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纤下意识揪住了应欢声腰际的衣服, 上好的布料上沾了露水,触手温润湿凉,像极了应欢声这此人给她的感觉——

  温柔中暗含如水的锋芒。

  应欢声扯了扯, 但是无法挣脱, 只得随这人去了。

  冤家路窄啊。

  在很早的时候, 教应欢声卜算的师父就为她算过一卦。

  老头子捻捻翘起的花白长须, 眯眼,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

  他坐在竹编凉椅上, 腿架在稍矮一些的板凳上,对跪在地上, 腰板却挺直如青竹的小女孩道:

  “把手伸出来。”

  “我的徒弟, 不管是谁, 只要是拜在我的门下, 我都会为他看一看后半生的命途作为见面礼。这是传下来的老规矩。你是我第十三个……还是二十三个,唉人老了,不重要的事情全记不清楚了。”

  应欢声青涩的小脸显出大人般的严肃:“师父,我不愿意。”

  老头子取出含在口里的旱烟,混沌的脑子被应欢声不知好歹的回答刺激得清醒过来, 他“嗳”了一声:“可是老规矩是不能破的啊。”

  他弯下腰, 笑得畅快, 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不如这样吧, 看掌纹能看出四条,命途、钱途、官途、情途。你说你想知道哪一条, 我就为你看那条。”

  应欢声在修道一途上全无天赋,于是想着去学习军事策论,那样至少在将来, 在和应笑语共同谋求的事情上不必拖后腿。

  她本就偏爱看书,用足十成十的努力,一年内就读完了千余本书,包含史书策论,志怪录,连话本也未落下。

  她一心为复仇,情啊爱啊的,自是最不必在乎的东西。

  应欢声很快想通,叩首道:“情途。”

  那张被旱烟熏得昏黄的枯槁面庞凑到了应欢声眼前。他吐出一口烟,他一眼就辩出了四条线。

  却拧着眉,故作高深地道:“我观你命中必犯一劫,桃花劫。你只要跟着我好好学,我可以传授你渡劫的法子。”

  应欢声垂眸不语,小少女在想,这在江湖上颇有名号的老师父是不是太不靠谱了些,尽扯一些烂俗的套路来戏耍她。

  嘴上却道:“弟子谨记。”

  “嗯,”老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奉师茶喝完了。你可以走了,明日再来过。”

  等到少女挺拔的身影终于在光里淹没了。

  老师父将已经有些岁数的烟杆子搁在坡了一脚的木桌上。

  思量着该提些授课难度了,这弟子煞气太重,四条线缠乱在一块,事实上他也参不透。

  随便诓她一诓,别把这人轻松给放下山,搅乱了尘世。

  可师父也没料到应欢声聪颖得可怕,仍旧是不到一年就出师了,徒留老头坐在光秃秃的山头上,晒着落日,长吁短叹。

  ·

  许知纤手指攥的死紧,丝滑的衣服被她揪出皱巴巴的涟漪,仿佛心里怕极了,怕身前这人再把自己丢了。

  其实呢,心里头激动坏了,嘴上稀罕道:“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非人非妖,竟然还会发光!想来定是什么稀世珍宝吧?”

  青面女鬼鹌鹑蛋大小的窟窿眼里迸射出两道青幽的光,许知纤瞧着稀奇极了。

  邵斫阳擦掉脑门上因许知纤几句无心的话语而冒出的黑线。

  内心反复道,切莫同这人计较。估计是小时候少吃什么缺了补脑的食材,导致脑子没发育完全。才如此大言不惭。

  即便他见过那么多鬼,可抱着婴孩的女鬼阴邪最盛,他心底也是有点怵的。

  但邵斫阳从小便好面子,不甘落人下风。笑道:“再多讲些玩笑话,我能再轻松不少。”

  “城中怪事定然与这女妖脱不了干系,印晟你来助我一臂之力!”眼见周围的杀气越发浓郁,邵斫阳立即一改玩笑的神情,正色道。

  随即脱下了罩在道袍外的黑色外袍,他掏出一柄长剑,五指缝中各夹着新绘的五张符纸。

  他皱着两道粗眉,两指抵在眉峰中间,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念的都是些许知纤听不懂的字句。

  随着口诀越念越快,邵斫阳周身的金光大涨,气势如虹。

  女鬼似有所觉,用尖细的嗓音嘶吼道:“你们休想再抢走我的孩子!”

