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嘴里套上嚼头,四蹄上裹着厚布,一行三十人腰间都别着环首刀,手持趁手的兵器,或皮甲或铁甲披挂在身,在月光照射下散发着冷厉的光芒。

  他们是花木兰的亲卫,也是金汤城中装备最优良的士兵。所有人都保持静默,等着花木兰发号施令。

  花木兰自己也很纠结,因为这是一次不得不进行的夜袭。她原本计划全本来是仗着柔然人不知道城中底细,虚虚实实的守上几阵,拖上个三四天功夫,视之以威。那么伤亡惨重且内部不齐的柔然人就会自行退兵,金汤城危机就可以解除了。再不济那时都护派来的援军也应该到了,所以在她的原计划内守住金汤城还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可人算比不上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花木兰苦心编织的一个谎言,被祝英台的得意门生给硬撕开了一个口子。逼得她不得不冒着巨大风险去实施这次夜袭。

  其实所有的开端都源于一个意外。齐武来报时说的很明白,祝英台带进军营里的那十个来协助她少年人之中,最机灵的进那个被推举进了军需处打杂。

  本意想着是好好锻炼一番然后送到谢驱那做副手的,没成想年轻人得志便猖狂,偷摸喝酒之后和前来领弩|箭的士兵们打起了赌,把剩余弩|箭的数量给照实说了出去。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军营里还能喘气的士卒们就都知道了。军中最不缺的就是打老了仗的,老兵油子们自然知道两千支弩|箭意味着什么,而弓|弩这种利器在箭枝缺少的情况下也就是一堆废料。

  至于弓手,嗬,城内也就幢主的箭能形成有效杀伤,中原来的流民后生仔还没学会怎么开弓呢,顶多齐|射三轮就得歇菜。指望也指望不上。

  老兵们还好,没有因为远程攻击武器缺乏就军心涣散,反正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顶多是这回柔然蛮子人数更多些,只是闲暇时将手中的刀磨的更快了些。

  新兵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本是流民出身,近来才被招到了金汤城,看中的是告示上写的分发荒地农具且三年内免去口赋。没成想来了之后锄头还没摸上,先被分发了刀|枪,这些人都想在漠北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安生日子,对打仗保卫家园的事情并不热衷。一群无根无源之人只要能稍稍填饱肚子,给谁卖命不是卖命啊。

  因此他们是最容易被煽动,也是最容易叛逃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流浪摧垮了他们的心志,操守和志向早被饥饿感绞了个粉碎。弩|箭不足之后,骚乱不止的也正是这些新兵,逼得花木兰不得不亲自带队出城夜袭,提振全军士气。要是能把那些攻城器械烧了,柔然蛮子就是被拔了獠牙的野猪,只能用鼻子哼哼了。

  一想到是这个原因,花木兰就更窝火了。放往常,她都不会正眼瞧一瞧这些当预备兵员都磕碜的人,可如今城里青壮年不足,也只能拉这些流民来做一些不涉及核心的杂事,而且也能预防这些流民有|奶就是娘,为了性命在城中作乱。

  身为主将,再窝火也得自己憋着。不仅得憋着,还得避免将情绪带到指挥中去,所谓将不因怒而兴师就是此理。

  拉住缰绳,摸了摸爱骑的鬃毛,让骏马躁动不安的马蹄停了下来。没人说话,唯有一轮明月缓缓升上夜空,城门洞里满是清冷的月光。直到这时,花木兰才睁开了双眼,目光锐利直视前方,沉声道:“打开城门。”

  三十骑呼啸而去,厚布包裹的马蹄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看城门的小兵向往的看着出城的骑士们,憧憬的问向同伴:“诶,三狗子,你说这回幢主能胜吗?”

