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孔知亿怀抱着小橘猫，倚在大树下，看着脚步带着几分慌乱的慕容炽, 高声笑道：“玄主大人, 又从哪里做贼回来了？”
慕容炽呼吸一滞，缓缓走到孔知亿身边，伸手抱过开始发抖的小橘猫, 语气凉凉：“孔领主, 你是想与本座打架吗？”
“……不想。”孔知亿明知现在的慕容炽是打不过她的，但思及年少惨痛教训, 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很快认怂：
“我就是好奇什么样的美人，竟然能让我们向来视财如命的玄主一掷千金，花掉大半座鬼市的宝物, 换来一柄断掉的剑。”
结果还真就是明憬，啧啧。
“行了，说回正题。”孔知亿收起笑容站直身体, 低声问慕容炽：“你将摘星剑送还给明憬了？”
慕容炽点头。
然后就见孔知亿张大嘴巴，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声音惊讶加难以置信：“你知道摘星剑是明憬曾经的佩剑吧？你送明憬一柄已经断掉的剑, 她真的会开心吗？”
明憬真的会开心吗？怎么孔知亿也问她这个问题？
慕容炽摸摸小橘猫，眼前浮起一双含泪而明亮的眸子，很肯定地点头：“明憬会很开心的。”
祁云雪和孔知亿会这般问, 是因为摘星已断，她们觉得这会勾起明憬过往的疼痛, 令她无端伤怀。
慕容炽却觉得明憬不会, 比起伤怀和痛苦, 明憬更多的其实是追忆，她拥有接受现实的勇气和意志。
堕魔后的明憬，只是明憬，不是万象道尊首席弟子，也不是剑修。
往事随风，无论能不能，如果最终都要接受，都只能接受，那么何苦平添烦恼呢？
慕容炽闭闭眸，泪光闪烁，睁开眼睛时只有一片沉寂冷静，将小橘猫放回孔知亿怀里，声音淡淡：“知忆，解开剑气封禁的第三样灵物出现了。”
第三样灵物，也是最后一样灵物。
孔知亿一愣，接着正容：“在哪里？”不管在哪里，都只能是地下鬼市的，是慕容炽的。
“斗灵大会，魁首奖励，南菩提子。”慕容炽低眸，收敛呼吸，说完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离斗灵大会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明憬要修行，她也应该修行。
*
屋内，明憬将所有情绪都抛开，头脑放空，一枚流转着幽光的玉简悬浮着轻轻颤抖，周身魔气缠绕，眉心黑莲印跳跃，衬着满屋灰暗，像极来自阴沉深渊的魔。
第四境。
第四境巅峰。
第五境。
短短的十几个字，她用上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从第四境到第四境巅峰，那么多痛苦都捱过来，为什么还是不行？
明憬低哼一声，睁开血丝遍布的眼睛，一身气息阴沉沉，许多次突破失败后，一身黑衣都被渗出来的血浸透，血腥气浮动。
古修罗诀，不能动情，现在这么痛，突破如此艰难，是因为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吗？
可明憬并不觉得这心思有什么不对。
魔道法诀，凌驾于魔界之上的修罗界，生而压制魔族，具有得天独厚的等级优势。
与天争命。
她凭什么不能争过天命呢？她明明都胜出过一次，为什么不能拥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无数次呢？
不死不灭的修罗。
明憬脑海里想起小蝴蝶扇动翅膀的模样，低低笑出声，然后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把悬浮在面前的玉简捏碎，指缝间有暗光漏出。
血迹从唇边溢出，润湿过衣带，淌出一小个血泊，似霞光万道，灿烂里有阴暗和诡异，浩瀚又强大，折射出数个神秘的字符。
明憬咬紧牙关，坚守一点心神不散，周身魔气运转到极致，如海浪汹涌，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冲撞过体内那道境界壁垒。
许多次痛到伏倒在地，又不屈服地坐起，盘膝在血泊里，只要一口气就在，她就一定要修行、突破。
想要她停下，除非是死亡。
古修罗诀，不能动情，如果她一定要呢？
明憬脑海里浮起一道红衣胜火的影子，心脏疼得瑟缩，是物理意义上的痛，灵魂却是不怎么痛的，甚至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情愫，好像是叫做思念。
