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柔然人并没有攻过来。

  确定这个情报时已经是五天后,这五天里,祝英台几乎要被成堆的驿报压倒。城中能够识文断字的并不多,分的清各种驿报标记的就更少,营内重金聘请来的读书人还偏偏回漠北城过年了。所以这几天祝英台跟着花木兰忙活,完全就是充当了主簿的角色。辨识各种驿报,层级高的送给花木兰决断,层级低的她就要自行处置。

  在确定危险已经解除之后,积攒已久的疲惫上涌,祝英台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都疼,唯一想干的事情就是睡觉。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花木兰掀开帐帘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幕,散落了几缕头发散在樱唇边的“少年”正在呼呼大睡,面前是堆得比她人还高的驿报军情。

  “好胆,居然睡着了,卑职这就去叫醒她。”跟着花木兰身后的齐武一见帐篷里的人居然睡着了,当即大声请命。

  回应他的只有花木兰分量十足的一脚,以及:“滚出去。”

  齐武很委屈,无比委屈。执事时睡着了,搁他们这群亲卫身上都是二十军棍的责罚,怎么换了个小白脸就不一样了呢,自己还被幢主踹了。

  周行一看齐武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个心腹兄弟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道:“你委屈什么,那孩子才十四岁,刨去在娘胎里待的那十个月,也就十三出头。这几日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啊,幢主急得咳出来的痰都带血丝。更别说这孩子了,成日里送来的公文驿报都能把她压死,还愣是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陪着咱们没事没夜的戒备着。现在好不容易得口气能休息一会,你小子还嚷嚷着要把人吵醒,别说幢主了,我都想踹死你。”

  齐武挠头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转眼间气也不生了,厚着脸皮问周行该送点什么东西去赔礼道歉。

  花木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亲卫在各种眉来眼去,眼神之复杂多变,令她叹为观止。

  瞪了两人一眼,花木兰继续巡查营地去了,周行齐武两人赶紧跟上,途中还不忘继续交流。

  “幢主身上的熊裘,不见了。”

  “肯定是留给那个小孩了,别磨叽了,赶紧跟上!别让老子陪你一起挨军棍。”

  不知过了多久,祝英台使拳揉开了惺忪的睡眼:“呼……”

  帐篷内一片漆黑,想来是天黑了。

  案几上全是文书驿报,最怕火星。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熊裘,祝英台缩成一团着去拉开帐帘,借着月光点燃了帐内的油灯。

  一灯如豆,正是这如豆的微光给了她光明与勇气。

  伸出手来呵了一口气,祝英台下意识的就要继续分拣驿报的工作。

  一愣神才觉得不对劲,不应该啊,看天色,她肯定睡了四个时辰以上,这四个时辰里居然没人来打扰她安眠,其中必有蹊跷。

  老儒生还在漠北城阖家团圆呢,不存在回来接手事务的问题。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吩咐了不要来打扰她的安睡。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惊讶于花木兰的贴心,祝英台心中涌出一丝暖意。那种远离故乡,还有人为自己着想的感觉而带来的感动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揉了揉脸颊,迫使自己清醒一些,祝英台开了之前未完的工作。

  可还没整理到三份,一个声音就在帐外响起了:“醒了?方便进来吗?”

  祝英台赶紧检查了一下,确认通身无误之后才说道:“可以。”

  当然,并没有错过那件熊裘,一想到花木兰居然还给自己披上了她的熊裘,祝英台心里就臊的慌,有一些思绪在疯狂滋长蔓延。

  帐帘被掀开,祝英台首先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食盒。

  满脑子盘旋的问号很快就被花木兰解开了,“那日走得匆忙,连累你年夜饭都没吃好,想你孤身一人离家千里,倒是我有愧于你。如今军情稍缓,也可稍作放松。这是我让后厨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三层的食盒被一层层打开,荤素汤俱全,诱人的香气止不住的往鼻孔里钻,激发人最原始的口腹之欲。

  到了最后一层的时候,祝英台发现了一大碗饺子。疑惑的看向花木兰,这前几日不是吃过了吗?

