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寂静无声。
可两人紧碰的眸光却似是几欲炸开的烟花与爆竹。
鲜钰那故作可怜的模样, 像极了坏心肠的狐狸, 这狐狸蔫坏,要勾得狼虎食指大动。
明明说着撩拨放浪的话,可肩颈却微微往后缩着,眸光还十分小心谨慎, 像是在试探一般, 更是令人磨牙凿齿。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厉青凝倏然屏住了气息,在心乱的前一息, 灵海里周游的灵气已然乱撞。
一下一下的, 令她心神也在地动山摇着。
厉青凝原本还能装出一副目无波澜、面无表情的模样, 可在听了鲜钰的话后, 瞳仁震颤了一瞬。
她垂下眼,试探隐藏里眼中惊起的涟漪,却不料已被鲜钰看在了眼里。
在纤长的眼睫下, 那深沉的眸光近乎被遮挡完全,似是护食的狼犬一样, 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凶戾来。
鲜钰看得分明,却并不以外, 她知道这才是厉青凝,厉青凝的野心一直藏着,有那样的心思与谋略,又怎会是个不争不抢的人。
这些年里,厉青凝在宫中虽不曾装聋作哑, 可却将心思藏得干净,只是如今被逼得跳了脚,否则依旧是一副不染凡尘,也不屑于沾染朝中宫中事务的样子。
这宫里头的人,近乎半数的人都在逼着她。
她如今尚是能忍,尚是能瞒,可这么忍又能忍得到什么时候。
装着无欲无求,可心下想要的却是千千万万,如此装下去,非得装出病不成。
鲜钰是真真怕极了厉青凝会被逼出病来,掌心的伤是能痊愈,可心若是伤着了,又能找谁来治呢。
她不想让厉青凝忍着,也不想她装模作样。
至少,在她面前不必忍着,也不必装模作样。
“殿下,行么。”她按捺着心中的悸动,一双眼澄净得很,像是真的在耐心询问。
厉青凝垂着眼眸,久久都未曾动上一动,她只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都热了不少,热到她……
近乎要在这人间蒸腾消失了。
她未抬眸看身前那始作俑者一眼,唯恐看一眼就要坏了自己的规矩。
是要守些规矩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守得住心才做得成事。
她半掩在袖口里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可人却仍端端正正坐着。
砚台里的墨都要干了,沾了墨汁的狼毫还架在笔搁上。
本以为不做声,那人就能领会到她的心思,后退一步,也能收敛些许。
可没想到,鲜钰却像是一时间将她那玲珑心思都丢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一般,故意又问:“殿下,行么。”
她顿了一下,低着声乞求一般,又说:“殿下,给么。”
行么。
给么。
行不行。
给不给。
厉青凝更是觉得眩晕了起来,整个人似被抛到了海里一般,随着海浪起起伏伏,碰不着陆地,立不住脚。
她一双静如深潭的眼隐隐冒出了血丝来,唇又抿紧了些。
鲜钰原本还是站着的,她缓缓弯下腰,很想看看厉青凝低垂的双眼里究竟藏着什么神情。
她倾下身,直直与厉青凝对视上了,这一瞬,她才看清了厉青凝眼里的隐忍。
还在忍,她的长公主还在忍着。
“我这都要走了,殿下也得给我些甜头,让我想着念着才是啊。”鲜钰薄唇一动,缓缓道出了这一句话来。
厉青凝眼睫一颤,眸光依旧深邃。
她依然没看鲜钰,心里的欲念却已在张牙舞爪着,就要将她侵吞得一干二净。
行么。
给么。
要给些甜头才是。