  “我说你小子也没喝酒,怎么满嘴胡吣呢。幢主谁啊,怎么可能会输。站在这守门也无趣,铜锁,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

  “赌幢主这回回来能带多少个柔然蛮子的头吧。输了的把这两天的配额酒给对方。”

  “好嘞,成交。”

  在小兵眼里,花木兰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甚至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场战争会有输的可能性,兴致勃勃的为夜袭开赌局。

  然而承担了士卒们期望的花木兰却远没有这么轻松写意。

  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如割肉一般。三十人借着夜色掩护躲开了柔然人的斥候,成功潜伏到了距离柔然营地一里多地的地方。再不敢近了,因为再近就要瞭望楼上的士卒发现了。

  “放!”随着花木兰一声令下,十余只野兔被撒放出去,朝着柔然大营跑去,至于能不能回来或是在外面成家立业,那就不好说了。

  一刻钟之后,柔然大营发生了多达三处的骚乱。即便花木兰隔着这么远,也听到了一连串的抓汉人拿赏钱的胡语,随后便是懊恼之极的怒号。

  花木兰还是同往常一般,一众亲卫却都在她和齐武身上打转,冲着齐武挤眉弄眼。

  齐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拍马上前:“幢主,是属下错了。”

  花木兰嗯了一声,并不搭理自己这位心腹。

  得了花木兰一声回应,齐武乐得和什么似的,马上就想溜。却被眼明手快的周行在他的坐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儿吃痛,一溜烟的窜到了花木兰跟前。

  幢主不喜人近身,这是亲卫们都知道的事,齐武不敢触霉头,赶紧拉开马头避到了一边,在兄弟们宛若凌迟的眼神逼视下,最受宠的他问出了在众人心中积聚已久的问题。

  “幢主,您是怎么知道蛮子们在防备咱们啊。”

  “赫古乌斯今日攻城,未及三通鼓,就下令收兵。本为强手却示我以弱,定是想诱我出城夜袭。”

  “啊?那咱们还出来……”

  看着自家幢主玩弄着手中的马鞭,齐武识趣的退了下去。

  周行及时凑了上来,掩护着齐武撤退,问道:“那幢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柔然斥候一个时辰之后会改变方向,在他们过来之前,咱们就离开这里,去柔然辎重营。”

  花木兰手中的马鞭一甩一甩的,在黑暗里仿若一条伺机而动长蛇。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花木兰在冰天雪地里被风吹,心情却很愉悦。赫古乌斯坐在温暖如春的帐篷里吃手扒羊肉,但感觉自己比荒野上的石头还要凉。

  多少年了!作为草原上人人称颂的天生智者,赫古乌斯一向算无遗策,这回却被一个小辈狠狠的打了脸!她怎么敢,怎么敢用野兔来应付自己精心为她准备的夜袭!

  竖子!鼠辈!狡诈的中原人!只会用这种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

  下首的诸部族长都在闷头吃羊肉,吸溜声不绝于耳,怒火攻心的赫古乌斯却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枉为智者!毕竟他上一次的挫败,还得追溯到五岁的他第一次爬上马背想去狩猎肥羊,却被马儿无情的颠了下来。

  年幼的他因为摔伤而躺在了床上一个多月,再下地时就变成了日后闻名草原的智者。

  如果说被花木兰屠灭部落,前几次的傀儡也被打破赫古乌斯可以用自己不在现场来推诿,那么这次夜袭的失败就足矣证明他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要开始认真了。只是已经没有人愿意给他尝试的机会了。

  三杯奶酒下肚,一直和赫古乌斯不对付的赤术首先撂下了酒杯,拍拍手就想离开。

  赫古乌斯叫住了他:“赤术族长,酒正热,肉正香,何故离席啊。”

  “枯坐无趣,困意上涌,某要睡觉去。”

  前半句还算客气,后半截就是实实在在的挑事了。

  赫古乌斯还没说什么,身后两个亲卫就拔出了腰刀,怒喝道:“赤术,你大胆!居然敢对国师大人不敬!”

  赤术的亲卫也不甘示弱,四人持刀上前把赤术围了起来,冲着着赫古乌斯的亲卫头子瞪眼。

  一时间,大帐内鸦雀无声。

  赤术率先打破了沉寂:“嘿,我倒不知道枯坐在此有何意趣。今日鸣金收兵之后,赫古乌斯就调兵遣将,多番生事,以防备夜袭为由换我驻防。此为军令,赤术不得不从,然其后广撒斥候,一刻未停。我这个做族长的尚能在此喝酒吃肉,怜族中勇士,夜色出巡,雪没马蹄,未至一天,已折股数十人。男儿不在战场上杀敌争先,反而受创于国师乱命之下,吾如何走不得!”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气势十足,赤术气的长髯抖动,双目圆睁,逼退了上前的赫古乌斯亲卫队,带着自己的亲卫气冲冲的走了。