  “好歹是当年夜饭来吃的,缺了饺子便不成席了。上次你没吃够,如今也算以偿前愿了。”

  看着花木兰鼓励的眼神,祝英台钳起一个饺子放入了口中。

  熟悉的金属质感。

  “啪嗒。”这是铜钱掉落在桌面的声音。

  花木兰温和的嗓音适时响起:“来年发

  财。”

  聪慧如祝英台,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饺子里的铜钱有多少作弊的成分,九成九是因为对面这个正笑得阳光灿烂的将军为了逗她开心而故意放进去的。

  她也不当面辩驳,只是发出了花木兰足以听到的小声嘀咕:“上次已经吃到一个了啊。”

  花木兰脸上的笑意突然就僵住了,旋即轻笑道:“吾之贤主簿欲求双俸?”

  这回轮到祝英台尴尬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可以如此轻巧的将皮球给踢了回来。现在好了,怎么答都不对。

  憋了半天,祝英台给了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反驳:“吾非君之主簿,望君慎言。”

  花木兰自然看出了祝英台底气不足,接言笑道:“若君有意,虚席以待。”这几日连轴转已经很好的证明了祝英台出色的能力,这种人才,她才不会放给谢驱做一个辎重官呢。还是自己截下来当主簿比较好!

  有自己照看着,总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一颗颗眼泪就这样砸进碗里,微小的啜泣声倒像是花木兰刚刚欺负了她一般。

  “乖、乖、乖。”花木兰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祝英台的小脑袋瓜,安抚着面前少女太过激动的情绪,就像多年前哄自家小弟一样。

  最近漠北有件新鲜事:金汤城来了个新主簿。

  其实这件事要是单说,一点也不新鲜。

  边地烽火台有多苦,大家都知道。也就活不下去的流民会去边地找生路,所以哪怕金汤城是边地里富庶程度能排上前三,比北域一些小城都强,但在内地人眼中那就是边荒蛮域,不通教化。

  宁要漠北一张床,不要金汤一套房这种话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大家忠诚践行的铁则。

  所以哪怕是这些边地城主年年开出高价礼聘读书人前去管文事教化,也鲜有应征之人。就算有,那也只签短期文书,长则一年,短则三月。读书人过个年一去不复返是太常见了,常见到所有人都麻木了。

  每年一开春,漠北各个幢主的亲卫就会守在读书人的门前,求爷爷告奶奶的请他们赴任。

  在这种背景下,金汤城来了个新主簿根本就不算个事,扔时事的湖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这回就奇在,这个新主簿上任过程充满了曲折。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金汤城老主簿休完年假,鲜有地按时回了军营,表达了自己愿意续约的意图。

  要知道这可是这么多边地烽火台设立以来头一次有读书人愿意主动续约,按常理来说,让金汤城幢主降阶相迎都不为过。可偏偏这回邪了门,老主簿只得到一句营中已经有了新主簿,可以派人送他回漠北城的话。

  老主簿当即就恼了,读书人,多么珍贵的身份。骄傲如太|祖,马背上争来的天下,多少武将被斩于刀下,还不是照样被读书人吐了一脸唾沫,之后还笑嘻嘻的自己擦干了。

  如果说东汉党|锢之乱,权宦把持朝政,已经动摇了读书人的根,使文化传承陷入低谷。那么季世之乱则是把两汉崇学尚儒之风给削没了。一百多年混战下来,别说是精通经书的大儒,就连识几十个字的人都可以称自己是读书人了。

  以老主簿自己的看法,让他去做漠北城城主的主簿都绰绰有余。不过都护家底殷实,本身就是朝中有数的贵族出身,下车伊始就有族中心腹助他掌握大局,没有礼聘于他而已。

  但金汤城,一个小小的,在边陲苟延残喘的城主都敢拒绝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肯来还是看在了这个城主年轻,英武敢战的份上。以他之见,这个姓花的年轻城主并非池中之物,只是欠缺一场风雨洗礼,未到成龙之机罢了。

  而他给自己谋划的也很简单,就是牢牢占住主簿这个位置。

  主簿这个位置在两汉之际可以说是主将一等一的心腹人。百年流转之下,虽说地位已无以前煊赫,可一旦得主将信用,那就是军中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主簿都计划好了,只要有耐心,吃得下苦。连着三年都在金汤城当主簿,与主将搞好关系,静候风雨之时,就可得鸡犬升天之机。

  可他千算万算,依旧没有算到祝英台这个突兀出现的变数。

  十四岁的少年郎,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居然能顶下他成为一幢主簿?

