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南无阿弥陀佛,绝无冒犯之意

  南土有小童, 出生无所依;

  宅于幽幽深井,长至一岁。

  水寒蚀吾骨,有蚁食吾肌;

  我心多烦忧, 歌与路人听。

  “……过路人皆惊声哭号, 跪伏而拔舌。”青黑色的鬼童咯咯笑起来,周身妖异诡丽的紫光愈加强烈。

  它黝黑的瞳仁变成两道细长的白线, 四肢拼接处有浓黑的血水渗出。

  那队镖师的就连领头壮汉也是吓得大骇,宽阔大刀陷进泥底小半截, 才堪堪止住后退的步伐和半伏的身躯。

  “闭上你们的嘴。别喊出声!”雪刃挽花, 应笑语压低声音呵叱。

  鬼童口中所哼唱的歌谣句式混乱, 全无章法可言, 但冲天怨气浮在表面, 显而易见。

  闻者若是凡俗的母亲, 定是要落下萧瑟寒凉的泪水来;若是有家室的苟且男子,必然怕得腿软尖叫。

  可惜在场人心肠一个比一个硬。

  应笑语丝毫不为所动,单拎出隐含着关键信息的句子分析。

  “拔舌。”她心底念叨了一声。

  应欢声听到喃喃的两字,两颗银球从掌心跌落,恶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

  回忆起野史《西蜮》中有记载, 有位下嫁的公主因为猛烈的妒心对怀有身孕的贱妾施用“贴加官”的刑罚,即用高丽纸浸透水覆在人面上, 令其窒气死亡。

  母体死亡,但腹中胎儿尤有心跳, 于是命巫师从胎盘中取出将将成型的胎儿, 断其四肢, 制成人彘。再用术法辅以剧毒喂养,三月后,胎儿长成周岁大小, 再缝合回大小不等的四肢……

  自此,驸马后院之中若再敢有人对公主出言不逊,次日就会以拔舌瞠目的死状仰躺于榻上。追究下去,可守夜的下人们也只是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尖叫。

  ……

  应欢声低头不语,应笑语冷眼睨这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而落在后方的一众大汉大气也不敢出。

  许知纤茫然无措,但她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干脆杵在原地也不动作。

  就在僵持之际,一黑衫少年忽然现身,负剑从香樟树横岔的枝干上一跃而下。手里捏有一大把黄色符纸,飞速地朝那鬼童掷出了两张。“天朗炁清,奉上敕令;光照玄冥,现汝真形!”

  没成想那无往不利的符纸一接触到鬼童周围的青紫光时居然就湮灭了。

  少年还想再念口令,鬼童却松开了合拢的两掌,缓缓沉入井底。

  几人舒下一口气,原来不知何时,天色已然大亮。

  姓穆的壮汉将宽刀收回刀鞘,挎在腰侧,上前两步,抱拳半跪在那忽然出现的小少年面前,道:“公子。”

  “请起。”被他尊称为“公子”的少年含笑颔首。

  同时将剩余的一沓符纸塞回前襟。动作潇洒,袖袍生风。

  “你是他们的公子?可为何昨日不见你人影?”应笑语走过来问,还不忘取根麻绳捆住许知纤。

  “噢,”风雅的少年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总镖头,也就是我父亲,他不放心这五大三粗的几个汉子,于是特意派了我跟过来,我晚了几日才出发。”

  “可称呼我为五公子。”少年温言道。

  应笑语呵笑一声,不屑地提提嘴角,不过只是一总镖头的儿子,哪来的脸用“公子”名号。

  “敢问这位姑娘怎么了?”五公子忍俊不禁地指了指许知纤,问道。

  “少管闲事,别怪姐姐我没提醒你,话越多的人死得越快。”说罢,应笑语便牵着麻绳的一端将许知纤拖走了。

  许知纤扭过身,不尴不尬地对五公子笑了一笑。五公子回以微笑。

  应欢声朝他,以及他身后的镖师队伍点了点头,也走了。

  “公子……”穆平雲一改憨厚的神情,抚着胸骨低头跪在少年面前,姿态卑微。

  “不必多言。”邵斫阳抱剑,目光深幽地望着应家姐妹离开的背影,“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运镖进京,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

  因为灵气逐渐干涸,本体是兰花的许知纤已经变得有些蔫耷耷的了。

  她被紧紧地绑在一张木凳上。

  应氏两姐妹,一个抱刀站着,一个执杯坐着左边饮茶。

  均是一脸严肃,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应欢声摩挲着瓷杯,幽幽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禁地,竟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安然无恙地一个人走了出去;第二次是在这危险的关头。”

  应笑语面无表情:“你能在我无所觉的情况下坐到我的窗台上。却也不为谋财害命,我想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许知纤后背一凉,仿若有森冷的杀气在剐蹭着她的面颊和脖颈。

  “其实……我只是个小偷。”她弱弱发声吗,脑子里转过数十个念头,吐出来的话却是这句。

  “南昭刑法,拾遗者赃逾五钱,赀徭三年。你顺走的那块令牌,用黄铜所铸,原料费一两,人工费二两。”

