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外还站着巫和云和身姿挺直的南宫澈, 后者在看到慕容炽的瞬间眼睛亮晶晶。
巫和云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巫青衣已经挥挥手, 声音淡淡：“和云, 我有些事情要跟明憬和慕容炽说。”
“是，巫神大人。”巫和云点着头，将面容复杂的南宫澈带远, 给三人留出一片广阔的空间。
巫青衣几乎是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巫族族地上空的明月收回, 淡然柔和而疏离的眸光落在明憬身上，生出一种肃然和郑重。
明憬不自觉挺直身体, 双手也捏着拳, 一瞬间回想起年幼时聆听小师叔教诲的紧张不安，还有几分敬仰和憧憬。
巫青衣见她这样，淡漠的眸光一滞, 带出丝丝笑意，以背影对着明憬，声音清凌凌：“你想知道小蝴蝶的来历么？”
“是。”明憬和身侧的慕容炽交换着眼神, 回答的声音很坚定。
巫青衣于是伸出手，她的手指白得不似人类，哪怕明憬只是远远看着, 也觉得若是握上去一定是不含半分温度的。
月光照耀下，白皙修长的指尖轻动。
虚空里多出一只小蝴蝶，翅膀扇动着, 穿过如水月华，停留在巫青衣的指尖上, 折射出朦胧的月光, 然后对着明憬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明憬不禁失笑, 看着巫青衣指尖上生动鲜活的小蝴蝶，再想想落崖时初听见那道不含一丝感情的声音，恍然间似是几重时空。
但事实上不过一百多年而已，和巫青衣十几万年的岁月相比，实在短暂得不值一提。
“小蝴蝶，是天道的自救手段。”巫青衣的声音轻飘飘，却含着一股莫名的沉重。
天道的自救手段，但天道不就是巫青衣吗？
明憬心里一凛，脑海里小蝴蝶初次出现的场景来回变幻，最后停留在万丈高的断崖和冷噬骨的寒潭里，眸光控制不住就是一变，难以置信地看向巫青衣。
“对啊，就是你想的那样。”巫青衣淡淡说着话，面上神情似笑似悲，最后凝成唇角一点苦涩，轻柔的声音里讲述着一个明憬似乎很熟悉的故事。
“你是个炮灰。”这是小蝴蝶对明憬所说的话，寒潭里一通对话，激起明憬心底所有的不甘和怨恨。
带着那股不认命的执着，明憬爬着进入崖底洞府见到慕容炽，才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
“你是天选之人，是世界上最有希望杀掉荒魔和妖鬼之主的剑修，世界的存亡和你的生死至关重要。”这是小蝴蝶对李月明说的那些话。
所以故事的一开始，是年少意气风发的小剑仙莫名举世皆敌，在跌落尘埃最绝望时，遇到一只洞悉一切的小蝴蝶，才知道荒魔的存在和妖鬼的神秘。
小蝴蝶是天道自救的手段，不是巫青衣这个天道，而是那个知道妖鬼诞生、却还被妖鬼夺去神通、控制住的天道。
因为那是这座天地里真正的天道，所以知道谁会是真真正正的天选之人。
所以小蝴蝶哪怕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还是凭借着本能找到李月明，将消息一点点告知，然后伴随李月明左右。
“最后决战开始前，我和月明已经知道我们没办法完全杀掉妖鬼之主，就跟月明只能封印住荒魔一样，所以天地还会再生波澜，后世也会有新的天选之人。”
巫青衣缓缓回身看向明憬，“巫族有三颗长春仙树，我将其中一颗封进小蝴蝶的空间里，就是你和慕容炽在回望境里看到的那片白茫茫的空间。”
“再后来，小蝴蝶或许是很久时间内都找不到天选之人，于是将自己伪装成妖鬼衍化世界里的手段，然后在很多很多年后，在那片熟悉而陌生的断崖上，见到了你。”
小蝴蝶找不到天选之人，所以借妖鬼的手段来寻找，因为天选之人同样是妖鬼最想杀掉的修士。
既然这样，慕容炽和折喻都是天选之人，为什么那个时候小蝴蝶不出现呢？
“因为天地间那么多修士，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九霄云幡上，只有你堕落深渊前修的是极致纯粹的剑道。”
“自上古到现在，那么多修士里，你和月明最相似，而小蝴蝶最喜欢李月明的气息。”那是一种只属于剑修的标志。
巫青衣看着明憬的眸光里含着些许追忆，月光融进她的眼睛里，神明无情，但此刻似乎哪里都道尽难过伤怀。
明憬心情一直压抑着，许久后才低低问出声：“所以第一次杀掉荒魔和妖鬼之主的修士都是李月明吗？”
回望境里她早知道答案，但明憬还是问出口。
她不知道心里对于那位李月明到底是怎么样的情感，只是想着出去巫族族地后，她想要整座天地里所有的修士都知道李月明三个字，而不是什么隐世仙尊。