身体因那股疼痛屡次颤抖不止，灵魂因那道身影越来越坚定，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时时刻刻都想要将明憬两个字，从世界上彻底抹去。
可若是抹不去，那么只能允许她突破，逆争天命，顶着修魔的天谴和功法的禁锢，一步一步走到至高处。
这种逆命换道，在全世界的阻止下坚持成功的感觉，竟然很美妙，美妙到令人不自觉沉沦、陶醉。
举世皆敌。
慕容炽也是举世皆敌。
所以说，她和慕容炽从一开始就是同道的。
明憬想到这里，勾勾唇角，将喉底一点猩红咽下，手指变幻方向，魔气聚拢如尖刃，刺出窒息的绞痛后，“轰隆”一声响，境界壁垒如尘埃，轰然倒塌。
疼痛随磅礴魔气一并贯穿身体内各处经脉，黑莲印跳动得剧烈，如一簇来自魔狱的罪火，无声烧灼观望者的灵魂。
第五境！
乾坤天地！
山河袋深处，龙形玉佩幽光明灭；一枚白色的石头缓缓飞出，环绕明憬一圈后，遁入乾坤天地内，就此消失不见。
明憬的意识渐渐变得昏昏沉沉，思绪模糊，身体一软，倒入血泊里，“扑通”一声溅起好大的动静。
虚空里蓦然漾开一圈圈魔气波纹，虚影半凝，垂眸望下来，声音低低：“修罗试炼，要开始了。”
“明憬，你要活下去、战胜它！”一直到世界只属于你，属于慕容炽，属于……很多很多的人。
明憬再次睁眸时，身下血迹已经干涸，一屋沉寂而又干干净净，身体因强行突破所受的反噬如云烟散开，不留半点痕迹，疼痛悉数消弭。
经脉里流淌着最纯粹至尊的修罗气，眉心黑莲印似乎随心念而动，握拳时，周身都是呼之欲出的力量感。
明憬坐起身，内视身体，发现没什么不妥时，抬眸刚好看到一道流光停在眼前，指尖一碰，流光碎开，光晕笼罩下来，似先古圣人的传道。
修罗。
明憬低声念了一遍，眉眼掠过思索的意味，最后沉于眸中一点暗芒。
再次推门而出，外间乍泄的天光照耀出树影摇曳，远处有一只小橘猫来回追着毛球玩耍。
明憬第一时间是去找慕容炽，找了一圈后也没有找到，只道她不知又去哪里，并没有在意。
折返回庭院时，孔知亿正用灵气控制着地面上那颗毛球，逗着小橘猫玩。
“孔领主。”明憬低眸唤一声当做打招呼，伸手揉揉凑过来的小橘猫的头顶，轻轻问孔知亿：“不知慕容姑娘——”
“一出来就问我们家慕容，你是不是对我们慕容有想法？”孔知亿揶揄一笑，淡淡回道：“她去万象道宗了。”
万象道宗。
明憬脚步顿住，缓慢转身，眼睛里都是不解：“慕容姑娘为何——”会去万象道宗？
她下意识想起小蝴蝶最初见面时，所说的那一个追妻火葬场的剧本，一时思绪乱糟糟的。
孔知亿并不知道明憬在想什么，只是看她很紧张的模样，慢悠悠解释道：
“你不用太担心，宇文筝在九幽狱镇压妖鬼，没有时间回宗的。万象道宗虽然高阶修士众多，但要抓住慕容炽，还是不够格的。”
“她去万象道宗做什么？”明憬很不理解。
“取南菩提子啊，那是慕容炽解开剑气封禁需要的第三样灵物。”孔知亿见明憬还是很担心，安抚道：“慕容虽然修为受限，但好歹也是第八境的修士，不会有事的。”
她是很想跟慕容炽一起去，但慕容炽执意不让，她也不能强求。毕竟认真论起来，曾经的慕容炽打遍妖界无敌手，何曾需要去哪里身边都有人跟着？
南菩提子。
明憬若有所思，这是《万灵物》第一页所载灵物，生而九阶，能清心明境，通天地玄音，可遇不可求，异常难得。
“万象道宗，何时有南菩提子？”明憬喃喃自语。
孔知亿：“万象道宗自然是没有的，这是隐世宗门灵药谷献给万象道宗，用来做斗灵大会魁首的奖励。”
斗灵大会。
明憬呼吸又是一滞，像想起什么似的，怔怔望向孔知亿：“斗灵大会，已经开始了吗？”
斗灵大会，天地盛会，三十年举行一次，上一次由藏剑阁举行，于东境主城开启，彼时明憬十五岁，仗剑夺得魁首。
如今，又是新一轮斗灵大会开始了么？她不过是闭了个关，竟然闭了这么久。
兜兜转转，还是第五境的修为。
明憬忽然有些想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变，声音生出些起伏：
“斗灵大会如果由万象道宗举行，护宗大阵会自主鉴别敌我、压制宵小。还有，魁首得到南菩提子，会在各宗大能护持下炼化，这些，慕容姑娘是否已经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孔知亿后知后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动作有些僵硬：“慕容她就一个人去的啊。”
“南菩提子，竟然是魁首当场炼化的吗？”孔知亿瞳孔震惊。