  应欢声语调缓缓,声音温柔。

  许知纤眼皮一跳,嚷道:“我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你们宰割。你闭眼讲价,我即便争过你也无用。算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喊着喊着,不知不觉两串晶莹透亮的眼泪水就挂在双颊上了。想她身为修行一个两千年的“大妖”,来这尘世还不足半旬就小命难保。可怜槐伯,竟然连唯一的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人也没了。

  应笑语见许知纤胡乱的回答、哀哀戚戚的表情,却单纯恍若稚子。

  展颜一笑,道:“闭上眼。那样我杀你,就不会痛了。”

  许知纤尚没弄清楚应笑语话语里的意思,到底是她不会疼还是自己不会疼,就下意识地依言闭上了眼。

  瞧你这没副出息的样子!后知后觉,她在心底自贬冷嘲。

  “好了,别逗她了。”应欢声放下杯盏,起身。抚了抚绣有云纹的宽袖,对妹妹道。

  许知纤摸不透现在是何情况,只觉腕上和身上一松,原是那捆缚她的绳子被应笑语斩断了。

  “你就此离去罢。莫要再跟着我们了。”

  应欢声是要放她离开的意思,有这么好心?在她心里,应欢声依然是冷面阎王的形象。

  许知纤郁闷地揉着腕上因捆绑太紧而留下的红痕,小声念叨了句,“嘁,谁稀罕跟着你们啊!要不是因为……”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约莫是有顾虑的东西,她及时闭上了嘴。

  明教双姝懒得理她,只当这不通人事的少女是有小情绪了。

  许知纤感觉再不归附到本体上她就要形消魂散了,朝二人耍了个鬼脸就在原地消失不见。

  应笑语揉揉眼睛,不敢置信:“我没看错吧?!”

  “我也见到了。”应欢声蹙眉抿了口粗茶,语调淡淡。

  而在两人背后,那盆放在窗台上的兰花泛起浅淡的柔光。

  “她是人是鬼?”应笑语瞪大眼睛。

  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简直在她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划出一道鸿沟,割裂从前和将来。

  话本里的传说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以致刚才许知纤变戏法似的动作也只是让她咋舌惊叹。

  没有像往常般摆出喊打喊杀的架势说这人在戏弄她。

  应欢声轻叩龟壳,“我们应该注意下那队送货的镖师。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为何你昨晚如此淡定?”应笑语也坐到了桌旁,询问应欢声。

  应欢声放下用于卜算的龟壳,不作回答。

  她走到窗旁,垂眸往庭院中望去。右手扶在窗沿上,左手偷偷抚着兰花花瓣。小兰花不出所料地裹紧了她的手指讨好她。

  应欢声低笑一声,兰花也随之轻颤。

  院中落叶萧萧,香樟树叶铺了满地。

  深井与省城内整个地下水系连通,若她所料不错,城中人十之七八该身染疫病,只是尚未爆发。

  不知道步步筹谋,阴险至极,罔顾他人性命的背后操纵者到底是想干些什么?

  应笑语之前“骂”她算无遗策,可她怎知,世上最难预估的就是人事。

  ——比魔更狠辣无情,比妖更变化多端。

  即便占一百张卦,纵观前后十日的天象,也难以洞察清楚人心。

  天下棋,落子无心,也不过是应欢声命途上的万象山河,她咽下无人可与之言说的苦楚。

  所幸山河存情,万物有心,至少在处心积虑报仇的路途上不会太过孤独。

  应欢声俯身吻了吻兰花。一怀春江水。

  那含苞欲放的小兰花仿若红了面庞,露出娇艳的粉色。香气四溢。

  “这花可真有灵性,”应笑语幽幽道,“但它不属于你我中任何一个,南昭王可在层层宫强后等着呢。”

  ·

  邵斫阳见应笑语下来,主动打了声招呼。

  他头戴纶巾,着水青色长衫。肩挑清风明月,眸如晨星,面若润玉。

  应笑语:“五公子少年风流,敢问师承何处?”

  邵斫阳眉目飞扬,只答,我自学的。

  应笑语显然不信,但也不追问。

  邵斫阳却道:“听闻你们此行也是去往帝京,不如我们作伴,路上也有个照应?”

  本想回绝,应欢声摁住她的肩膀,吐出一字:“好。”

  邵斫阳朗声笑:“本公子再问二位小姐芳名!”

  “印晟。”

  “印妤。”

  “邵公子,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厉鬼产生皆有因果,修道者讲究行善积德,你是否愿意帮助我们,一同还省城一个太平?”应欢声问他。

  “在下却之不恭!”邵斫阳眼眸浸透笑意。

  应笑语向姐姐投去疑问的眼神。

  不过虽然她心底不认同,但在外人面前,她一般不会和应欢声翻脸,毕竟应欢声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只是很不甘心,刺杀南昭王的日子又得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