“是。”巫青衣面容郑重，知道明憬要问什么，摆摆手，继续道：“第二次封印荒魔的人是慕容炽，第二次杀掉妖鬼之主的人是我。”
“而第三次——”巫青衣迎着明憬复杂无比的眼神，一字一顿，声音坚定：“明憬，我相信那人会是你。”
明憬心里情绪汹涌，没有回答，很久才低声道：“第二次杀掉妖鬼，是数万年前那次浩劫吗？”
那次浩劫前，太源鼎破碎，九幽狱震荡，神界和仙界关闭界门，魔界和冥界隐于虚无，只剩人界和妖界。
典籍上对那次浩劫的记载很少，甚至明憬问过青尊那浩劫是如何平息的。
青尊讳莫如深，只说是神明庇护，现在想来，那神明不就是巫青衣。
所以说，第一次杀掉妖鬼之主是和巫青衣、慕容烈联手的李月明，第二次则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受天谴的巫族和不死不灭的天道巫青衣。
明憬心里震撼，只能握住慕容炽的手，眼底浮着朦胧的泪光，是后来者对前辈说不出的敬仰和崇敬。
“明憬，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巫青衣迎着明憬那样的眼神，嗓音清冽，指尖却颤了颤，小蝴蝶顺势扇动翅膀，立在明憬肩膀上。
“神界和仙界关闭界门，是置身事外的意思吗？”明憬的眼神有些冷。
“是啊。”巫青衣点着头，忽然笑了一下，含着点调皮：“不过你不用再做什么，我将归吾杀掉的时候，将很多大妖鬼都放在神界和仙界里。”
慕容炽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听到巫青衣这些话不禁勾勾唇角，笑容颇有些幸灾乐祸。
关闭界门容易，再开界门就很难了。
因为人界和妖界的界门也不会再无条件对神界和仙界敞开，而那两界里的妖鬼，就只能再看看有没有天选之人了。
不过大抵是没有的，因为现在的小蝴蝶只属于人界。
“藏剑阁阁主手里的无字天书是你放在李氏一族手里的？”明憬继续问。
“是。”
“为什么？”
“因为世人都不知道月明做过什么，甚至不知道那位隐世仙尊来自哪里，我不喜欢那样。”巫青衣的声音很轻。
哪怕李氏一族里属于李月明那一支，后来离开仙界来到人界，但他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巫青衣很不喜欢。
“那无字天书上所说的问题和答案间需要代价？”
“送李氏一族无字天书，只是想透露出些许当年真相，他们如果还要知道别的东西，当然需要付出代价。”
“他们都需要代价，但如果是修行修罗诀的修士，当然不需要。”巫青衣看向明憬，如是说。
明憬不禁一阵失神。
藏剑阁阁主当时说需要付出代价的面容郑重严肃，所以明憬哪怕心里有很多疑惑，也不敢真的全部去问无字天书。
她只问过两个问题，却不需要代价，所以疑惑过很久。
不曾想原因只是因为她修行的是修罗诀。
明憬呼出一口气，想起回望境里看到的太源鼎、九霄云幡和墨道台等许多东西，眼神一深，问巫青衣：“太源鼎——”
“太源鼎原是镇压妖鬼的至尊器，但我们低估了归吾，太源鼎不能彻底镇压住九幽狱，所以碎掉了。”
“我在回望境里看到，九霄云幡和墨道台也是巫族炼制出来的。”明憬低眸，额间那朵黑色的莲花如墨，越衬得那张脸白皙似玉。
九霄云幡上有明憬的名字，所以明憬名传六界，天地皆知；墨道台烙印，象征着与魔族勾结，是人界罪人，同样天地皆知。
如果没有那朵黑莲印，明憬在崖底的洞府里不需要面对生死间的压迫，或许不用修炼修罗诀……
明憬迎着巫青衣那双似乎看透的眸，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从明首席到后来的魔界主人明使，这一路上，有多少巫青衣的手段和安排？
既然巫青衣是天道，既然她早知道妖鬼衍化世界的手段，知道小蝴蝶是天道的自救。
她能早早安排巫和云沉睡在巫族族地外守护凤凰晶石，那么她知不知道明憬和慕容炽举世皆敌的处境？
所以明憬真正的问题不是想问墨道台和九霄云幡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是——
“我修炼修罗诀，进入巫族族地后看到洞窟里的壁画，都是你安排的吗？”明憬抿唇，还是将心里深处那点介怀问出口。
她不想要别人替她安排好的人生，不仅仅是不喜欢，还很厌恶。
哪怕那人是天地间的天道，哪怕她因这座天地几乎一无所有，失去心上人，十几万年只能以明月寄情思，明憬还是不喜欢。
“不是。”巫青衣掷地有声，迎着明憬显然凝滞的眸光，沉声问明憬：“你相信宿命吗？”
宿命，宿命是什么东西？