要给才是。
要给。
厉青凝思绪一片混乱,心里全都这人给占尽了,可仍是不够,恨不得再腾些地儿。
鲜钰见她坐着一动不动,又想说些什么话来刺激她,可还未开口,冷不防被捏住了下颌。
许是秋深,厉青凝的手也沾上了凉意。
鲜钰错愕了一瞬,被捏着下颚强迫着微微抬起头。
她腰还弯着,宽松的襟口往下垂着,露出了姣好的肩窝和锁骨。
那肤色本就素净白皙,这一身红衣更是衬得她人如冬雪。
再被厉青凝那么一拽,飘落的冬雪被托住了。
鲜钰近乎伏在了厉青凝身上,却又怕碰着厉青凝手上的伤,只得小心翼翼在撑着对方的肩直起身。
可厉青凝却似是不给她走,那灼热到几近烫人的气息贴了过来,消失在唇齿之间。
鲜钰愣了,双眼圆瞪着,软成了春水一般,就连撑在厉青凝肩上的手也连一丝气力也没有了。
她的气息被攫取一空,就连喘出的气音也被吃进了嘴里。
轻咬的牙关忽被撬开,舌钻了进去。
她想润厉青凝的唇,想吃厉青凝唇上的胭脂,可没想到竟反被吃了个干净。
可厉青凝却未动她的衣裳,也不揉她的腰,只是百般折腾她的唇,一啃一咬,一舔一舐,反反复复的,令她连气都喘不顺了。
半晌,鲜钰想去勾厉青凝的腰带,冷不防被握住了手腕。
厉青凝那五指圈在她的手腕上,圈得十分紧,似要将她摁进自己的骨子里一般。
鲜钰不知所以,却见厉青凝退开了些许,直勾勾地看着她,语调不甚平稳地说:“给些甜头,也该够了。”
“够了。”鲜钰抿起唇,暗暗用舌尖扫了一下下颚。
她话音落下,厉青凝才松开了圈在她腕骨上的手,往后一倚,喘着气胸膛微微起伏了许久,说道:“今日我不碰你,你现下就换身衣裳出去,不可再耽搁了。”
鲜钰眸子里浸了水雾一般,眸光柔柔软软的,眼尾还略微泛红,看着便是被折腾了一番的样子。
厉青凝看了一眼别移开了双目,过了会见鲜钰还杵着不动,忍不住道:“我不是给了你甜头了么,你还……想要什么。”
鲜钰噙起笑,抬起手将手背覆在了唇上,企图用略显冰凉的手背来冻一动兴许被啃得通红的唇。
她低着声说:“给了,够我回味许久了。”
厉青凝闭起了眼,看不见也就当作听不见了。
鲜钰见她闭眼,蹲下身缓缓朝她覆在膝上的手缓缓靠近,将温热的唇往她手背上一贴,低声道:“宫外,我替殿下盯着。”
等人走了,厉青凝才猛地睁开眼,垂视着手背久久无言,过了许久她才唤了位宫女进来。
那小宫女低着头给她倒了盏茶,见厉青凝再没吩咐别的,又懂事地退了出去。
厉青凝抿了一口茶,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回未被拦下,鲜钰扮作自缢许久才被寻到的宫女,裹在草席里被板车拉出了宫门。
那板车一抖,她便连同草席滚落在乱坟岗中。
解开封住的经脉,她通体又渐渐温热了起来,不再如方才那般又冷又僵。
拉尸的人道:“这宫女面生,也不知是哪个宫的。”
“管是哪个宫的,反正都死了。”另一人道。
“那脖颈看起来都要被麻绳勒断了,应当是起了必死的心的,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竟要寻死。看着像是死了许多,面目都已溃烂了。”
“可怜,死在那么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听闻家中也无人了,这才叫咱们拉到这乱坟岗扔了。”
“走了走了,哎,晦气。”
车辘辘而行,待那声音离远了,方才被扔在地上的草席才动了动。
一个宫女装扮的姑娘从草席里钻了出来,脸面已腐烂了大半,叫人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来。
可她垂在身侧的手却是素白如玉的,别说腐烂了,连尸斑都不曾有。
