咸城的人却回来了。

  元正殿中,厉载誉面色黑沉沉的,手腕微一用力,狼毫落下的笔锋力透纸背。

  他听着那领兵的统领将此事一一报上,沉默了许久才道:“什么也查不到?”

  “是。”那人跪在地上,双手握起高抬着。

  厉载誉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扔了出去,放下了狼毫便揉着眉心道:“你们太慢了。”

  “陛下,凤咸城远,已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那人又道。

  厉载誉冷着脸看向远处跪着的人,缓缓问道:“你们在凤咸城查了几日。”

  那人抿着唇未开口。

  厉载誉将他们何时去的,又是何时归的皆说了出来,怒意一涌,脸色倏然煞白,猛咳了几声才道:“太久了,也太慢了,若是能搜到,头两日定已能搜出,凤咸王的人哪容得你们搜出东西来。”

  “陛下息怒!”跪在地上的人磕下头道。

  厉载誉摆摆手,“罢了,想来凤咸王来都城时早料到有这一日,定命人将东西都收起来了。”

  那统领跪地不起,已准备好再承帝王的怒气。

  厉载誉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叠着置在腿上,那黑沉沉的眼眸一抬,“去将奏折捡回来。”

  “是。”站在一旁的太监连忙应声,弯腰捡了奏折,又翻开至厉载誉批到的那一页。

  他低下头,将奏折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厉载誉的面前,放好后退至原先的位置。

  “去了几日,在凤咸城有何发现。”厉载誉冷声问道。

  那统领连忙道:“见到几个可疑之人。”

  “什么模样,如何可疑。”厉载誉蹙眉问道。

  统领道:“凤咸城里常常有南北往来的货商,其中不乏邻国商贩,臣等碰见的那几人身穿妥那国的服饰,但……”

  “如何。”厉载誉声音一冷。

  那人连忙回答:“那几人身姿高大威猛,不似一般的货商,臣见他们手臂上似有不少旧伤,虎口处旧茧层层,分明是常握兵刃所致。”

  “妥那国。”厉载誉低声念起这三字,又道:“可有跟去一探究竟。”

  统领低头道:“跟了两日,但那几人两日里皆在采购货物,所采购之物也无甚规律,似是什么都买上了一些。”

  “如此说来果真古怪。”厉载誉蹙眉。

  “后来那几人似是消失了一般,未见从客栈出来,向店家问及时,店家却道那几人早便退房了。”统领沉声道。

  厉载誉面色沉沉,“为何不追查。”

  统领却道:“未搜出赃物,不敢耽搁。”

  “连随机应变都不会,废物。”厉载誉将面前那奏折又拿了起来,作势要扔出去,手刚抬起,想想又放了下来。

  他疲惫地扶住了额头,过了许久才道:“凤咸城里,想必可疑的不止那几人,是朕失算了,只想得到凤咸城里藏了不该藏的东西,一时却想不到,竟藏了不该藏的人。”

  “恳请陛下下旨。”跪在地上的统领扬声道。

  厉载誉缓缓道出旨意,沉默了片刻后又说:“尽快,这一回不可再慢,接着,就该放虎归山了。”

  放虎归山的虎,自然就是天牢里的凤咸王,而要归的山,自然就是凤咸城。

  阳宁宫中,厉青凝未等到二皇子遇难的消息,却得知凤咸王已然出狱。

  厉青凝抄好了一页经书,垂头吹干了纸上的墨迹,淡淡道:“陛下竟不邀凤咸王入宫?既然什么也查不出,明面上也该赔罪才是。”

  芳心站在边上暗暗瞅着厉青凝抄的书,果不其然,又被她发现自家殿下抄错了一句。

  她连忙道:“似乎陛下是想将凤咸王接入宫的,但凤咸王不肯。”

  “想不到凤咸王还敢耍脾气。”厉青凝将狼毫搁在了桌上,垂眼又看了一遍,这才发觉自己抄错了一句,连忙将那纸折了起来,装作不知道。

  “凤咸王回去的路上皆有暗影盯着。”芳心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不过,听闻陛下所派之人回来时,在元正殿里待了许久,也不知说了什么。”

  芳心摇头,“奴婢不知。”

  厉青凝想了想道:“将那位统领大人盯好了,陛下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凤咸王回去的,说不定他已有计谋。”

  “是。”芳心应了声,踟躇了片刻,又道:“不过,在那位大人出了元正殿后,天师台竟派来了人。”

  厉青凝闻言倏然抬头,朝芳心看了过去,“派了何人。”

  芳心道:“又是一位小童,那小童捧着个金盘,盘里也不知放了何物,被一块锦布给盖住了。”

  厉青凝自然知道,那金盘上置着的,定是卦珠。

  也不知国师为何又命人呈来卦珠,这一回,宫里可无人求他卜卦。

  厉青凝沉思了片刻,屈起手指叩了叩桌,蹙眉道:“去元正殿看看。”

  片刻后,元正殿的殿门打开,那着一袭玄衣的长公主缓缓步至殿内。

  厉青凝低身行礼,却未见厉载誉应声,她抬起头,只见厉载誉捏着一颗卦珠,正在蹙着眉细细打量着。

  即便是大殿昏暗,可厉载誉手里捏着的听涛珠依旧流光烁烁。

  厉载誉久久才抬头对她道:“你且来看看,这卦珠所示乃是何意。”

  厉青凝丹唇一动,“不知这卦珠可是国师呈来的?”

  “自然。”厉载誉道。

  “那国师可有同皇兄细说?”厉青凝缓步先前,边走边道。

  “不曾。”厉载誉话音沉沉,见厉青凝步至身侧,便将手里的卦珠递了过去。

  厉青凝将那听涛珠捏起,只见其中裂痕遍布,却看不出究竟。

  她蹙起眉,又道:“水来。”

  厉载誉朝站在一侧的太监睨去一眼,那太监会意,连忙端来了水。

  厉青凝将那听涛珠置于水中,珠子流光黯淡,却将那金盆给照了个半亮,而珠里的裂纹随着流光映至水中。

  那些裂纹繁杂错乱,细细一看,竟然是一串古字——

  “国将大难,应除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