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雪一双冰凉的眸底还残留着出剑后的冷冽和肃穆, 凌空踏在半山腰之上，雪白的一截衣摆随风飘扬，说不出的仙气干净。
相比起来, 明憬要低调得多, 仰头时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疏离淡漠，眸如静海，将所有情绪都藏在最深处。
一触即离, 明憬很快移开目光, 低眸迅速扫视全场一圈，转身迎上慕容炽看戏的目光, 眸底都是兴奋和凉薄。
再深处, 就是明憬望不透的复杂深邃。
祁云雪皱眉，深深看明憬一眼，眸光凝在那个伸着懒腰的奶猫面具上很久, 旋即运气转身，落在辛如风、姚轻竹等人旁边。
“祁大小姐，干得漂亮！”姚轻竹笑着给她比大拇指, 声音里都透出一层舒适解气。
辛如风、左浩然和背剑青年乌重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眉眼飞扬，尽皆是一个意思。
祁云雪摇摇头, 在曾经并肩作战、交付过生死的好友兼对手面前生出几分局促，垂下眼睫，声音听起来异常难过：“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
姚轻竹沉默, 脸上笑意迅速消失。
做想做的事情。
可是她们真正想做的事情，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再做到。
“对了, 你们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左浩然天生乐观, 唯独这件事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同伴, 索性指着孔知亿那群人岔开话题，小小声嘀咕：
“他们都穿得黑乎乎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历，还戴个丑不拉几的面具，难道是长相奇怪，很见不得人吗？”
远处懒洋洋站着的孔知亿似有察觉，仰起头看去，藏在孔雀面具下面的眼睛里有寒光一闪而过。
负剑青年乌重一惊，只觉那一瞬背上的长剑震出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幅度，连忙制止左浩然：“小师弟，不得胡言。”
辛如风的酒完全清醒，第一时间捂住左浩然的嘴：“小祖宗，要找死你自己去，别带上我们一起啊。”
“呸！”左浩然甩开辛如风的手，连呸几声，表情十分嫌弃：“辛如风你个混账，你是不是没洗手？”
“这个……”辛如风讪讪一笑：“听说神剑天地马上就要开启，我这个……来得是着急了些。”
“啊啊啊，小爷要杀了你！”左浩然怒叫一声，手往身后一按，声音很严肃：“出剑吧。”
“你神经，老子又不练剑。”辛如风低骂一声，躲到姚轻竹背后。
孔知亿的目光一顿，眸色有几分恍惚，心底那点戾气须臾散去，回身看慕容炽一眼。四目相对，俱是晦暗不明的感伤。
而后齐齐看向明憬。
明憬垂眸，半点心绪都没透出来，藏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
“行了，别闹了。”清冷如祁云雪，也止不住低笑一声，将左浩然拦下来，递过去一方洁白的帕子，然后看向辛如风，缓缓俯身道：
“我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人，辛道友若是知道他们的来历，云雪想请教道友。”
“祁道友严重了。”辛如风连忙闪身避过，看左浩然仔仔细细将嘴唇擦拭数遍，憋着笑意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人。”
“至于来历，他们来自地下鬼市。”
“地下鬼市！”祁云雪、乌重、左浩然和姚轻竹齐齐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姚轻竹诧异。
辛如风挑眉，晃晃酒葫芦又喝一口酒，将对地下鬼市的了解粗略道出，就听左浩然欢呼一声，非常雀跃：“听起来似乎很有趣的样子。”