鲜钰抬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张明媚稠丽的脸顿时露了出来。
她将那面具随手抛远了,似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将手往衣裳上抹了又摸。
远处一团雪白的玩意儿蹦近,近了才发觉那竟是只兔子。
白涂跑进了才道:“老朽我一时没攀牢,从木板底跌了下去,是沿着车辙印寻来的。”
鲜钰将那兔子抱了起来,左右望了一眼道:“正好是个乱坟岗,定有不少亡魂,也不知你那鬼泣灯需不需用魂魄供养着。”
“不必。”白涂道:“用时再攒魂魄也不迟。”
鲜钰听他语气甚是笃定,眼眸微微一眯,问道:“既然你都记得鬼泣灯了,不知想起丹阴下卷了么。”
白涂双耳一竖,“老朽我想了两世也没想起来,你可就别为难老人了,再说这鬼泣灯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
鲜钰看他左右不像个老实人,又想起不久前在宫里之事,嗤笑了一声道:“你在阳宁宫里时撞花瓶做甚,本座本来都要勾得殿下袒露心声了,又被你给打搅了。”
白涂呸了一下,“袒露心声?她不将你撵出门就好了,还袒露心声。”
“是你坏了本座好事。”鲜钰咬牙切齿道。
白涂哼笑了一声:“不错,老朽我就是要坏你好事。”
“真是为老不尊。”鲜钰磨牙凿齿。
白涂呸了一声,“老朽我若是真看见了点什么,那才叫为老不尊,我若不出去,你好意思么,你扪心自问,好意思么。”
鲜钰哽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本想拎起白涂的兔耳,可兴许是前世被潜移默化了,忽然觉得如此一来太不尊重老人,只好忍了下来,磨着牙说道:“你前世可不是这样的。”
“老朽我上辈子为你们操碎了多少心,你竟看不出来?不过,老朽这辈子倒是明白了许多。”白涂啧啧道。
“你一兔子能想明白什么。”鲜钰气笑了。
白涂道:“前世是老朽我未看牢你,才害得你为了那什么长公主舍身赴死的,这一世老朽可不会轻易让你重蹈覆辙,不会让你轻易着了她的道。”
“……”鲜钰神色复杂,“本座自甘情愿着她的道,再说你若真想将我看牢,也不会等着我去农舍找你。”
白涂心道竖子不可教,哼了一声说:“罢了罢了。”
他话音一顿又说:“再说,老朽我看你这满脸……的样子,分明就没被坏事,竟还想冤枉人。”
鲜钰这才抬手捂了一下脸,后知后觉,在她疏了经脉之后,脸又热起来了。
分外的热。
将白涂送回了城西宅子后,鲜钰就去天牢附近看了一圈,虽不知厉青凝的暗影藏在了何处,但应当是在周边盯着的。
天牢被严加看守着,那些禁卫一个个身着厚甲,面色冷厉至极,并不是好糊弄的。
再看天牢被笼在大阵之中,她一眼尚看不出阵眼在何处,况且她也不知凤咸王和清妃各自被关在哪一处,尚不能妄自潜入。
鲜钰微微蹙眉,暗忖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转身便回了城西。
回了去,只见白涂卧在桌上昏昏欲睡。
鲜钰心里有些烦闷,若是她的修为能更高一些,定能一眼看出阵眼所在。
她盘腿坐到了榻上,想了想还是觉得,得在厉青凝那套些话,套出丹阴残卷所在。
想了许久,她轻声道:“本座……想出魂。”
本来还瞌睡着的兔子猛地抬起了头,目瞪口呆地望着床榻上盘腿坐着的姑娘。
鲜钰屈起食指在床褥上抠了抠,说道:“你一老头孤零零一个人那么久,想来也不知牵肠挂肚是什么滋味。”
白涂转了个身,将兔尾对着她。
“可怜见的,修仙路漫漫,又不曾听你说你有过什么道侣之类的,定是不知情这一字该如何写。”鲜钰轻叹了一声。