  赤术前脚刚走,赫古乌斯就将匕首插|进了面前的案几上,将整盘羊肉都给掀翻了。

  看着噤若寒蝉的一众小族长,赫古乌斯也没了生气的心思,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一众人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免得被波及进战火之中。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赶紧跑吧。

  出了大帐的几个小部落族长走在了一起低声商议,顺带拦住了温都尔汗。

  “温都尔汗,咱们是老兄弟了,在咱们之中就你和国师走的最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也得给咱们出出主意啊。”几个和温都尔汗交好的小部族长拦在了他面前诉苦,非得让他拿出个主意来。

  温都尔汗能说什么,他自己都想摔刀骂娘了。作为铁杆拥汗派,他是在场诸人里最拥护赫古乌斯的。可赫古乌斯最近这几步昏棋让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相劝了。

  毕竟谁部落里的勇士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为了报仇,防备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小城城主,损失那么多个精锐斥候,别说赤术那个暴脾气,他自己都憋不住火。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赤术那样兵强马壮,又和汗后有着亲缘关系,连大汗都要礼遇他几分,自然敢和国师闹脾气掰腕子。可自己这些小部族可没有讨价还价的本事,只能捱着了。

  只不过,他不会再有拉这些老弟兄进入大汗的直属部族的行列了。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赫古乌斯这常人难以理解的命令让下层士卒怨言颇多,以至于说出了乱命的话。

  可不嘛,忙活了一宿,逮了一只野兔。什么玩意,尽糟践人。

  如今各族族长都散了,熬了一宿戒备的他们也只保留了两个暗哨,各自钻回帐篷里睡觉去了。

  寅时四刻,正是快要破晓之时。当过小兵的花木兰知道,这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偷袭的时机。

  将长枪从雪中拔出,各自喝了几口烈酒暖了暖身子,花木兰轻喝一声:“走。”

  “夜袭,汉人夜袭!啊……”

  一个值守的柔然士卒揉开惺忪的睡眼时就看到了一行三十人冲到了自己值守的辎重营营门前,刚刚呼喊出声,就被一支弩箭贯穿了喉咙,从瞭望楼上栽落。

  “速战速决!”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花木兰也就不做遮掩了,高呼一声,提升马速,一马当先越过了那并不深的陷马坑。

  枪如游龙,拦拿扎刺,寒芒乍现便是血光纷飞。如同猛虎入群羊,花木兰极为强劲的个人实力在群战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营外一阵骚乱,自然惊醒了不少还在沉睡中的柔然士卒,生性凶悍的他们甚至没有穿衣服就冲了出来。

  这么做的后果自然就是成了活靶子。尤其是在面对齐武的时候。

  齐武军户出身,家传一套好戟法,善步战。入营没多久他就弃马从步,如今又追不上骑马的花木兰,眼前又出现了这么多赤膊的蛮子,自是喜不自胜,虎吼一声冲入了敌阵。

  兵器相接,势大力沉的铁戟很快取得了优势,齐武又人高马大,双手发力竟将柔然士卒中的铁刀磕飞了出去,双戟直入腹腔,挑出一团肠子来。

  “痛快,痛快!”仗着甲胄精良,齐武硬抗了许多攻击,到最后几成一头出笼凶兽,双戟劈斩如入无人之境。

  周行一贯机敏稳重,正在后方压阵,看着齐武杀到了兴头上,不由心急如焚,在一箭射穿了一个逼近柔然士卒的肩胛骨,终于瞅准机会喊了一句:“老五,别瞎闯了!快去护着幢主!出一点事老子活剐了你!”

