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87章

  云间电光晃耀, 晦暝风雨似已蓄势待发。

  席卷了整个皇宫的风夹杂了些许冰凉的雨粒, 刮得树木震颤、门窗俱响,刮得人心惶惶。

  元正殿里,厉载誉猛咳了一声,浑身随之一震, 双耳嗡嗡作响, 似是听不见声音了一般。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来些许,却依旧不让身侧那太监去太医署召太医前来。

  “今日一事, 大殿内所有人绝口不能提, 佐广忠心可鉴, 便免去其责罚, 朕不是心软。”厉载誉顿了一瞬,一双浑浊的眼黯然无光。

  他接着又道:“只是朕身边可信之人,属实不多了。”

  太监低着头, 连忙道:“陛下乃是这东洲之主,东洲内又有谁敢不忠于陛下。”

  厉载誉气得竟笑了出来, 他话音里已经藏不住疲惫,“谁敢不忠于朕?你去问问那孽子, 看看他如何作答。”

  那太监顿时住了嘴。

  厉载誉摇摇头,长叹了一声:“他如今是想要朕的命啊,虽说朕已时日无多,但怎由得他肆意妄为。”

  “陛下万寿无疆,万不可说这样的话。”太监怔了一瞬, 弯着腰尖着声道。

  “不必多说这些无用之话,只是萧大人一案,万不可让他人知道是二皇子所为,而清妃若是回宫,必定会引人起疑。”厉载誉微微蹙起眉,沉默着又抿起了唇。

  过了许久,他才直勾勾地盯着那太监的双眸道:“如此,此案乃是宁妃在背后操纵,宁妃畏罪投井了,而她身侧的那个婢女,也该同她一齐上路。”

  “听明白了么。”厉载誉顿了一下又道。

  那太监连忙应声:“听明白了。”

  在清妃和佐广等人离了元正殿后,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阳宁宫。

  阳宁宫中。

  厉青凝早把铜盆里的帕子给晾起来了,却没有晾在屋外,而是晾在了寝屋里。

  那块绣了夜合花的帕子原本是月白色的,如今被洗得竟有一处已然泛白,那泛白之处十分突兀。

  她还亲自将换了水的铜盆端回了屋里,放在了原先的摆架上。

  经今日这么一折腾,她又十分想抄书了,心不静,只能抄书以反省。

  但厉青凝又不想去书房,索性便叫人将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全搬到了寝屋里,桌上被纸笔铺了个遍,而原先放在桌上的茶壶和茶盏被挪到了别处。

  她目不斜视地端坐在桌前,执着狼毫抄写起经书。

  但心依旧十分乱,才落笔写了数个字就十分想回头,也不是想去看别的什么,就是想看一眼那被她晾在屏风上的一块帕子。

  厉青凝挺直了腰背,丹唇微微动着,一个个字音从唇齿间逸出,念的是这经书里的内容。

  她边念边抄着,可陡然间,思及今日所做之事,一时竟不知自己念的是什么了,这一下笔就出了错,错了一个字便错了一整句,这一页纸皆要不得了。

  厉青凝索性放下了笔,怎么也料不到,如今竟连抄书也静不下心了。

  她心有杂念,又执迷不悟,就连抄书时也不能将那些杂思一时摒弃。

  想起来那时在慰风岛上,她竟还对幼年模样的鲜钰道——

  “你年纪小,此时尚能回头。”

  想不到如今这话该对她自己说才是,罢了罢了,她如今什么年纪了,再说她也无须回头。

  半晌,传了讯的芳心叩门而入,低声道:“殿下,潜入凤咸城的暗影称,陛下所派之人已在返都途中,并未搜查到什么。”

  厉青凝闻言微微蹙眉,“什么也未搜到?”

