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欢声道:“我在那地寻到……”她从宽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

  话尚未说完, 应笑语直接伸手抢过了。

  应欢声无奈笑笑。

  素净的白手帕上绣有两朵艳丽的桃花,边缘是粉白色的,中间却是染透了鲜血一般的红。

  应笑语就着薄雾稀释过的晨光将其展开了看, 帕子上写着几句话——

  冷月下观人世间, 昏沉皆在白瓷坛。

  一笛吹起万鬼嘶, 今夕风波岂可避。

  今天是七月十六, 即是中元节的第二日。阴气涌动的鬼门关连通凡鬼两界,它对尘世开放三日。

  第一日, 是阴间收容那些在凡界游荡了一年的无主鬼魂的日子,这一日也有凡人专门前去鬼市寻找珍宝;第二日, 阴间一些驻留于忘川河岸, 未喝孟婆汤的, 对凡尘执念极深的亡灵会再入尘世。

  这一天街上基本上难见人走动, 凡人生怕被这些无意投胎,对红尘极度渴念的亡灵勾去生魂。

  第三日,待奈何桥上升起浓雾,入了阴间的凡人不可再回,阴间的使者也将把驻留俗世的亡灵勾入地府, 天地苍茫, 而一些被占了躯壳的人生魂无处可去, 他载录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就会被生生划去。

  趁着昨夜战乱,怀鹦应该已跟随人群混入地府去寻找她丢失了四百年的的孩子。

  她已经找了四百年, 走遍凡界的每一角落至今仍未找到。大概是因为她无法进入地府,翻一翻生死簿查探其实。

  而应笑语很难做到不去怀疑尸潮的爆发与怀鹦毫无干系。

  因为生人进入地府的条件十分苛刻, 除非是体质至阴至寒或是有能掩盖生人气息的至宝傍身的人。

  而怀鹦两者皆无。

  从黄泉路到奈何桥的一路上也是十分的凶险,不仅需要躲避黑白无常等阴间使者的搜查,还有抵挡孤魂野鬼对自身肉身的觊觎。

  若无人相助, 怀鹦想来也是很难独自一人解决这些难题。

  因为恶鬼流于人世的年限不多,三年内若能躲避无常的勾杀,捱过日灼,阴寒之蚀——肉.体腐烂仍旧关联着尘世的魂魄,也能从大鬼的手下逃脱,那就可入鬼道。

  等三年时间过去,载录于生死录上的名姓消失,事务缠身阴间的使者亦将淡忘,可修鬼道留于凡界,与人无异。

  而至此,修鬼道之人也是完全地摈弃了重新投胎的机会,永生永世不能为人,不能入地府。

  昨夜,□□导致死伤无数,奈何桥上必定是鬼山鬼海,鬼头攒动。

  ·

  尸潮已经退去,徒留下满城的尸体,护城河都已是一条血河。

  那双操控一切的手似乎放弃了衮州,又似乎是在将她们往另一处引。

  许知纤被安置在太守府内的软塌上,她面容宁静,峨眉尤如薄雾远山,双手合于腹前。唇色殷红,应笑语特意为她点了唇脂。说是这样才能令她稍有些气色。

  又为她换上了一条石榴红裙,裙摆繁复,在榻上摊开,美得令世间万物为之倾倒。

  应笑语撑着长刀,蹲在榻旁,温柔地凝视着许知纤的眉目,轻声道:“细算起来,我已经失去你两次了……其实我总感觉自己似乎淡忘了好些事情,以至于我们彼此遗忘。”

  “幸运的是,兜兜转转这么久,我们依旧站到了一起。可惜每次的告别都太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应笑语轻吻了下许知纤的额头,继续道,“所以这次你得等一等。等我好好跟你说声告别。”

  “你之前说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那件事很危险,你也会支持我。而我想这次你也是能理解的。”

  “务必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回来的。我说到做到。”应笑语承诺道,身侧长刀感知到主人迸发的情绪,也发出颤鸣声,“毕竟应笑语她,还想从你那儿求一份二十岁的生辰礼物呢。”

  “而等你回来了,我也得讨个清楚话。应欢声到底是什么人?”应笑语执着榻上人的手,兀自笑了起来。

  应笑语掩上门,转身发现应欢声已经捧着那坛用白瓷坛装的酒站在门口了。

  可能那些话多多少少的都被应欢声听见了几句,可应笑语还是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

  “想说的话都讲完了吗?”应欢声问。

  “嗯……”

  应欢声直接推开门迈大步伐进去。

  “诶,你——”,她完全未顾及应笑语错愕的神情。

  她捧着小酒坛,目光沉静的描摹着许知纤的五官轮廓,不发一语。

  约莫是看够了,应欢声坐到没有一丝褶皱的榻沿上,轻柔地抚着许知纤的额发。

  而后,揭开酒坛的盖子,清冽的酒香瞬间溢了出来。酒,确实是好酒。

  应欢声仰头饮了一口清酒,但并未将其咽下,而是含于口中,唇贴唇地渡给许知纤。

  眼泪的苦涩和微咸味道无比突兀地覆盖在酒上,在应欢声的舌尖上蔓延。

  许知纤现在也不过是一具失了生魂的躯壳,甚至不会产生下意识的反应。

  她就像是一件冰冷的容器,被迫承纳这一口酒。

  应欢声的心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钝痛感在胸腔内扩散,震得全身都痛,她捏着酒坛口沿的手指微微颤动。