  齐武这才回过劲来,冲着花木兰的方向杀了过去,一路上劈波斩浪,直杀得是血流成河。

  可齐武却一直都追不上花木兰。

  一骑绝尘,不外如是。

  不同于齐武的力量型拼杀,身姿并不长大,力量也不占优势的花木兰走得是技巧流。

  迅疾如火,其徐如林,不动如山。枪尖刁钻,专门刺向咽喉,眼窝,手腕这些甲胄护不住的地方,马后留下一堆人倒地惨嚎。虽然没死,但却是生不如死。

  军人可以接受惨烈的死法,但那种将死未死,还很难死去的惨状是他们不愿意面对的,所以造成了花木兰突进速度比齐武还快的现状。

  柔然嗜武成性,好斗成风。花木兰如此勇武自然激起了某些勇士的争强斗勇之心,在她将要逼近那些大型攻城器械放上一把火时。勇士出现了,并且拉住了花木兰的马缰绳。

  花木兰也杀的眼红了。这时候突然出来一个搅局的,也是怒从心头起,枪杆一转,直冲来人咽喉。

  和以往并不差别,但是这一枪却没能得手。

  因为马倒了,是被人拽倒的。

  巨大到难以抗衡的拖拽力令骏马发出一声哀鸣,坐在马上的花木兰也随着马往地下倒去。而失去速度优势的她,将面对的是十几把雪亮的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花木兰弃枪抽刀,避开了那个力能敌奔马的柔然勇士,一刀砍在了旁边一个士卒身上,借力跃到了旁边的空地上,逃离了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好勇士,且与我一战如何?”

  又劈翻了两个士卒之后,一个带着狗皮帽子,手握狼牙棒和半截拽断的马缰绳的壮汉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对花木兰发起了挑战。

  花木兰没有言语,只是持刀做了一个起手式。

  众人围着观看,却并不上前,静待这两个勇士分出胜负。

  随后便传出了两声高亢入云的惨叫。当齐武近前时,浑身浴血的花木兰已经拖着断刀,在柔然兵士的注视下,走上去用火折子点燃了巢车和云梯。

  那一场火烧的很大。

  抢了几匹马颠簸在路上的花木兰不会知道,她放的这把火,让赫古乌斯把帐篷中名贵的瓷器给通通砸碎了。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心疼,说不得还要小酌几杯以示庆贺。

  之后一天一夜,双方相安无事。就好像两头正在默默舔舐伤口的野兽,专心致志的准备下一次攻击。

  在沉寂了两天之后,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

  攻城器械十去七八的柔然人这次工具就没有上次那般容易了。以战事激烈程度来看,指挥权完全可以交给各个队率,但是浑身都裹满了绷带的花木兰还是执意回到了城头上督战,拗不过她的祝英台也只能强硬的给花木兰多加了一件大氅,希望能让她更舒服一些。

  一日前夜袭大获全胜,军心大振。所有人都知道柔然人的攻城器械被烧了,而没有攻城器械的他们就如同上岸的鱼,蹦哒不了几天了。

  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金汤城不会再有援军了。

  也就是说,因为一道轻巧的命令,花木兰爬冰卧雪鏖战一夜的成果直接被抹平了,而她这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祝英台从城墙上下来了,因为她实在不忍心让重伤的花木兰在指挥的同时还分心照顾自己。

  别看花木兰坐卧如常,披重甲而面不改色,只是偶尔轻咳几句。实则是受了重伤,肋骨都断了两根,气都不敢喘急了。惹得祝英台偷偷抹了一夜的泪,还生怕花木兰知道了。

  祝英台又一次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性,往昔扬威沙场的志向在给花木兰上绷带时全数消失,她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渴望天下太平。然而事情并不会因为祝英台的愿望就改变,该来的还是来了。

  失去了大多数攻城器械的柔然人反而被激发了凶性,仅有的两架云梯被架到了城墙之上。

  花木兰这边也好不到哪去,为守城所准备的弩|箭、擂石、滚木也在无穷无尽的攻击中消耗殆尽。于是乎人数占优的柔然兵士们更加疯狂地涌了上来,健壮勇猛的甲士在城头立好的盾牌被弯刀硬生生劈退。

  人海战术和不要命的打法很快就让一些先登死士在城头占据了一席之地,铠甲的碰撞声,踩踏惨嚎声,兵器的交接声乱成一团,连在城楼下帮着秦远打杂的祝英台都不由抬头观看,想一窥究竟。