  “是。”芳心道。

  厉青凝抿起唇沉默了许久才道:“若真是什么也搜不到,那等陛下所派之人返都,便是凤咸王回去之时了。”

  芳心默不作声,此等大事她也不敢妄议。

  厉青凝亲自研起了墨来,只听见簌簌声响起,过了一会她才道:“罢了,暂且先看看凤咸王回去会做些什么。”

  芳心微微颔首,见厉青凝不再说话,这才道:“殿下,清妃和佐广等人已出元正殿。”

  “佐广大人可有被免职。”厉青凝研好了墨,本想拿帕子擦擦手,可手刚伸出忽然便顿住了。

  那帕子如今正被她晾在屏风上,可即便不在屏风上,她也不想再拿那帕子来擦手了。

  别说拿了,她连多看那帕子一眼都会觉得不堪,可又觉得这帕子不该丢,毕竟……

  那事兴许仅此一回了。

  厉青凝缓缓将探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装作无事一般。

  芳心道:“未听闻免职一事,不过陛下身侧的一位仙长似乎离宫了。”

  “如此说来,去雾里镇的途中的厉无垠,怕是凶多吉少了。”厉青凝淡淡道。

  芳心愣了一瞬,“可那两位仙长不是两大宗的人么,两大宗与二皇子交好,又怎会听命陛下去刺杀二皇子。”

  厉青凝唇角似扬非扬,眸光仍是冰冷一片,“陛下若是想厉无垠没命,那定然要派最能确保此事之人,两大宗里除了宗主,便数各自的长老和首席弟子能排得上名号,但厉载誉不单单未召宗主,也不曾将长老和首席召去。”

  芳心讶异得险些忘了呼吸。

  “说起来,陛下确实有一段时日未召见两大宗的宗主了,这是为何。”厉青凝侧目朝芳心看去。

  “莫非陛下早知两大宗主生了异心。”芳心双目微睁。

  “不错。”厉青凝颔首。

  “可那两人不也是两大宗的么。”芳心不解。

  厉青凝淡淡道:“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两个人呢,况且,陛下身边能信之人,真的不多了。”

  芳心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去将窗支起。”厉青凝沉默了半晌又道。

  芳心应了一声,转身便将窗棂抬起了一些,在将其抬起的时候,风呼呼钻进屋里,将桌上的纸吹得哗哗作响。

  那本打开的经书被猛地一掀,哗啦啦翻了数页,随后书册一动,险些摔下了桌。

  厉青凝抬手将那书册拉了回来,还将砚台压在了被吹得翻起的纸上。

  她侧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天色依旧如被墨水泼洒了一般,似暴雨将倾。

  芳心刚想拿起木棍将那窗棂支好,身后忽传来厉青凝的声音:“合上罢。”

  被抬起的窗又合了起来,那单薄的窗帘将风挡在了屋外。

  兴许是风势太大,连顶上的屋瓦都被刮得嘎吱作响,只听见远处响起啪的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一处的屋瓦摔碎在地上了。

  “殿下,怎么了。”芳心观厉青凝的面色凝重,一时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厉青凝那沉着如水的眼眸忽动了动,她将手腕从袖口里探了出来,整理起了桌上的笔墨纸砚来,一个不留神就被沾了墨的狼毫给划了手。

  虎口处那一道墨黑的痕迹分外清晰,与素净的手背黑白分明。

  芳心连忙道:“殿下,奴婢来收拾便可。”

  厉青凝微微颔首,暗暗将抄错的那一张纸塞到了底下,然后道:“将东西都拿回书房去,备轿,去观国师祈雨。”

  芳心颔首,又见厉青凝似未将手背上那一道墨痕当一回事般,连忙道:“殿下,奴婢这就给您擦手。”

  她说完便转头往架子上的铜盆处看,却看不见本该搭在盆沿的帕子了。

  “也不知帕子去何处了,奴婢这就再寻一块来。”芳心着实懂事。

  厉青凝肩颈一绷,冷着声道:“不必。”

  芳心脚步顿了下来,“那殿下的手。”