  若说是其它他相识的读书人,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谁叫他腿脚不灵便慢了一步,看好的主公就被人抢了呢。

  可用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将他顶替了,这心里就一万个不乐意了。姜还是老的辣呢,这么做是膈应谁呢!明摆着骂他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啊。

  于是老主簿不服气了,赖在营门口大吵大闹,非要花木兰出来给他一个解释。

  结果花木兰没出营,先把新上任过的祝主簿给逼出来了。于是老主簿就提出以文会友,祝英台欣然应诺。

  结果显而易见,家学渊源的祝英台对付老主簿就跟玩似的,从诗书礼乐到经史算历,完全是碾压式的胜利。

  结局并没有话本中所描写的吐血三升气绝身亡,反而是把祝英台给搞蒙了。

  因为,斗文失败的老儒生最后决定拜祝英台为师,甘为门下一走狗,持弟子礼。

  祝英台毕竟历事不多,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拜师弄得手足无措,灰头土脸,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虽说学不分先后,达者为先。可让她接受一个年龄都够做她爷爷的弟子,那还不如让她去练箭练到手脱力呢。

  这是一奇。

  二奇就奇在金汤城的司库谢驱听了这件事之后,匹马冲营,和城主大吵了一架。嘴里不停嚷嚷着臭小子不守规矩,明明答应好放人去军需处,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截胡截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然而无论谢驱怎么闹,花木兰就是咬死了不放文契,气的谢驱连砸了三个茶杯。虽然他来一趟并非是一无所获,总归是把那个在营地门口呼天抢地的老主簿带走了。聘请费用也很简单:谢驱答应了以后多多带他与祝英台见面,方便请教学术问题。

  三奇就奇在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主簿是有真本事的。

  上任六天,独自一人厘清了营中一年的往来账目,查出来数额不小的亏空。不仅如此,还亲赴粮仓武库,揪了几只伪造账目中饱私囊硕鼠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家产充公,脑袋全都吊在了营门口随风飘扬。

  新官上任的这把火,把全幢的人一个不落全都点着了。然而不管祝英台怎么折腾,一贯对老兵优渥相待的幢主就是不吱声。被问烦了之后干脆把周行借给了祝英台。

  一时间,每天晚上都有人往银库扔东西,从布帛到米面银钱,种种不一而足。小半个月下来,不仅亏空补上了,还有了富余。

  祝英台也见好就收,将调查及时停止了。只是这宁罪幢主,莫惹主簿的名声还是传了出去。

  惹了幢主不要紧,顶多是三十军棍的事。可要是惹了主簿,得,还是赶紧找个风水好的地等死吧。保证主簿先锤一顿,幢主再锤一顿。混合起来,呵,小命都得没半条。

  然而在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祝主簿现在正心烦着呢。

  秦宅后院。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祝英台正揪着树枝上刚刚萌发的新芽,口中念念有词。而从散落一地的嫩芽来看,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九哥哥,九哥哥……”伴随着急促脚步声一同传来的还有秦舞的呼唤。

  不同于花木兰只知兵事,不得列入秦远门墙。祝英台可是十分受秦远喜爱,不仅一次像祝英台说过假如她愿意恢复女儿身不从行伍,不出十年就可继承他的衣钵。

  但是祝英台婉拒了,因为她有着比成为一名医者更为崇高的理想。即使是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到秦远对她的赏识,连带着秦舞秦豫都改变了对她的称呼,由从姓氏称呼的“祝哥哥”改成了以她在族中排行称呼的“九哥哥”。