  “英台,别愣着,木棍。”正在给伤员定骨的秦远不满地呵斥了一句。

  “哦,好。”祝英台回过神,将木棍递给了秦远,随后将协助秦豫将伤兵摁住,让秦远可以放手施为。

  不断有己方伤员从城墙上抬下来,城墙上的厮杀也在不断给柔然人增加伤员。

  “小婢养的贱|种,给乃公滚下去!”花木兰伤重,由周行这些稳重人陪着站在安全处观战,只起一个定海针的作用。所以在城头东游西走,拼命救火的人就成了齐武。此时正是他在挥动铁戟,将涌上来的柔然先登士一个个的打下去。

  “幢主!”素来稳重的周行带上了颤音。

  花木兰知道周行想说什么,但她不能下令,因为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又是一拨人涌了上来,势头最猛的齐武逐渐陷入了重围之中。

  “枪阵!”花木兰一声令下,充作预备队的长|枪手们就涌上了城墙,百人成列,三轮齐刺,刚涌上城墙的柔然士卒就如一个个饺子,纷纷落下了城墙。

  “上金汁。”

  三桶金汁泼下,带着热气的黄色液体又让不少的柔然士卒把持不住从云梯上滚了下去。

  千万别以为金汁是什么好东西,而是由人的排泄物煮沸后制成。恶臭无比,因其色金黄,而时人喜雅避恶,故呼为金汁。这些本应洒在地里肥料现在却成了收割人命的利器,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铠甲防得住刀枪这等锐器,但却不是密不透风,总会有缝隙,防不住金汁这种液体。金汁从盔甲的缝隙中流入,滚烫的液体浇在肌肤上,会让人下意识|搔挠痛处,进而从云梯坠下。就算运气好没有当场摔死,也会由于金汁蘸在伤口引起高烧和寒症,而已当世的医术水平,十之八九都会离开人世。

  按照时下交战双方的规则,一旦守城方用上了金汁这种绝户手段,就代表着死战不降了。

  花木兰坚决的态度让赫古乌斯下令鸣金收兵,他还没有愚蠢到用自己的勇士去斩杀那些注定要死并且怀揣死志的汉兵。

  赫古乌斯摆出了围三缺一的阵势,只待城中守卒死志散去,金汤城生起内乱,就趁乱夺城,手刃花木兰那个小贼,报仇雪恨。这一套他已经在柔然练得炉火纯青,以此平定了许多个部族的叛乱。包括这次,他也不会认为自己会失手。

  花木兰忍着痛,一步步挪下了城墙。不过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内看到想见的人,更没有素手轻抚伤,为她换下染血的绷带。

  至于祝英台为什么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城墙 下看花木兰,是因为她正在经历一次生死离别。

  满脸稚嫩的少年怀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青年,嚎啕大哭:“栓子哥,栓子哥!你醒醒啊!你不是说好了会护着我,会教我学习枪|术的吗,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啊!我保证以后当值的时候再也不打盹,配额酒也全给你,我保证……我保证……”

  祝英台双手沾满血腥,爱洁的她却没有马上擦去,只是将头偏到了一边,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少年力竭,几乎晕厥,却不知道从哪来了力气拽住了祝英台的袍角重重磕起头来:“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栓子哥,救救栓子哥啊!他还有十天,十天就退伍了啊!他和我说过要退伍回家用攒下来的钱卖几亩地再娶个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的啊!”

  祝英台想狠心把人拽开,却怎么也下不了这个手,只能沉默以对。

  少年见求祝英台无望,又转而求起了几个被花木兰强征过来帮忙的药商,同样的说辞,只是头磕得越来越重,不多时,额上已是血肉模糊。

  药商们都是走南闯北多年,见惯生死离别,见少年求他们也只是长叹一声,连忙把少年搀了起来,好言宽慰:“非是吾等不肯尽心就你家兄长,而是你那兄长送来之时已是箭入肺叶,气息奄奄,柔然人又是阴险狡诈,于箭上开了棱口,吾等医术浅陋……”

  “三杏……三杏……”青年回光返照,不停呢喃着一个名字。

  “栓子哥,哥……”少年听到动静,连滚带爬的扑了回来。

  “三杏,哥,哥十年的积蓄……积蓄都在……”