  “去备轿,命人进来将笔墨纸砚拿去书房,其余事你无须多管。”厉青凝面色如常,可唇舌却已然发干。

  芳心连忙出了屋,命人去收拾笔墨纸砚后,又连忙去备了轿。

  屋里,厉青凝缓缓站起身,将手泡进了铜盆的水里。

  她洗净了手背上的墨迹,将手从水中抬起,悬在铜盆上方抖了一抖,尔后使了术法将手上的水给蒸干了,这才垂下了手臂。

  其实也不是不能直接使上净物术将手洗净,只是她向来不喜如此,还是规矩洗手擦拭为好。看着手上的污渍被缓缓洗去,也能更安心一些。

  厉青凝回过头,不由得朝屏风上那一块湿帕望了过去,一时觉得心里烧得慌,索性也使上术法将那帕子给弄干了。

  她两指捏上了帕子一角,拿得十分小心谨慎。

  在冷着脸将床榻边上的柜子打开后,她弯下腰将手里的帕子丢进了木柜深处,后又将木柜嘭一声关上,这才直起身长舒了口气——

  眼不见为净。

  眼不见,心不烦,如此一来,也该能静下心好好抄书。

  暮色已至,天色依稀更暗了,天穹更像是墨浪汹涌。

  厉青凝上了轿后,只见轿上的珠帘和垂布皆被吹得扬起,可见风势之大,而抬轿的人似也更吃力了一些。

  她微抿着唇,将灵力托于轿下,暗暗分去了轿子的大半重量。

  一时之间,抬轿人的步伐隐隐更稳了一下,步子也稍快了些。

  芳心在轿下跟着走,她侧头朝轿子的窗棂望去,只见那薄布被风吹得翻腾不止,隐隐可见厉青凝坐在里边,冷着脸动也未动。

  她低着声道:“殿下怎忽然想去看国师祈雨了。”

  轿子里的人淡淡道:“听闻边郊有数口井出不了水了,就连城外的河也近乎见底,百姓求国师祈雨也在情理之中。”

  话音一顿,厉青凝又道:“本宫自然也该看看,当朝国师是如何爱民恤物的。”

  芳心心里惦记着城西的红衣仙子,虽然她久久未听闻那仙子的消息了,但想到自家殿下因仙子不在身侧而常常失态,不由得冒出了点小心思。

  她朝轿里的人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先前一直在宫中未曾踏出一步,现下出宫不会引陛下起疑么。”

  “不会。”厉青凝哪知道芳心在想什么,淡淡道:“先前不出去,是因厉无垠尚在宫中,恐踩中其布下的全套,如今厉无垠性命堪忧,况且……”

  她话音一转,又道:“陛下经此事必定会更加信赖本宫。”

  “那殿下,此行是直接去天师台,还是去城西。”芳心双眸明亮。

  坐在轿子里的人眸光一颤,半掩在玄色袖口里的手缓缓拢紧。

  厉青凝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那被吹得扬起的布帘,任冷风刮面也纹丝不动。

  在听闻国师祈雨的时候,她是有这么个想顺道去看看鲜钰的念头的,如今宫里宫外狂风肆虐,这天色怎么看都有些反常,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听她的话好好在宅子里待着。

  若是好好呆着还好,若非,那只能……

  这一琢磨,就不由得想到了数种鞭策之法。

  在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后,厉青凝心道,罢了,还是面壁思过罢。

  她也不知道自对镜一事后,鲜钰有没有看到她的真心,也不知道,鲜钰知她心意后会是什么神情,是小女子姿态,还是欣喜如狂。

  又多想了半刻,似乎去见鲜钰才是当务之急,而看国师祈雨反而成了顺道去做的事了。

  芳心在轿下走着,走了许久见厉青凝不答,她又暗暗望窗棂里望了一眼,在帘子被风吹得掀起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厉青凝冷着一张脸,那神情与平日一般,看着也不像是走神了。

  她连忙低着声唤道:“殿下?”