  “咦,九哥哥你干嘛呢?难得休沐,不是应该出去高乐么,怎么一个人待在这择花期?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祝英台垂下了头,总不能说她是因为感觉自己喜欢上了花木兰而羞于启齿,所以现在躲在后院自闭吧。

  秦舞倒是十分熟悉的样子,抚掌笑道:“我猜猜看啊,九哥哥你是不是喜欢上我花哥哥了。”

  “小丫头你瞎说什么呢?”被戳中心事的祝英台着急的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他人之后又急着去捂秦舞的嘴。

  一阵打闹之后。

  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占了上风的祝英台反剪了秦舞的双手道:“小毛孩子,年纪不大,鬼心思不少,还编排起我来了。”

  秦舞虽被钳制,嘴却不肯饶人:“我哪有瞎说八道,像九哥哥你这样的,我见的可多了。说句不夸张的话,整个漠北想嫁我花哥哥的人能从金汤城城头排到城尾,这其中还包括都护的小妹呢。九哥哥你是没见着,那都护的小妹当初追花哥哥追的那个样,走哪跟哪,我好险没那女人用眼刀剜死。”

  祝英台一怔,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明悟:“是了,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无人去追求呢。”

  都护的小妹,也是名门之后了,就自己这个不知家在何方的无根之人,又怎么配得上“他”。

  趁着祝英台愣神而逃脱钳制的秦舞揉了揉手腕,抬眼就看见了祝英台这副心如死灰的枯槁神色,心道要糟。要是把九哥哥的打击傻了,大父非得打死自己不可。

  所以赶紧搜肠刮肚的补救:“不过我还是觉得花哥哥对九哥哥你最好。”

  “真的?”只一句话,秦舞就见到了什么叫做枯木逢春。

  秦舞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答道:“真的啊。花哥哥还没对人这么好过呢。九哥哥你要学箭术,花哥哥就把她以前的配弓都给你了吧。九哥哥你要学骑术,也是花哥哥给你亲自去马厩里挑的温驯又有耐力的良马吧。更别说每日都还给你送宵夜,齐武上次都被踢了一脚……”

  说着说着,秦舞把自己都给说恼了,怎么突然感觉自己的哥哥就被人抢了呢!

  祝英台反而听高兴了,当下心情大好,不由出声逗秦舞:“可我听军中将士们说,他们都把你当未来主母看啊。”

  秦舞颇为成熟的白了祝英台一眼:“九哥哥你别激我了,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啊?”

  “很多原因啊。第一就是我大父根本就不会不同意。我父亲和我从父,都是死在战场上,连尸首都没有见着。我母亲因为惊闻我父亲死讯,生下我和阿弟之后就血崩而亡。可以说我一家都不喜欢打仗,所以大父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与军伍之人共度余生。”

  “那个……”

  “不要紧的,习惯了。”秦舞对着祝英台露出了一个不符年纪的释然笑容。

  “第二就是,我和花哥哥真的只是兄妹关系啊,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成天搬弄是非。要说喜欢,我更喜欢九哥哥你这种宽袍大袖的儒生,可惜了,九哥哥你也是女儿身。”

  引火烧身的祝英台:不知道该百出什么表情好。

  幸好秦舞很快就转移了话题:“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父说,花哥哥志不在此,内闱私事反而会绊住她的手脚。我想,花哥哥应该是先要那种能与她并肩携手之人,而绝非娇柔弱质的闺阁女子吧。”

  于是花木兰很快就有了一个无从倾诉的烦恼:她的新主簿祝英台,跟的太紧了。

  花木兰有能力支开那群视她如神灵一般的亲卫做点私密之事,但却阻拦不了祝英台这种聪慧之人无孔不入的侵袭,尤其实在两人的关系目前还是将军与主簿。

  主簿这种心腹要职,怎么赖在主将身边都不为过。

  周围之人都不以为然,唯有花木兰自己苦不堪言。就在思忖着要不要把祝英台送到军需处给自己一点喘息之机时,她马失前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