“师兄，等拿到逐日剑，我们去地下鬼市逛一逛吧。”左浩然看向背剑青年，面上满是向往和期盼。
乌重皱眉思索，还没来得及回答，辛如风已经抽抽嘴角，想起某一块显眼到难以忽略的石碑，低声劝阻：“那个地方，可能不是很适合我们去。”
他瞧一眼祁云雪，态度揶揄：“祁道友若是感兴趣，倒是可以去看一看。”
毕竟圣地弟子和世族弟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左浩然不服气：“为什么祁姐姐可以去，小爷就不行？辛如风，你是不是又在戏弄小爷？”
白衣不染纤尘的少年说着说着又要拔剑。
蓦然一声震响惊天动地，光秃秃不生一颗绿植的苍极山顶端投下一道浅金淡影，空气泛起涟漪，整座山似乎于一瞬被什么东西笼罩住。
乌压压的黑影飞掠而过，盘旋着在半山腰凝出一道明亮灼灼的光晕，跳跃组合，映出一扇若隐若现的光门。
神剑天地，正式开启。
明憬挪步到慕容炽身边，仰头看向那个光门，忽觉耳畔有些热。
慕容炽将头凑过来，唇瓣一张一合：“明憬，神剑天地开了。”
分明有眼睛就能看得到的事情，慕容炽偏要凑到她身边复述一遍。
明憬失笑，在狐狸面具的注视下拉住慕容炽的手，果然感觉到一阵湿意，声音轻柔：“慕容姑娘，大日琉璃果一定会是你的。”
说完这句话，明憬不松手，将慕容炽的手握紧，用自己的温度覆上去。
在外间许多修士好奇探寻的视线中，旁若无人低下头，近乎于将慕容炽拥入怀里。
大日琉璃果对慕容炽很重要。
明憬一直都知道，只是并不知道，原来居然重要到足以让慕容炽这样无所畏惧的人，都控制不住地发抖、在意、惊慌。
剑气封禁啊！
慕容炽垂眸，心里情绪一阵阵翻涌，透过一只娇憨的奶猫，隐约能看到面具下面藏着的一张面容。
眉心莲印黑沉，眉眼温柔，唇角有没有弯起呢？她笑起来，会不会将眼睛里藏着的情绪都露出来？明憬现在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慕容炽怔怔猜测，用手去摸那张面具，身体压抑着颤抖的本能，缩进温暖怀抱更深处。
孔知亿看她们一眼，眸光移到那扇光门上，神情几分晦涩担忧，挥着手命身后数位鬼使上前。
光门的影子波动，旁边已经站了一波修士。
万象道宗带队的冰冷女子率先上前，指尖凝出一道透明灵气，光门的光晕闪烁着，女子挺直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是第一个进入神剑天地的修士。
身后的修士们都激动起来，按照修为实力各自排着队，兴奋地等待依次进入。
至于争先恐后，想着早点进就能多一分得到神剑的把握，修士们连想都不敢想。
圣地中最顶尖的万象道宗、藏剑阁、山海门等都在这里，他们怎么敢？
毕竟圣地本来就是维持人界秩序的存在。
修士们继续排队进入，意外出现在乌重这里。
负剑青年身姿立得比背上的剑还要笔直，一点灵气透寒芒，气息凌厉压迫，却在触碰到光门的瞬间被反弹回来，不得进一步。
左浩然十分诧异：“师兄，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乌重摆摆手并不在意，甚至眼睛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对左浩然道：“小师弟，你试试。”
左浩然皱眉很不解，但还是按照自家师兄的命令，凝出一道剑气，并指落在光门之上。空气波动，少年白色的身影须臾被光笼罩住。
乌重长舒一口气，走到藏剑阁的队伍里站定，对同门低语一句，自己不再尝试。
孔知亿看着这一幕，眸底忧虑更深。
“已经拥有本命灵剑的剑修，不得入神剑天地。”明憬几乎是在一瞬间看懂，低眸对慕容炽耳语。
气息交接，她们靠得很近。
光门处，辛如风和姚轻竹前后挨着进了神剑天地，祁云雪刚要运气，眼角余光瞥见走过来的数位鬼使，心念一动，默默退后几步。
身份尊贵、实力强大如祁云雪，都选择让路给这些来历不明的存在，其他修士自然不敢不让。
穿黑斗篷、戴鬼面具的数位鬼使于是站在光门之前，试探性地凝出一道黑色灵气。
围观修士的面色就是一变。
自古灵气都是越透明越纯粹无垢，如左浩然、姚轻竹这等圣地弟子，修炼的是最顶尖上乘的圣地功法，灵气纯粹与否自然不用说。