  厉青凝淡淡道:“先去城西,国师如今祈雨正忙,不便打扰。”

  芳心心下一喜,却又觉得奇怪,方才是谁说要去看国师祈雨的,难不成是她记错了?不赶着在国师祈雨的时候去看,难不成在仪式结束了再去看上一眼么,等到那时……

  别说看国师爱民恤物了,在天师台外跪着的百姓早就散光了。

  宫外,那本该在城西宅子里的人确实不大安分。

  鲜钰赤着脚去天牢附近打探了一番,听闻清妃早被接出去后,心下松了一口气。

  如此说来,二皇子的事应当要暴露了,宫里种种她无甚担忧,厉青凝在宫中定能考虑周全。

  但若是二皇子败露,那他手底下的一群修士该何去何从,而泊云又该何去何从。

  到如今,事态终与前世不同,厉青凝不但保全了修为,二皇子也身处劣势。

  她穿着一袭单薄的红衣站在风中,满头的黑发在沾了风中夹着的微雨后,略微湿润了些许。

  风动树摇,一时间,远处的风陡然间似被撕裂了一般,生生被劈成了两半朝两处卷去。

  那朝两侧荡开的风呼啸着扑向了民宅的屋瓦,那屋瓦陡然被掀起了数块,哗啦几声接连着碎在了地上。

  鲜钰蹙起眉,那将风撕裂成两半的,显然是一股强劲的灵气。

  她心道,远处定是有修士逼近,但那人是谁?

  陡然间,天边明晃晃的电光贯穿了浓黑的云层,近乎照亮了半个天,随即雷声乍响,轰的一声,惊天动地。

  雷声方落,大雨倾盆落下,大颗的雨水似是山石落地一般,敲打得四处皆啪嗒作响。

  鲜钰双眸一缩,灵气骤然间从灵海溢出,那兜头盖脸砸下的雨水未落在她身上,连她的一根头发也未打湿。

  雨势太大了些,将周遭的气味都盖了过去,那从远处逼近的人也不能幸免,身上的气息皆被雨水给洗刷得模糊不清了。

  鲜钰蹙起眉,朱红的衣袂在大雨中翻转似蝶,她速速朝旁掠去,单薄的肩背紧贴在了一棵参天的大树上。

  那一瞬,她似是要嵌进了树里一般。

  只见她与那树越贴越紧,肩颈、手臂与双腿似被这乌黑的树皮给吞吃了,竟在一寸一寸消失着。

  鲜钰缓缓扬起了唇角,笑得万分狡黠,猛地往后一靠,整个人彻底消失在了树里,俨然与那古木融为一体了。

  她的气息也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了,谁也觉察不出她藏身在此处。

  然而万物有灵,她借了树灵的眼,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只见远处果真有修士逼近,那人正御剑而行。

  那御剑而来的修士穿着华贵的长袍,足下踏着的那一柄剑也绝非凡俗之物。

  树叶簌簌作响,雨水和风给欺凌得左摇右晃。

  鲜钰缓缓抬起眼,只见这修士的面容分外熟悉,细细一想,她认得这人,这人是伴在皇帝身侧的。只是这人怎么单独出了宫,又火烧火燎般御剑疾行,莫非是有急事。

  她暗忖,跟上便知。

  在那御剑人走远之后,一角朱红的衣袂从树皮里荡了出来,红得胜似火焰。

  鲜钰从树中踏了出来,腾身便追赶而去。

  她在重重雨幕之中掠至了城门前,只见那人早收剑而行,在经把手城门的士兵盘问后,规规矩矩从穿过城门走了出去。

  鲜钰缓缓蹙起眉,将城墙自西向东皆望了一眼,只见周遭灵气稀薄,也不像是有修士把手的样子。

  她暗暗使了匿形之术,踏着风硬是翻出了城墙。

  城墙上站着的士兵只觉得一阵风扑面而来,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身姿。

  那风来得古怪,虽现在风势就猛烈得很,那方才的风明摆着夹了一抹香气。

  甜却极淡,似桃花香。

  仅在片刻之间,鲜钰便掠出了十里外,循着那人的方向紧追不舍。

  未穿鞋袜的足尖在树梢上轻点,骤然间,那一席红衣迎风荡起,似是红毛鹊儿展了双翅一般。

  红裙被掀起了大半,素白的踝骨和小腿外露着,细瘦得令人不忍一握。

  鲜钰身子本就单薄,如今被风这么一吹,隐隐觉得有些冷了,不得不运转灵气来暖身,不敢慢下半分。

  一袭红衣被风吹得拢紧在身上,那腰细得如同能被风折断一般。

  转眼间,崇山峻岭皆在足下,就连山川河流也晃过眼帘。

  鲜钰蹙紧起眉心,却见她紧跟不舍的人竟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群山似墨染的一般,山雾盘绕着,只依稀能辨清来路,却远远望不见都城。