  “哥,哥我不要。你会好起来的,不要睡,不要睡……你的积蓄你自己去拿,你还要娶媳妇呢。”

  “别骗我了,冷静点……听我说。呼……呼……积蓄就在通铺底下的褥子里,你拆开,拆开就看到了。听着……你不能白要哥的,战事结束之后,替哥送一点回家。”

  少年哽咽失声,泣不成声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好字。青年想抬手给少年拭泪,但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手伸到一半重重地落了下去。

  兄弟重义相托,此种情谊让在场之人无不动容。不过祝英台却受到了更深一层的教育。

  刚帮助一个士卒取出箭镞的秦远绕到了祝英台身后,意有所指的说了一句:“医者必是游走在生死之间,英台你不必介怀。然今日你为医,只需见一人生死,若你明日为将,便担万人生死。”

  祝英台闻言神情恍惚,看向了那个正被众人拥簇着缓步踱下城墙的花木兰。

  那个人,肩负全城生死,一定很辛苦吧。

  城主府。

  刚被祝英台强压着换了药的花木兰穿着一身宽松长袍,缓步从内室中走了出来。

  “花某忙于守城,竟不知牛队率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怠慢之罪万乞宽恕则个。”不知道牛奔为什么突然带着都护全部亲卫来此的花木兰朝牛奔拱手施礼,笑呵呵打着官腔。

  “我的花大城主哟,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说这些!”牛奔本就是个急脾气,在等花木兰换药的空档又被喂了两盏茶,此时还听着花木兰给他打官腔,直接就着了。

  什么世道啊,都护不给解释就直接把自己打发过来就算了,毕竟那是顶头上司,惹不起。可花木兰这小子居然也敢人五人六的和他兜圈子就让他很恼火了。

  在漠北军中谁不知道花木兰这小子是都护的心腹爱将,论起在都护心中的地位,比他这个亲卫队长不知道高到哪去了,指不定早就得到了信在这里拿自己开涮呢。

  混账王八蛋。

  花木兰胸腔受损,稍稍一动就是恨不得直接离世的痛楚,不敢高声说话的她只得掩拳轻咳了几声,低笑反问道:“那依牛兄之言,咱俩不这么见,该怎么见啊?”

  牛奔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闷亏,气反而消了,反正他也不指望自己这个脑瓜能和花木兰这种人精斗法。

  嘴上交锋之后,双方分宾主落座,摒退左右只留了了下祝英台之后,花木兰急切的问道:“牛队率,都护可有命令于我?”

  牛奔却摆了摆手,示意先不谈这个,而是先问起一件事:“花幢主可知,这沿城防线,还有几个关隘尚存。”

  花木兰顿了顿,悲痛道:“只有我驻下这一个了。”

  “什么,可我昨日还看到周围两关有烽烟啊!”情急之下祝英台的疑问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花木兰又掩面咳了几声,道:“今日早上已是没有烽火了,想来是昨夜被里应外合攻破了城池,今日下午应该就会有溃兵涌入咱们这了。”见祝英台犹自不解,花木兰再度说道:“主簿在城下救治伤者,自然无暇探查敌情,只是这收拢溃兵直视,还要劳烦主簿了。”

  祝英台心中五味杂陈,抱拳应声道:“是。”

  牛奔也注意到了祝英台这个清秀少年,只是为人憨直的他却并没有直接去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在心中揣测了一番二人关系之后就将眼光克制的收缩在了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

  看不出来啊,花木兰这个狠人居然喜欢清俊少年,怪不得当初几次三番拒绝大小姐好意呢。可这事就算知道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要不让大小姐知道了他还活不活了。

  花木兰并不知道自己这番作态落入人眼会是什么观感,只是照例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她相信自己的小主簿一定会将事情打理好的。

  牛奔自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于是在等二人商议完之后就将信双手托着递给了花木兰。

  “这是都护让我转交给你的信,都护要交待的事情都在里面。”

  花木兰急急拆开看过之后却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伏在桌上不停颤抖。

  “幢主,幢主!”刚刚才经历过生死的祝英台脸色巨变,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牛奔也是方寸大乱,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事情能让花木兰如此激动。

  幸好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咳嗽之后,花木兰重新挺直了腰杆,除了面色更为苍白以外,身体并无大碍。

  少了刚才的言笑晏晏,花木兰整个人变得无比严肃:“信上说,牛队率你的队伍将在到来之时就受我军令节制,牛队率你可知晓?”