明憬当然是不相信的，她要是相信，就不能一路走到今日，早该死在寒潭里，然后成为慕容炽解开封印的工具，成为妖鬼衍化世界里的所谓炮灰。
“九霄云幡和小蝴蝶有所联系，原也只是它找天选之人的东西。”
巫青衣低叹一声：“至于墨道台，只是给人界来对付魔族的神器。”
她从来没想过后来的人界界主府会用这个东西污蔑明憬，进而逼迫得明憬不得不修炼修罗诀。
所谓宿命这东西，就是妖鬼之主用尽心机使慕容炽从红衣小玄主跌落尘埃，归吾怕杀掉慕容炽会受反噬、会惊醒她，所以让宇文筝将慕容炽困在崖底。
后来再毁掉折喻的剑道，折断极致纯粹剑道天才的追求。
结果许多年后，天地间再出现一个天生剑骨的明憬，十五岁就将妖鬼之主的一具化身斩杀掉。
早早被毁掉剑道的折喻将明憬护得死死。
明憬二十岁之前，即便是宇文筝，也不能在不暴露真面目的限制下毁掉明憬。
让天生剑骨的不世天才在二十岁这个年轻得可怕的年龄摸到剑道巅峰，只剩一步之遥，就能结束掉妖鬼十几万年的挣扎算计。
因为崖底洞府里有慕容炽，而慕容炽有修罗诀，所以明憬后来哪怕断了剑道，还是走上妖鬼最害怕的道路，修罗道。
“那些散布在天地四处的修罗传承，原只是我们留给人界修士的后手。”她和李月明都不曾想到修罗界能因慕容炽而出现，甚至赠予修罗诀。
所以那些传承，原来只是想着广撒网。
八枚镇压令四散，凤凰晶石封着重铸太源鼎的术法，壁画讲述过往，无字天书指引透露妖鬼之主……都只是后手。
只是明憬一个人将她们留下的手段都联系起来，才一步步解开那么多疑惑，才有巫青衣的短暂苏醒，她才能引导明憬去接受那些破碎的修罗传承。
“明憬，你还有问题的话，可以尽管问我，不然的话，我该沉睡了。”巫青衣说。
明憬眸一缩，不自禁问出声：“什么沉睡？”不是只有巫和云和那些受天谴的巫族族人，才需要沉睡么？
天谴。
明憬呼吸一滞，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巫青衣的眼神很复杂。
“取代天道会受到天谴，我是新的天道，当然所受反噬最重啊。”巫青衣说得轻描淡写，面容上都是轻松。
明憬和慕容炽止不住心里一酸。
她想起巫青衣所说的第二次杀掉归吾，将大妖鬼从人界九幽狱挪到神界和仙界。
而典籍上有记载，天道原只是天地间的一种意志，根本没有做这些的能力，若不然，那个原先的天道也不至于被妖鬼控制住。
现在的巫族族地里都是愿意生死追随巫青衣的族人，如果巫青衣有那个能力，巫族族人不会再受天谴，可巫族族地里能打的似乎只有一个巫和云。
明憬沉默很久，摇摇头说道：“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所有的真相和过往，此刻都彻底明白，那些曾经压在心底的疑惑，也都得到解答。
明憬明白了很多，心情也压抑了很多，沉重不堪言。
巫青衣点点头，手一挥，自虚空里拿出一柄雪白的剑，指尖摩挲着剑鞘的每一个地方，然后递给明憬：“这是尘世剑。”
明憬伸手接过来，甚至不需要将剑拔出剑鞘，已经知道这是一柄断剑。
剑鞘刻着月光照耀下的大海波澜图案，明憬一瞬间想起那柄被慕容炽以袖子卷住的剑，惊呼一声：“这柄剑属于李月明。”
“是，这是她曾经的佩剑，鬼主归吾曾死在这柄剑下。”巫青衣看向剑的眼神很温柔，许久后才对明憬说：“这里面封存着完整的修罗传承。”
明憬如今是第八境巅峰的修为，离第九境只有一步之遥，因为先前她得到的修罗传承并不是完整的。
“巫族族地内有长春仙树，哪怕现在枯萎了，也足以压抑修罗诀那些影响，所以你不会受不能动情的限制，可以修行到第九重再离开。”
巫青衣的声音里蕴含着追忆和思念。
修行修罗诀原本是不能动情的，因为道之极境容不得其他，李月明创立这门功法是要对付魔族和妖鬼的，当然是奔着天地巅峰去的。
但李月明那时是有心上人的，所以巫青衣只能看着那人一边痛到吐血，一边还要抱住她，含笑安慰说着不要紧。
她那时候护不了李月明，还好现在能护着明憬。
明憬低眸看着名为尘世的断剑，难以避免地想到摘星剑，呼吸一沉，“但修罗诀是逆行天道的功法——”
逆行天道，所以越修到后面越艰难。
因为李月明在创立出这部功法时，在举世皆敌的处境里，不仅要对付魔族、妖鬼，还有天道。
“是啊，原先是逆行天道的。”
“但现在我就是天道，所以它逆不逆天道，自然是我说了算。”
“而我现在说，修罗诀不逆行天道。”
巫青衣一字一顿，淡然伸手，以袖拭去唇边鲜血，身体摇摇晃晃，神情却是严肃笃定的。
于这一刻，明憬眼神震惊，只觉那些很多年前崖底洞府开始，随修罗诀生出的无形束缚，在现在都消散成空。
如释重负，明憬的修为壁垒瞬间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