  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修士日行千万里也无甚问题,故而她也猜不出远处那御着剑的人究竟何时才会停下。

  她暗暗猜测,莫非真是接了皇帝下达的密令,要去做什么事?

  鲜钰穿云而过,那被风吹乱的黑发蒙住了她半张素白的脸,她抬手拨开,朝底下蜿蜒的山路俯瞰而下,又顺着那山路缓缓往前挪动了目光。

  陡然间,她似看见一道紫光,那紫光非凡胎能看得见的。

  远处薄雾不散,一道紫光从雾中贯出,蜿蜒着盘绕在山中,似是一条长龙。

  再一细看,果真是龙形,而底下绵延起伏的峻岭,当是龙脉。

  只是那紫光已有些黯淡,尤其是龙尾处,近乎要消失在雾气中了。

  鲜钰终于看了出来,那是雾里镇所在。

  她一双剪水般的眸子微微一眯,又朝远处那御剑之人望去,心里已猜出个大概。

  这人应当是奉了皇帝的旨才出来的,为的,是那正往雾里镇而去的二皇子。

  可怜二皇子,仍在这路上艰难地行进着,却不知自己早被皇帝盯上了。

  离都城越远,雨势越小,走到如今这地方的时候,雨已经连半滴也不见了,只余下呼啸不已的风。

  鲜钰微微眯起眼,只见前边的人忽然缓了下来,那人似觉察到了什么一般,正回头往她的方向看。

  她藏匿在云中,又多加了一道匿形术,这才松了一口气。

  却见那人并未御剑朝前掠出,而是俯身而下,陡然间竟收起了足下的剑,迎着跃了下去。

  鲜钰愣了一瞬,循着他跃下的方向看去,这才隐隐看见了山间的如虫蚁般渺小的一行人。

  果真,这人就是为二皇子来的。

  鲜钰随即跟了下去,赤着双足踩在了下过雨后泥泞的山路上,却依旧不沾尘土。

  那奉命而来的修士终于露出了一丝杀气,手里的剑已然出鞘。

  鲜钰暗忖,看来皇帝仍是太自信了些,难不成以为二皇子出行之时身侧未带有人么,仅仅一个修士又怎么要得了他的命。

  鲜钰绕到了那一行人之前,她后退了一步,身形便匿入了山石之中。

  此处山路崎岖,虽离雾里镇尚有一段距离,但也会被地动所影响,故而路上常常会有落石,若是不幸,山路被地动给震断了,还得铺桥才能前行。

  一侧是看不见底的山谷,下边山雾缭绕,也不知有多深。

  一侧又是嶙峋的山壁,碎石偶坠,乌黑陡峭的山壁如一张张狰狞的脸。

  鲜钰便是藏匿在那骇人的山壁之中,听行经的人说着话。

  “二殿下,如今离雾里镇尚还有百里,马匹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人人都已负重前行,这马若是累得倒地,那马所驮着的物事该由谁来背。”一人愠怒着道。

  厉无垠仍坐在马上,脸色沉沉的,只字不言。

  “二殿下,若是您累了,咱们就在此处休憩片刻。”方才说话的人又按捺着怒意道。

  “闭嘴。”厉无垠侧头朝他睨了一眼,额上青筋暴起,也是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长路迢迢,这一路上人人定都身心俱疲,又加上这路途艰险,谁不是将一颗心紧吊至喉头,提着一口气逼着自己往前走。