  牛奔同样严肃以待,沉声答道:“末将知矣。”

  “那好,牛奔听令。”

  “末将在。”

  “尔等千里而来,马倦人乏,着尔等持吾军令,先于军需处领用干粮马料,休息之后去军营报道。”

  “是,末将领命。”牛奔接了军令,抱拳就要离开,但是走到半途却又折返了回来,掏出一瓶药膏放在了桌上:“这是羽林军配发的上好伤药,你用用看。杀蛮子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老牛吧。”

  祝英台感激地将药瓶收了起来,想要道谢时却被牛奔给托住了:“不用谢我,有时间多看着你们幢主一点,她才是最苦的那个。”

  送完牛奔,祝英台回来就看见花木兰人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去了书房里。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军议室。初到漠北之时,内城的军营还没有建好,没有地方议事的花木兰直接在城主府了开了一个隔间,用作商议军情。等到军营建好之后,军议室也就逐渐荒废下来,毕竟花木兰喜欢清净,身边跟着的人并不多,连上马夫仆役和当值的亲兵在内,都住不满这一间三进的大宅子。

  还是祝英台来了之后看不过眼,劝导花木兰要多读些书,还找了几个木匠打了几个书架百宝架放了进去,这才有了由军议室改造而成的书房。

  书房并不大,尤其是当中还有一个花木兰怎么都不肯挪走的沙盘,把木匠们费劲心思才打造出的几个小巧架子往里一放就显得更为逼仄。

  幸好此番布置让书房内更添了几分寻幽探秘的雅趣,不然祝英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了在里面读书。

  书架上的书并不多,多是行商们从中原带来的不知多早以前的异闻杂谈合集,并不能从中学到什么。不过祝英台还是最喜欢这里,因为在这她与花木兰相处得最为融洽。花木兰手把手教她学习沙盘,军争谋略,她就旁征博引,令花木兰可以举一反三。闲时读几个奇闻异事,两人一同乐乐。

  此一时彼一时也,书房里没有了昔日的欢乐,有的只有凝重。

  花木兰低头看着沙盘,不停的走来走去,不时地还用手在沙盘上比划几下。只是用不了十息,先前的布局就被会自己全数推翻,然后进行下一局推演,周而复始。

  祝英台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就算是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将沏好的茶杯放在了沉吟不语的花木兰手边,不打算打扰花木兰的她缓缓退去,留花木兰一个人面对沙盘沉思。

  正在轻轻合上门的祝英台听到了花木兰这样一段话:“咱们不会有援军了,守城之责在肩,我不能走,所以……对了,英台,我等会修书一封,你去交给牛队率,城破之时,你和他一起退……退往漠北城。还有……”

  没等等花木兰说完,门就已经完全合上,花木兰从凌乱的脚步声可以得知她的在小主簿是哭着跑开了。

  想挽留,但终究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注定不会是一个逃兵,死则死矣,与城共亡乃是荣耀和职责。血不流干,一步不退。

  只是希望英台不会怨自己当初做出的那个决定,唉,一响贪欢,终究梦碎。

  一个女扮男装从军,走在悬崖边上的小幢主,又有什么资格去许诺其他人幸福呢。

  美梦由自己亲手打碎也好。小主簿那么博学多识,去中原后定能找到更好的归宿,想来不久后定会将自己给忘了吧。

  忍着胸中不断泛上来的酸意和痛意,花木兰挥毫在信纸上飞快地写着,不知不觉竟写了五页纸。

  祝英台跑了,跑到了后院马厩之中。动物并不能知道人类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但是能感觉到主人的悲伤,骏马鼻子里喷出热气,用自己的脸亲昵的蹭着祝英台的脸,想用这种方式减少一点主人的悲伤。

  抱着马脖哭泣了一会之后,祝英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擦干眼泪干起活来,嘴里还不停碎碎念:“赤风,你今天还没吃料吧,我来喂你啊。”

  在草料咔嚓声中,祝英台想出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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