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不知名的山, 平地拔起;山上有片池,苍天眷爱,人人称其为“天池”;池旁有株兰花, 年岁一千有余。

  “天池”似面镜子, 通透澄明,据说能勘破人的前世今生。

  许知纤日日无事, 只盯着这池子琢磨。可带着粉红色晕白色花瓣探过去,原模原样印出;底下细嫩的根延伸过去, 冰凉凉的仙气涌上天灵盖, 冻她一个激灵, 散开花瓣瞬间合拢成小花苞。

  旁边一棵巨大的槐树见状便道:“我看了两千年, 也没看出个花头。若你真与它有缘, 早该显灵了。”

  槐树的本体扎根于尘世, 其上挂满了红绳,红绳快在枝杈间团成线球。香火、福祈不断。

  神仙说:“你已攒满了功德,我送你仙体去天池旁扎根,来日你修成正果,可到上界寻我……”

  于是槐树就早了小兰花一千年来了这不见鸟兽、荒凉静谧之地, 只有天池的渺渺仙气与他作伴。

  “槐伯,为什么不信我真心朗朗, 日月可鉴?说不准女娲娘娘被我打动——”少女指了指天,不信命地道。

  而老天也约莫真听见了她从心的话语。“你现在再看!池子的雾气确实散去了!”

  兰花精只是个孩童大小的灵体飘在池子上空, 云气散开, 愈发清透的池水印出一张扎有两根小羊角辫的圆脸蛋子。

  明镜似的池子边沿大火簇生, 渐渐显出内里的情境。

  着黑衫,戴半面银制牛首面具的青竹少年背着一娇小的姑娘从坍塌的房梁支柱下冲出。

  面具上绰约的火光烫得似血。

  “将军府内院走水了!”小厮嘶哑的哭喊声搅拌在焦糊的烟气里。

  祸事发生得猝不及防,四更天正是酣睡的时刻。而着火点不止一处, 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从未见过温和知礼的母亲冠发散乱,外袍松敞的模样。

  母亲说:“带着妹妹快走。前线战事吃紧,正是危急险要的时候,消息不日传入将军耳中。若他坚持守,你们、你们姐妹两就躲在外面不要回来。”

  “若他获得大捷,”母亲笑容苦涩,“将军功高盖主,也还是不要回来。”

  背着妹妹的少年郎深深一叩首,继而步伐坚定地往外,未再留一眼一言与身后人。

  露在半张面具外面的红唇被牙齿生生咬出血珠,血珠从白玉般精致的下颚滑落,溅在黑靴上,绽开成艳丽的罂粟花。

  “槐伯,这是我的前世吗?”许知纤垂手问。

  “嗯?这说不准的,也可能是今生。”老槐树捻捻长胡须。

  也说不准是其他人的记忆呢……

  小小山精未到过凡界,甫一睁眼见到的即是这座未知名的山,哪里通晓世故人情。

  而另一仙体在凡间呆了五百年,再苦再难的事也听闻过,两人对镜中所现的惨痛画面皆未挂怀。

  兰花精蜷起一小边花瓣触了触这一池仙水,温凉的触感令许知纤心底一喜。

  “那我今生命途可多乖蹇,后半生诸多苦痛可还有转圜?”

  老槐树不应这懵懂孩童的话,只说,你且看。

  ——被兰花花瓣碰触过的池水晕开层层的涟漪,画面在涟漪中转换。

  “老伯,她们的衣裳好生奇特!”许知纤吃吃笑起来。

  自此,每日观赏这池凡界的天水变成了两人谈天之外的唯二爱好。

  按理说,该是新奇的,有趣的。

  可一朝一夕全塞进糖罐子里,多了便满,满了便溢出来。

  溢出来还会满。

  溢出来的那部分分毫不值。

  这样得来的乐趣太廉价了。

  更何谈,见得多了,苦痛感伤遭遇的远多于乐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三百年后的某日,老槐伯与她说,山下有人来了。

  “你想去见外面的天地吗?”老槐伯问,“然务必在二十年内回来。若是女娲娘娘处罚,我一人承担不起。”

  欣忭少女只听得前面一句,忙不迭说想想想。

  鸟兽荒芜的山她可是待得不能再腻!

  山下的老头儿被槐花香迷得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寻上山来。

  临行前,少女用灵力变出一条红绳抛到槐树枝干上。

  她摩挲着粗粝的树皮,额头抵住喃喃:“如若以后山上再来了别的什么树,我还能一眼认出你来。”

  闻言老槐树满树枝叶微颤,黯郁萧瑟,似在回应。

  老树抖落下一片槐叶,少女将它藏在怀中,“老伯,我真走了。你在这儿没个伴,想你时,我就将山下趣事说话与槐叶听。”

  于是那心神迷乱的长老抱着一盆不知来历,未知去处的“独占春”回了明教。

  ·

  “左护法!”传递消息的教众边枝抱拳,半跪在地上。

  明教人士均是一袭黑衣,唯有领口和腰带处布有暗红色绣线。明教标志物是火红枫叶。

  边枝慌张地吞了口唾沫,应欢声是比应笑语还可怕的人物,教主只是喜怒无常,而应欢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难以揣测。