  这种痛感又像是女性每月都会席卷而来的阵痛,叫她无比想蜷起自己身子,很小声的哭上一场。

  于是她又俯身过去,深深注视着许知纤安睡的面容。

  随即弯腰,令这一口变得温凉的酒在两人亲密贴近的唇齿之间彻底消解。

  “我说过的,会一直陪在你身旁。这句承诺永远算数。”

  应欢声贴着她的耳侧喃喃,八个字的承诺说了五秒。

  这五秒却重若千钧,穿梭了三个世界自始至终维系着二人的情感。

  ……

  应欢声低着头走出去,眼眶周围略残留浅红,应笑语注意到了,但未揭露。

  “几时去阴界?”应笑语问。

  在无意间瞥见应欢声唇边残留湿痕,最后一字于是咬得极重,她握刀的手不由得收紧。

  忍了很久,才忍下心底涌上来的那股子怒意。

  都到这种时候了,许知纤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不省人事,应欢声竟然还要趁人之危。

  她是人吗?她有心吗?她配得到许知纤的喜欢吗?应笑语咬牙切齿地想。

  “三更一过,月色清朗之时,饮下坛中的酒。”应欢声将那坛子酒递给应笑语,打断应笑语翻涌的思绪。

  山河扇一展,她又重现变回了那个古井不波,一目望尽山河千里的左护法。

  六年筹谋,八年蛰伏,即便棋盘上已是一片残局,天逼迫她,人胁迫她,就连鬼也要阻拦她。

  可她依旧会坚持,咬碎牙,咽下血也要坚持。

  “你还要去哪儿?!”应笑语朝着她远去的背影吼道!

  “去处理后续的事。”应欢声淡声答,城内现在一片废墟,案头上堆积着数不清的事物亟待处理。

  幸存的民众需要安置,破损的城门和屋舍需要修缮,还有无法预测的、是否会到来的下次危机,以及地府的虚实情况都需要去查一查。

  怀鹦身上的……故事恐怕也没这么简单吧?

  那四百年前被施用贴加官刑罚的妾与今日的酒店老板娘为同一人。

  应欢声站在墙头上,往远处眺望。答案,不日就可揭晓了吧……

  ·

  三更夜,凉风习习,瘆人的寒气服帖着二人的肌肤,就差侵入骨髓。

  应笑语命边枝、边叶守着门口,切勿让人进来,伤了三人生魂脱窍的躯体。

  应欢声觉得着一口酒比较起下午饮的那一口,实在苦了太多太多。

  她望着应笑语紧闭着双目的脸,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应欢声,也缓缓闭上了眼。

  酒在腹内形成一股热流,蔓延至四肢百骸。几秒后,天灵盖又蹿升起股冷气,两人打了个寒颤。

  两人眉发上皆结了一层薄霜,唇色也是苍白到极致。

  过了几分钟,两人均变成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成了两座雕塑。

  再次睁开眼时,应笑语眼前是一片茫无边际的浓稠黑暗,令她全身泛冷。

  应欢声递出一副铁制的青苍色夔牛面具给应笑语,自己又戴上了一副白玉制的“白泽”面具,面具头顶有一长而粗的独角,尽管看着奇怪但隐约之中又透着几分神圣。

  应笑语翻来覆去地瞅着手里的面具,异兽神情凶猛残恶,额上还有两道生硬的断角痕迹……

  应笑语嘴角一撇,不甚开心地自言自语:“就自己留着好看的,让我用丑的吓人。”

  应欢声余光瞥一眼她,冷声道:“戴上,不要多话。”

  “跟着我走。”两人虽已经踏在了那条通往鬼门关的鬼道上,周围全是游荡的鬼魂。

  可难保不会被阴界的使者认出。

  应欢声在面具上刻了遮蔽生魂气息的阵法,生魂有别于死魂。而面具按照上古异兽的模样绘制,对普通修为的恶鬼也有震慑作用,能免去很多麻烦。

  这些鬼,因为生前死法的不一,所以死后的魂魄模样也大不一样。

  有倒立着,用头走路的,估计是从城墙上跃下摔死的;有吐着舌头,眼珠凸裂的,大概是吊死鬼;也有头发长长,衣衫蹚水,浑身灰黑的水鬼;也有肚皮溃烂,内脏流出的,大概是生前被仇家毒死的……

  另外还有一些死状更为凄惨的,应笑语目不忍视,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于是干脆地闭上了眼,牵着应欢声的袖管跟着她前进。

  应欢声随着人潮走到鬼门关口,阴界的使者会勒令这些死魂交入鬼门关的门票钱。

  可她们两个是生魂入阴界啊,哪来的人给她们烧纸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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