  厉无垠脸色黑得厉害,见那人欲言又止,冷声又道:“大人,你这般怜惜这马,日后回去,吾便恳请陛下将这马赐予你,好让你日夜枕其安睡。”

  “殿下,臣并非在说笑。”那人气得双眼通红。

  厉无垠坐在马上,冷不防扯紧了缰绳。

  马匹倏然止步,将前肢腾了起来,险些蹬及前边两个背着重物而行的士兵。

  “恳请殿下莫将援灾当做儿戏。”方才说话的大人又道。

  厉无垠已觉得头痛欲裂,却未下马,援灾并非他的本意,此路有点艰辛他自然知晓。

  皇帝明面上是说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实则只是想借机削弱他在都城的势力。

  但现下事态严峻,他为了日后好走一些不得不答应。

  他面上已是黑云重重的,也是一副几近爆发的模样,阴恻恻地问道:“大人何意。”

  那位大人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怒气沉沉地望着他,却并未说话。

  鲜钰在岩壁里抬眸,只见云雾之中,那意欲动手的修士竟被拦住了,可见厉无垠出行时果真是带了人的。

  两人缠斗时击出的灵气震落了山石,山石簌簌落下,砸在了将士之中。

  方才怒气腾腾的那将领登时倒吸了一口气,抬手就道:“快走!”

  随行的士兵抬头往那陡峭的岩壁上望了一眼,只见又有山石滚洛下来,连忙往前拥挤着奔去。

  除了厉无垠,大多人都以为是山石因地动又滚落了下来,他却仰头往半空望去,眯起眼看见了两道灵气相撞,又倏然四散开来。

  他阴下了脸,垂头时凌乱的额发遮住了那双阴森森的眼,勾起的唇角似在狞笑一般。

  鲜钰认得他这笑,在前世时,她闯入了宫中,要将他斩杀在皇位上时,这人就是这般笑的。

  这人似在讥讽一般,笑得几近断气。

  那时她提着这人的发,令他将脖颈全然露出,一把寒芒毕露的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厉无垠却道:“你想要的早就没了,想要?那就下地府去找。”

  鲜钰剑入一寸,他笑得更肆意一分,似是并不惧怕会因此丧命一般。

  厉无垠狞笑着道:“你所爱之人是我亲手推进水牢的,水里的蛇全是我放的,为的就是将她的皮肉全数吃尽。”

  “你为何要这么对她!”那时她沙哑着声音质问道。

  厉无垠却笑说:“若是朕不这么对她,她必会来要朕的命,不过朕想错了……”

  他话音一顿,又阴恻恻道:“你如今杀了朕也是徒劳,你已救不回她了,不过幸好,定会有人将你送去与她见面。”