  她干瘦的胳膊细面条般地变长,朝着邵斫阳伸去。

  就在女鬼细长又尖利的指甲快刺到邵斫阳的面庞时,他突然从原地消失,瞬移到了三丈远的地方。

  “咻——”两道黄符从天而降击在女鬼身上,化作两道灰烟。

  女鬼似被激怒,蓬乱的头发被她甩到背后,嘶喊着又扑上来。

  应欢声找准机会,掷出绘有缚鬼阵的银球。

  在碰上那小鬼的之后几天她也专心研究,如法炮制地将几个实用的抓鬼阵法刻到了银球上。

  银球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橙金色的字符,字符朝着青面女鬼扑过去。

  女鬼只是脚步一滞,继而将怀里的婴童抛到半空之中。

  “像是我们在井边所见的童子!”许知纤不无惊诧地喊道。

  鬼童又哼唱起了童谣,不过这次是他们未听过的,其中缠绵的情感被拉长,露出些许怪异幽诡的味道。

  但还是能听出,这是一首情歌。

  鬼童原本四肢处有缝合样,可如今似乎未见了,看起来很完整平滑,像是被人特地找了材料专为它重新修补润饰过。

  应欢声不自觉想到,那无辜死于客栈中的,被剖开了肚子的新婚妻子。

  可观眼前这一婴孩的体型大小,约莫跟六个月差不多;而井中所见的那个,则是一岁有余。

  难不成竟是有两个鬼童存在吗?

  “印晟你站在那发什么呆!”

  许知纤拽着应欢声的拉着她胳膊往后退了十分远的距离。

  应欢声原本站着的那地儿突然被一道浓郁而深重的鬼气缠绕着。

  城外久未下雨,地面干裂出细小的口子。此时那些小口子都被鬼气腐蚀成大而宽的裂痕。

  应欢声没有死里逃生的惊喜和感激,注意力全被许知纤的那句话夺去。

  “原来你会武功,你还偷听了我们的对话。”

  未待许知纤接话,头顶就闪出一道惊雷般的声音——

  “印晟!好啊,我在太守府吃不好睡不好担忧着你,你却在这儿同貌美姑娘花前月下,谈天说地!”

  “印晟,你、你好不要脸!”应笑语立在长刀上,气急败坏地骂道。

  她再仔细一看,那漂亮姑娘还是之前她见过了的“细作”。

  应笑语无端生出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干脆化怒火为武力值,一剑劈砍下去,女鬼聚集怨气的行动被打断。

  毕竟是金丹中期强者的一招,还是挺有威势的。

  而女鬼似乎也发觉自己奈何不了她们四人,朝鬼童咿呀唤了一声,鬼童钻回她怀中,两鬼迅速遁走了。

  半空中残留着飘忽的、鬼气森森的情歌。又因为是稚子的声音,更显得诡异无比了

  应笑语从飘着的长刀上跳下来,右手极其随意地一展,收回了长刀。

  她踱到许知纤面前,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偏头对应笑声道:“我瞧小娘子甚是欢喜。姐姐你又向来是不懂风情之人,满心满眼尽是圣贤书。”

  应笑语清亮的眼眸里并无戏谑,装的是夺取美人天下的豪情壮志。

  “她如何能使你开心?若是非要从我们二人中择一良人,理应该择我。”她凝望进许知纤澄澈的眼睛深处,这样道。

  “说笑了。印妤今年十九岁啦,该学会成熟一些的。”许知纤眨了眨眼,想缓和气氛。

  不料这一句却将应笑语彻底点炸。

  “好啊!好的很!你们一个个的全当我是小孩子,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满口满口喊着姐姐,跟在你屁股后面讨糖葫芦吃的小屁孩?你也以为我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的无能教……大小姐?”她将许知纤推到应欢声怀里,指尖点着二人鼻头骂道。