白涂并不十分想听,可惜他也捂不住自己的耳朵。
鲜钰又道:“你不知道,那本座便大方说予你听好了。”
白涂并不十分想听。
鲜钰却自顾自道:“就是睁眼闭眼皆是她,看到一草一木皆能想到她,心似被紧紧揪起一般,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恨不得立刻去见她。”
白涂磨得牙齿嘎吱作响,“你有何事便直说。”
鲜钰这才道:“本座想出魂,你替本座好好看着。”
“出出出,赶紧出。”白涂长叹了一声,也不知他造了什么孽。
鲜钰得了他这话,轻笑了一声便阖起了眼,果真行了那出魂之术。
远在皇宫之中,城墙上下的人皆察觉一阵风倏然刮过,那风来得蹊跷,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可又看四周静悄悄的,远处宫道静悄悄一片,宫灯下连半个影子也不见,也不像是什么东西闯进去了。
同在把守宫门的修士微微蹙眉,也只觉得这风有些古怪,可分明又察觉不到陌生气息,周遭魂息杂乱,一时也并未发觉有何不对。
而阳宁宫里,厉青凝正在询问芳心可有打探到别的消息。
芳心将暗影探到的消息一一道出:“二皇子接旨后便回了行宫,但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几位大人仍留在元正殿内与陛下秘议,也不知议论的是不是救灾一事。”
“可有士兵、郎中接令随行。”厉青凝蹙眉问道。
芳心道:“陛下调了两百人给二皇子,而粮草也已备好,二皇子择日便能出行。”
“可有确切的日子?”厉青凝又问。
“尚且不知。”芳心如实作答。
厉青凝微微颔首:“两百人少了些,若厉无垠想要在加冠前一月回来怕是有些难,想来陛下是不想让他提早回来的。”
芳心抿着唇没有作声。
“那三皇子那边可有动静?”厉青凝问道。
“仍是没有。”芳心答。
厉青凝摆摆手道:“本宫知晓了,你且先下去。”
芳心微微低身,而后便垂着头退了出去,在她要阖上门的那一瞬,一阵风倏然刮进。
她关门的手一顿,循着风的去向望了过去,发觉那阵风倏地又没了,而屋里也仅厉青凝一人,再无它物。
沉思了片刻,芳心见厉青凝不言,只好继续阖上门,转身做别的事去了。
屋里,厉青凝微微蹙眉,回过头又不觉有异,又低头继续抄书。
今日是必须得抄书了,还得多抄一些。
谁知她刚落笔,身后忽然想起一声呢喃。
“殿下。”
厉青凝:……
“殿下。”
厉青凝执笔的手一顿,双眼一闭一张,索性把狼毫搭在了笔搁上。
这一回她确信不是她臆想的,也并非入了魔障。
“殿下。”
“住嘴。”厉青凝忍不住道。
她释出灵气,察觉到屋内多了一缕魂,这魂息她甚是熟悉,顿时明白过来。
“你……不要命了,还敢出魂?”厉青凝额角一跳,冷着声道。
鲜钰只是出了魂,厉青凝自然瞧不见她,自然也不知她如今正坐在书案上。
她笑了一下道:“我让白涂替我看着呢,不会有事。”
厉青凝叹了一声,甚是无奈,她动了一下手,本想接着抄书,可又觉得抄不下去了,只好作罢。
“殿下怎不问我来做什么。”鲜钰垂眸看她,噙着笑说。
厉青凝冷着脸说:“你来做什么。”
鲜钰轻声道:“想找殿下再讨些甜头,就来了。”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她耳廓忽然一热,忍不住怒斥了一声:“你怎就这么不知羞?”
鲜钰小声道:“知道啊,我这不是,知耻而后勇么。”
这一瞬,厉青凝觉得她是真的白学了《中庸》一书,枉她反反复复看了那么多遍,竟不知道“知耻而后勇”还能是这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