  她怒红了眼,浑身颤抖不已。

  长剑从厉无垠的脖颈上贯过,那人狞笑着她,最后死在了龙椅之上。

  她剥了那身龙袍给厉青凝的骸骨披上,披上却又觉得脏了厉青凝的骨头,索性将这明黄的龙袍踩在了脚下。

  踩在足下也不能平息怒气,她的长公主已经找不回来了。

  她把厉青凝那具骸骨扶在了龙椅上,跪在地上。本想去揽厉青凝的腰,可却又陡然想起,这腰只剩下骨头了。

  那一瞬,泪如雨下,也不知该抱哪儿好,连搁一搁她下颌的地方也没有了。

  就是那个时候,一阵凶煞的灵气直袭她的后背,她一直不觉,被那灵气撞了个正着。

  如今她才想明白那时候厉无垠所说的话,为什么厉无垠说他想错了,为什么说会有人将她送去与厉青凝见面……

  厉无垠那时应当知晓了国师的底细,他知道国师一手遮天,就算厉青凝拿不走他的命,他的命也会被国师攥在手里。

  鲜钰藏匿在嶙峋的山石之中,与厉无垠近在咫尺。

  她看这人将唇角勾起,眸光阴冷似蛇,狞笑得似是疯了一般。

  一时之间,她肩颈忍不住微微发颤着,捞起厉青凝骸骨时的幕幕又浮于眼前。

  是他推的,是他将厉青凝推进了水牢。

  是他让厉青凝忍受玄铁穿骨之痛,是他让厉青凝在水里被毒蛇啃咬。

  是他要了厉青凝的命。

  害厉青凝将她逼走的是他,害厉青凝与她阴阳相隔的也是他。

  皆是他。

  鲜钰咬破了下唇,一时间满嘴都是腥锈味。

  她抬起了手,滔天的灵气卷入了寒风之中,同这刮骨的冷风一齐撞上了这乌压压的山壁上。

  厉无垠闻声抬头,只见大大小小的山石齐齐坠下,他猛踢马腹,意欲骑马奔远,谁知前路忽然轰一声响起。

  一块巨石咚一声砸在了本就狭窄的山路上,将这羊肠小道给堵上了。

  那落石与岩壁间倒是有个缝隙可以钻人,厉无垠立即下马,刚弯下身想要钻过去,却忽觉两肩一痛。

  他愕然侧头,锥子般的落石刺入了肩中,鲜血噗地溅出,他闷声叫起,想来牢中被玄铁穿骨之中也不过如此。

  山壁上仍旧传来簌簌声响,那声响越来越近又越来越密。

  厉无垠被当头一砸,一口血喷在了岩壁上,身形一晃便倒进了无底的山渊。

  半空中那正在缠斗的两人忽然停下,皆愕然地望着厉无垠坠了下去,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雾之中。

  雾里镇附近并未下雨,但都城中却大雨连连。

  天上依旧乌云密布,星月皆被掩在了压顶的黑云后。

  城西的宅子亮着烛光,那窗棂上隐隐映出两人人影来,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即便是门窗关严实了,那门依旧从缝隙处钻了进去,烛火明灭不已,在风中摇曳着。

  厉青凝手里的那盏茶已然凉透,她却未抿上一口。

  站在一旁的芳心忧心忡忡道:“殿下,夜深了。”

  “本宫知道。”厉青凝淡淡道。

  “今日是看不到国师在天师台祈雨了。”芳心又低着说说了一句。

  “无妨。”厉青凝垂眸看向手里那盏茶,这才发觉茶水已凉,索性将茶盏搁到了桌上。

  “殿下今夜可还要回宫?”芳心看着天色不早了,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厉青凝侧头朝窗棂望去,隔着窗棂上裱糊着的那层薄纸,依稀可以看清屋外浓重的夜色,她蹙眉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芳心回忆起方才听见的敲更声,连忙道:“亥时了。”

  “亥时了。”厉青凝冷冷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似在呢喃一般。

  芳心心里慌,也不知那红衣仙子去哪儿了,看自家殿下又魂不守舍起来,若是今日未见着人,回宫之后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厉青凝屈起食指在桌上敲了敲,缓缓道:“再等片刻。”

  “是。”芳心连忙道。

  厉青凝坐着不动,似是不觉得累一般,等了这般久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虽说厉青凝面上无甚表情,可芳心跟了她那么多年自然懂得,殿下这是生气了,否则怎会连话音都沉了半分。

  芳心心里慌,心道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那红衣美人今日还会不会回来。

  厉青凝也在想,想鲜钰回去哪里,莫非真去天师台了?

  她果真该先去天师台一趟,本以为这人至少会装乖扮巧,怎知仍似是不要命一般。

  可若是鲜钰去天师台了,怎会至今也没回来,莫不是国师做了什么。

  厉青凝额角一跳,不由得站起身来,连脸色都沉了几分。

  “殿下?”芳心愣了一瞬,连忙唤道。

  厉青凝却未理她,满心皆是那连踪影也不见的红衣人,生怕她悄悄又动了国师的心思。

  芳心见厉青凝转身走去开门,讶异道:“殿下要去哪儿?”