  教律三条:其一,莫惹教主应笑语生气;其二,莫让左护法应欢声露出微笑;其三,莫让教主和左护法共处一室。

  这是明教底层人士摸索出来的“金科玉律”。

  “魔教用甚么这般文雅的称呼?是三句箴言!”应笑语听此传言,竟也没生气,而是真把它奉为教律,每逢三餐饭前,教众都要大声将“箴言”朗声背诵上三遍。

  上百教众皆苦笑,可真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自己造下的孽迟早是要自己偿还的啊。

  “长老已经将兰花搬进了教主屋子里!”见应欢声毫无反应,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边枝稍抬高声音又说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长老将那株千年莲花种进盆里了?”应欢声玉扇敲了敲手心,啼笑皆非。

  天下人都眼红的至宝,居然只是将其种进花盆里?

  不愧是在应笑语手底下做事的人,奇妙的脑回路如出一辙。

  “我去看看。”应欢声撩起月白襦裙下摆,从榻上下来,折扇轻摇。

  “护法,您是要去教主寝屋中吗?!”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修罗罗刹要碰面了?

  “你们教主卯时至辰时都有课,我只是去看一眼,很快回来。”应欢声睇了眼边枝,似笑非笑道,“乖,别再平白无故地捏造故事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哪些传言,奈何应笑语是个不管事的,徒有教主虚名,实际教务全落她一人头上,苦不堪言,自然没闲心管太多。

  兰花摆放在窗台上,迎风招展。许知纤沐浴着阳光,通身舒爽。

  这凡间虽不比天池中所现的那般热闹,但也好歹称得上是充实新鲜。

  可这些人的服装繁复紧密,一层叠着一层,不热吗?许知纤稍感困惑,然而注意力马上被别的事夺去。

  ——这魔女好不知羞,竟公然于人前更衣沐浴!

  她羞得合拢所有花瓣,玉白色花苞尖尖冒出淡粉,似乎还有热气缠绕升起。花柄艰难地托住垂倒的花萼,花苞尖就差与潮湿熏臭的土壤亲吻。

  于是倏地弹起。

  活了快两千年的小兰花蓦地醒悟,她羞什么?她怕什么?区区凡人,何足惧哉?

  立马改换性子,立马牢牢地盯着人家去看。

  绛红色的外袍上用金线绣出凤凰,凤凰以涅槃重生的姿态高仰长颈,像极小教主恣睢桀骜的个性。

  眉眼姣姣,身量挺拔,修长如竹,好一雅致少年郎!

  一根青玉簪埋在乌发之中,里衣未脱,粉嫩足尖轻点,她便直接入了那温泉水。

  是夜,小教主轻轻的酣睡声响起。清冽月下水,许知纤化作少女,与白日所见教主装扮极其相似。

  初入人世,万事只能依样画葫芦,方才能容纳入俗世间。

  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许知纤蹲在帷帐外瞅床上人。

  眉眼是眉眼,与她好像无甚差别。只是这人颜色要再艳丽上三分。

  看久了,顿感无趣。于是负手踱到门外——槐伯作派学了个十成十。

  庭院里尽植的是桃花树,可是时至深秋,树干上都光秃秃的。

  沿着石子路往下走,她玩心重,有下没下地踢着腿。

  有处红枫林,热烈似火,骄艳似血。遥遥望去,有如残阳铺照于半面江水上。

  许知纤的瞳孔亦被映得发红,无意识走过去。

  枫林中立着一女子,玉冠高束,着月白色长袍。发丝如墨,眉目清朗,清贵逼人。

  殷色的唇是白玉上唯一一滴血。

  “谁?”她侧过脸,眸中水光熠熠,似两弯清湖中的残月,夜风吹凉了,露出些些苦楚出来。

  地上落着的枫叶踏碎会有清脆的声响,自是惊醒了山水墨画之中的女子。

  许知纤鹿眼微微睁大,茫然无措地后退了小半步。

  那女子轻功极好,一跃而起,落到她背后,山河扇戳着她薄薄的背脊。脊梁骨痛感贯通全身。

  她弓起背蹲在地上,一句讨饶夹着稀碎的□□:“我只是观光的歇脚客,您手下留情放过我吧!”

  槐伯劝诫有三,其一,大丈夫能屈能伸,当时仇可放以后再报。

  白底黑靴落她在目光所至处。许知纤总能从很多槐伯所念的诗词句中择一两词对比,白浪墨云。

  玉制扇骨触感冰凉,抵在许知纤下巴上,迫使她抬起了头。

  “你究竟是谁?”声音似珠落玉盘,好听极了。

  “我不知道。”许知纤呜呜咽咽哭起来,她是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鹿眼鹅蛋脸,本就生得惹人爱怜,眼下故意扮无辜装乖巧,饶是地狱阎罗王也得让她三分薄面。

  可恨应欢声此人比阎罗王胜似阎罗王。

  左手挽个漂亮剑花,穿透两张枫树叶,直直地将剑插在许知纤额前地面上,仅咫尺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新开篇啦,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