她不知道这回事，慕容炽应该也不会知道，毕竟她落入崖底前，斗灵大会还不叫这个名字。
“不是南菩提子，是所有的奖励都是这般。”明憬回道。
斗灵大会有不计其数的修士参加，却只有最顶尖的十名修士可以得到奖励。
这些奖励自然不是寻常之物，大多是对修行有助益的感悟灵物，由高阶修士护持，当场炼化。
明憬当年得到的是一颗混沌剑石，记录天地初开到万年前的剑道演变过程，于剑道一途可谓受益无穷，是在藏剑阁阁主的护持下参悟的。
“这……不行，我现在要去万象道宗一趟，明憬，你看着它。”孔知亿将小橘猫塞过来，双手掐诀就准备出发。
明憬放下小橘猫，声音淡淡：“孔领主，你知道万象道宗护宗大阵如何进吗？知道宗内何处是禁地不可乱闯吗？知道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拿到南菩提子吗？”
慕容炽有黑羽令，所以可以无视一切，孔知亿也行吗？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敢不带她一起去。
孔知亿动作一顿，垂下脑袋，认命地将明憬一并笼罩进神通之内。
……
万象道宗外山，护宗大阵一角。
一道低低的声音忽然响起：“明憬，真的是这里吗？”
孔知亿调动全身所有灵气，凝成流光撞在大阵上，阵纹漾开，反噬如地动山摇，鲜血从唇角溢出，疼得孔知亿皱紧眉头。
“此处是大阵最薄弱的地方，若是连这里也破不开，恐怕无一处可进宗。”明憬声音沉沉，心底也生出几分急切，却又无可奈何。
斗灵大会已经开始，护宗大阵彻底开启，万象道宗在这段时间内，是不会再让修士进入的。
加上妖鬼流窜、举世动荡，圣地的防守只会更加严谨，很难寻到漏洞。
如果是以前的明憬，当然可以来去自如。
可她如今是魔修，若不是突破第五境后能够收敛气息，她只怕在靠近万象道宗的那一刻，就被大阵自行绞杀。
“成了！”许久后，孔知亿呼出一口气，语气激动，手上灵气涌动，简直用上吃奶的力气。
明憬低眸望去，就见护宗大阵纯白的阵壁上融入一点灰色，顺着缝隙渐渐蔓延开，腐蚀出一个拳头大的缺口。
等到缺口再大些，她和孔知亿就可以进去了。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道低喝：“什么人在那里？”
“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这个时候被发现。”孔知亿低低骂了一声，狠下心来，不顾一切加快灵气涌动，希望能在那人到来时破开一角溜进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道声音的主人来得很快，白色的弟子服飘扬，足见是主峰的真传弟子，气息大约在第五境左右，面容俊气。
如果是在平时，同样第五境的明憬足以轻易打败他，哪怕她是初破境的修为，也拥有这个信心。
可此刻在万象道宗的护宗大阵旁，孔知亿分身乏术，任何一名万象道宗的弟子，随手一挥，都具有引动阵法攻伐的能力。
要凉！
明憬屏气凝神，上前一步，挡在孔知亿面前，迎上那名真传弟子的视线。
“明首席——师姐！”那名弟子脚步一顿，看清明憬面容后，眼睛里浮起许多东西。
明憬眼神深深，拿手摸摸自己的脸。
离开地下鬼市时，孔知亿施法为她遮掩了容貌。
现在对面那名弟子这般反应，是因为孔知亿一身灵力倾泻于护宗大阵，所以暴露了她的样貌吗？
敌不动我不动，秉持着这个观念，明憬眼神不变，就这么与那名弟子对视，想着拖延一下时间也好。
一片寂静里，那名弟子慢慢出声问道：“明憬师姐此行，会对万象道宗不利吗？”
明憬摇头。
那名弟子继续问：“会对圣地不利吗？”
明憬摇头。
“会对斗灵大会不利吗？”
明憬沉默。
又是一阵寂静，白衣的真传弟子点点头，说道：“行，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那弟子转身离开，远处依稀传来他沉稳的声音：“无妨，只是狂风卷动落叶，我们去那边巡视吧。”
“明憬，可以了。”孔知亿看一眼那弟子的背影，扯着明憬进入万象道宗，看身后的大阵一瞬恢复后，好奇地问明憬：“你也救过那弟子的性命吗？”
毕竟祁云雪、左浩然、辛如风等人这般推崇敬仰明憬，有绝大部分是因为救命之恩。
明憬摇头，眸底神色晦暗：“其实，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哪来那么多救命之恩？她从前，也不是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