  门打开的那一瞬,大雨骤然间浇湿了厉青凝的绣鞋。

  厉青凝未答,她抬眸朝远处望去,只见宅门依旧紧关着,院子里四处积满了水。

  瓢泼大雨似箭一般,这箭,定是从九天银河处倒泄而下的。

  厉青凝侧头朝芳心望了过去,只见芳心正匆匆拿起纸伞,她连忙冷着声道:“莫要跟来。”

  “外边风雨大,殿下你要往哪儿去?”芳心跺了一下脚,连忙打开了纸伞,想将那伞往厉青凝头上遮。

  远处那紧关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从门外挤了进来。

  厉青凝愣了一瞬,定睛一看,那从门外走进来的人确实一袭红衣、黑发如墨,确实雪肤花貌、袅袅婷婷,那身子单薄得似随时会被这风给刮走一般。

  她接过了芳心手里的伞,执着那伞朝鲜钰走了过去。

  芳心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忽然抬手拍了一下额头,懂事地跑到侧厢里躲着去了。

  她心道,殿下与那仙子久久未见面,定有许多话想说,那些话定是她听不得的。

  从门外走进来的人缓缓合上了门,她面色煞白地转身,抬眸便看见厉青凝执着伞走近。

  鲜钰愣了一瞬,心道一定是疲乏至极,竟还看到幻象。

  可那人越过层层雨帘朝她走来的时候,她确实又嗅到了厉青凝身上那清冷的香气,那味儿冷是冷,却将她的心给吊起来了。

  等到伞已经遮到头上了,她才轻声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她声音轻软,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一般。

  回来的途中,她眼前还常常浮现那时在水牢中的幕幕,生怕今生的一切全都是一场梦,全是她胡想出来的。

  一路忐忑不安,她极想闯入阳宁宫中,悄悄去看厉青凝一眼。

  一眼就好,好确认这不是她编造的一场大梦。

  所幸没闯,厉青凝都叫她好生呆着了,她怎么说也得早些回来才是,怎料,推开门便看见了厉青凝。

  厉青凝垂眸看她,面色冷若冰霜,可说出的话却不甚冷厉,“若是不来,又怎知你未好好呆着。”

  鲜钰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厉青凝的神色,厉青凝也在看她。

  厉青凝凑近了些许,原本还有咫尺之隔,只见她缓缓倾身,竟连咫尺也不剩了。

  她鼻尖抵在了鲜钰的额发前,嗅见了那一星半点的血腥味,垂眸时又看见了她发上沾着的泥尘。

  她淡淡问道:“你去哪里了。”

  那声音近在鲜钰耳畔,鲜钰抿起唇,只觉得额发似被触动了,发根被牵动了一瞬,痒到心里去了。

  鲜钰漆黑的眸子往旁一转,朝那嗅着她头发的人看了过去,本想开口说话,不料嘴一张开忽然觉发不出声音来了。

  喉头一紧,眼鼻隐隐有些酸涩。

  这才真切感受到,这一世终于不一样了。

  那让厉青凝忍受钻骨之痛的人终于没了,厉青凝定不会再被关进水牢也,不会被蛇牙啃咬,不会化作白骨了。

  她眼尾一红,眼眶似是湿润了起来。

  厉青凝蹙眉道:“你究竟去哪了。”

  鲜钰不敢说,这一回她确实伤了人。

  她沉默了半晌,见厉青凝眸色沉沉,这才轻声道:“没去哪。”

  厉青凝在她耳畔道:“若是没去哪,为何身上会有血腥味。”

  鲜钰抿起唇,垂视这自己玉白的双足,憋着气没有说话。

  “你真不说?”厉青凝声音冷淡道。

  鲜钰仍垂着头不语,赤着的双足/交叠在一块,圆润光洁的趾头微微蜷着。

  厉青凝直起身微微侧过身作势要走,脚还没迈出去,衣袂就被拉住了。

  她回过头,只见鲜钰缓缓扬起头,微微抿起的唇隐隐可以看见鲜血斑驳的痕迹,分明是被咬伤的。

  鲜钰一双眼已然泛红,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她小声道:“我说。”

  厉青凝心都软了,屈起了冰凉的手指,在鲜钰眼梢下轻抹了一下,缓缓道:“我又不会责怪你,你怎还委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