辛如风不是人族，所以他的灵气带一丝淡淡的妖气，并不澄澈。
其他的海域修士与散修，纵然因功法传承所限，灵气算不上透明，起码也是白色的。
可是这几位不明身份的人，不但气息阴沉沉，连灵气也是黑色的，可见一身修行既驳杂又沾染无数血腥，像极了亡命之徒。
自然应该退避三舍。
光门远处，孔知亿的目光凝成一点，一眨不眨注视着鬼使蕴气的手掌，心提到嗓子眼。
下一刻，“轰”得一声清响，光门流转起金幕。
那几道黑沉沉的灵气落到上面，瞬间被弹开，余力不绝碰撞到旁边的岩壁上，击落一地碎石，灰尘迷蒙遮挡视线。
孔知亿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回眸看向慕容炽，声音苦涩：“地下鬼市的修士，谁都无法进神剑天地。”
这个结果她其实在来的路上就想过。
神剑逐日，为铸剑家族老祖宗公孙冶取日华熔炼，哪怕心力交瘁而死也不愿意放弃，是九阶铸剑师赌上性命铸出来的剑。
以逐日为名，是最灼烈炙热的杀戮兵刃，生而镇阴暗、除邪魔，剑气凛冽恢宏，属于浩浩荡荡的正义之器。
地下鬼市阴暗黑沉，从这里出来的修士，气息最是驳杂阴暗，天然为凛然剑气排斥，进不去神剑天地也是意料之中。
现在结果就清楚摆在面前，孔知亿还是情绪低落无比。
她执掌地下鬼市数千年，鬼使不能进神剑天地，她当然也不能进。
所以，她帮不到慕容炽。
慕容炽并不失落，轻声安慰好友：“没关系的，我有明憬就足够。”
话音刚落，慕容炽与孔知亿皆是一怔，接着面容变幻，竟直接呆在原地。
明憬是修魔道的。
鬼使修灵道，只是凝出的灵气驳杂暗沉了一些，已经被神剑天地如此排斥。
明憬修的是最纯正的魔道，凝出的气流甚至连灵气都不是。
她要怎么进神剑天地？
明憬没有办法进入神剑天地。
慕容炽意识到这个事实，心情一时沉闷到无以复加，低着头沉默下来，气息低迷。
明憬很少看见这样的慕容炽，心底有些无措，指尖收缩，手背青筋暴起，将慕容炽抱得更紧，声音温和清润：“慕容姑娘，让我试一试。”
试什么试？魔气与灵气的区别太明显，这里又有这么多圣地弟子，要是明憬修魔道的事情被圣地弟子发现……
慕容炽下意识就要拒绝，抬眸对上明憬的眸，一下子顿在原地，满腔情绪汹涌，止于她一个眼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啊？清澈、明亮、坚定。
这样的眼神……慕容炽瞬间想起初落崖时的明憬。
又似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明亮。
因她而生的明亮吗？
慕容炽的心跳如擂鼓，愣神间，明憬已经缓步走到那扇光门前，立定，背影挺直，是宽大斗篷也盖不住的坚定。
祁云雪近距离看着那道戴奶猫面具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过来，越过她，站在光门前，鼻尖盈上一股清而朗润的气息，似故人，一时心跳加速，恍如身处梦境。
这道身影……怎么这么熟悉？
她攥紧拳，定定看过去。
明憬就正面站在光门前，面具下的眉微皱，正思索着要如何进入神剑天地，忽听一声剑鸣之声响彻天际。
清亮、锐利、回音不息。
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血啼。
那扇隐藏在虚空的光门彻底在苍极山落地，自中间破开一道金光，缓缓向后退，将整座神剑天地都暴露在明憬眼底。
以一种邀请的姿态。
明憬微怔，垂下眼帘，心里情绪难过到极致，满目萧然，却第一时间转身看向慕容炽，面具下的唇弯起，立于光影洒落处，对她伸出邀请的手。
慕容炽僵住，在一众吃瓜的视线里对上明憬清澈透明的眼睛，恍惚自心底生起几分无端的羞窘、触动，被孔知亿推着向前一步，抬手，搭住明憬温暖的指尖。
光影稀稀疏疏洒在身上，她们十指相扣，并肩向前去。
光门投落的光影停止来回晃动的幅度，似乎是在疑惑怎么多出来一道生命，明憬已经牵住慕容炽，一步跨过光影斑驳。
身后的光洒了一地，仿佛是她们抖落的一样。
“轰隆”一声复响，她们进去后，光门迅速恢复到最初的模样，明明白白向这片天地的所有人宣布：明憬是唯一的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