  “而在你眼里,我必然也是个做事全凭冲动和热血的小姑娘。”邵斫阳无辜被点名,满脸茫然地摊了摊手。

  应笑语重新掏出长刀,如一根离弦之矢朝远处飞去。

  许知纤跺了跺脚,她是由天地灵气聚合成的小妖,说话全凭自己喜欢,心底一旦有了些什么想法,立马脱口而出,未曾料到话语的威力如此巨大,一下子就将炮仗点燃了。

  无怪她,第一次接触的三个人,就是人间伪装极深的三个人。

  许知纤揉了揉脸,化作一道流光跟上应笑语。

  她觉得自己难逃把人惹怒的责任,应该去和应笑语解释清楚。

  “我这般风流的男子也是头一次在女人堆里失去存在感。”邵斫阳折着未丢出的符纸,自我调侃道。

  应欢声懒得和他贫:“回去了。”

  回去路上,两人观察到,行尸好像又进化了,上下门牙变得尖利又细长,像极了女鬼的指甲。

  似乎也生出了自我意识,能够集成小队攻进百姓家中,而不像太守所言的那般,深夜时在街道上漫无目的闲逛,只对过路行人发动攻击。

  现在的它们,显然更有威力、思想和组织性。·

  应笑语停在了一处矮山顶上。怒火难消,她掏出长刀对着一大片树林一通胡乱劈砍。

  大小不一的落叶碎片在半空中翻飞,继而缓缓落到地面上。

  一刻钟后,她才停下动作,站在落叶雨中调整呼吸,仰头闭目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许知纤正和一株长在大树底下的小草对话:“她好可怕啊!”

  “求您把这祖宗带走吧,我还想多活几年,修炼成千年的食人草。嗷呜!”

  小草晃动着它不堪一折的身躯。

  ……当真的?

  许知纤从一棵树后走了出去,解释道:“应笑语,你才十九岁,成长的路途多么漫长啊,你还会遇见很多人的。”

  路边小草:你好渣啊,著名渣男语录。情人山上野鸳鸯太多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惜近日来山上的人突然变得很少,三四天也不见一对。

  山下是出什么事了吗?不过按照你话语里的意思,你们两莫非是有磨镜之癖?

  啧啧啧~

  许知纤吐槽:草儿呀,你若能将你八卦的注意力放一半在修行上,至少能减三百年,提前修成人形。

  应笑语见熟悉的人影从树后绕出,佩刀发出“嗡嗡”颤动的声音。

  许知纤吓得急忙解释:“你不要动手啊,我真的没有特别的意思。”

  “你以为我真想跟应欢声争?不,你错了。”

  “你说,我哪里比不上应欢声?为什么从小到大,别人眼里从来有她没我,我哪里比不上她?”

  “你真这样想吗?”许知纤的眼睛纯净澄澈,仿佛是一汪在月色下晒凉了的秋水。

  “她将你保护得很好,她待你如此好,才让你养成了这样懵懂的性子。”

  应笑语怔在原地,没从这两句话里反应过来。

  “她放我离开,是不愿你滥杀无辜;她与我交好,也是因为你啊。”

  “她让你以为,带着一盆兰花就能冲进皇宫刺杀君王这样的蠢事都是有可能成立的。最善策论的她不戳破,反而跟着你,维护你,支持你。是不是很傻?”

  “明知道你武力高,却依旧护着你耍赖的小性子,选择独自一人面对。”

  “应欢声她多傻啊,比你还要傻上许多……”许知纤说得温柔又缓慢。

  可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刺进了应笑语心底,刺的她鲜血淋漓,却又不懂痛的滋味了。

  “应笑语马上二十岁啦。”应笑语道,柔柔地笑起来。

  应笑语马上二十岁啦。

  可应笑语依旧多少的缺爱呀。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呀,因为马上开学了,所以最近的更新都有些不及时。

  不要放弃我!我不会坑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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