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骑,踏月而游。
化了的雪冻成了小冰碴,从树上掉下来迎了满头满脸,苏络手脚冰凉却没觉得冷,甚至还兴奋的想让这马跑的更快一些。
苏泠夹紧马腹,不久便至断崖山下,速度稍减,苏泠驾马盘山而上,冷风顺着衣领钻进脖子,凉了一整片肺腑。
苏络吸入口的冷气也带着山上落松陈柏收敛入土的沉寂厚重,偏这厚重被本该轻盈空灵的雪气掩埋,便少了几分朽木将尽的悲凉,更像是生命末路之境的蛰伏,多了几分柳暗花明的意味。
此处路陡,苏泠松了缰绳由着马儿慢慢地走,苏络呼出一团白气,伸手从一旁的古藤上接下了一块雪捏在手里。
她好像就没有闲着手的时候,不管做什么,手里总要拿些什么才舒服,苏泠摘了面具塞进她怀里,苏络就乖乖抓着她的面具。
“大姐姐,你们春秋阁的人都带着这面具吗?”
她拿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透过那个小小的孔瞧见天上星辰点点,有一颗极亮。
苏泠拨开几根钻到自己脖颈的发丝,道“春秋阁的人不带面具,而且我正经也不算春秋阁的人。”
苏络回头,“裴前辈不是春秋阁的阁主吗?他既是阁主、又收了大姐姐为徒,怎么大姐姐不算春秋阁的人呢?”
苏泠将她的头扭正,解释道“阁中长老们收徒不必拘泥本派,但拜入春秋阁的弟子需经阁中考核,未过考核者若是出了什么事,不算春秋阁的恩怨,只与他师徒二人有关。”
合着还有编外人员!苏络心说怪不得她大姐姐的身份没显示春秋阁弟子。
“拜入阁中不好吗?”
苏泠轻笑一声,“春秋阁收了我怕是不大好。”
“为什么?”
“仇人太多。”
“比如之前的那个鬼箭羽?”
苏泠:“”
苏络又思忖片刻,“还和十三寨有关?”
苏泠“”
她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在不该聪明的地方总有些灵光。
苏泠不欲多说,恰好这段路也走到了头。
山顶才是断崖山名字的由来,从侧面瞧,像是被人一刀劈歪了似的,突兀的歪了一头;
又像是临死之人伸出的手臂,极力延展向外,像是想触碰什么,却徒然无功的悬在那处。
苏泠忽然让马儿跑了起来。
这段路比方才平坦许多,苏泠扬鞭打马,崖边近在眼前,苏络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苏泠终于勒紧缰绳,马儿前蹄扬起,急急转了个方向,苏络上一瞬还觉得自己被送出了山顶,下一瞬便安安稳稳的落回了苏泠怀里。
她叫也没叫,倒是让苏泠一阵惊讶,低头瞧她,却撞进一双极亮的眼睛里。
这丫头,还挺兴奋?
她极力向远处眺望着,像是在找什么,忽然她指着东边叫了一声,“大姐姐快看!”
苏泠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语气平淡道,“鄞城。”
“对!”苏络激动的几乎要在马背上站起来,“你看地上,万家灯火!”
苏泠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不过是点点灯光而已,还不如头顶的天狼星来的亮眼。
她正要调转马头,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却听苏络接着道,“里面有一盏灯火是我们家的。”
苏泠隐约从这话里听出了点温情的味道,不过更温热的还是自己身前的丫头,她不过是在马上坐着,却不知为何还出了汗,体温顺着衣裳传到苏泠的胸口,让她更觉得自己的手凉的过分。
苏泠手比脑快,等她反应过来,右手已经放在了苏络脖颈。
苏络被冻的一个激灵,瑟缩了一下便没再躲,由着她拿自己当汤婆子。
苏泠见她没躲,自己便也没动,只是放了一会儿后,手没捂热不说,还把她的脖子处的温热凉了个彻底。
苏络便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又用披风捂着,胳膊夹着自己的面具,拍了拍她手背用哄小孩子的语调自言自语,“一会就热啦。”
苏泠忍了又忍,最后不仅笑出了声,还有些停不下来的架势。
她把头埋进苏络颈间,可笑声还是闷闷的传到苏络耳朵里,让她耳根一烫。
苏泠今日果然心情颇佳,笑的也莫名奇妙!
苏络被笑恼了,就要松开她的手,苏泠却把自己的左手也伸了进去,苏络被她圈在身前,颇有些举动维艰。
“大姐姐,你干什么嘛!”
“暖手啊。”苏泠甚至收紧了胳膊,“一只手是暖,两只也不嫌多。”
苏络僵着不动,“那我们不回去啊?”
苏泠笑,“你问问踏月,看他能不能自己把我们驼回去。”
苏络真去揪了揪踏月的鬃毛。
苏泠笑的更厉害了。
叠指敲她额头,“怎么,郑俊卿的马宝贝,我们家踏月就不是宝贝了不成?”
踏月配合的嘶鸣一声,吓得苏络忙伸手去揉,嘴里还小声解释着,“我真没用力。”
苏泠深深吐纳这才止了笑,抽出自己的手清咳一声,“驾”
踏月打了个响鼻,带着两人向着来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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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晚又下起了雪,老父亲负责皇城安危,自然是回不来的。
老太太用过了饭便也回去休息,苏衍和她大姐姐已经从言语间的针锋相对发展成了手脚上的水火不容,祖母一走便差点打起来,好在送瓜果点心的丫头进来打了个岔,这才住了手。
后来祖母那边叫了苏衍过去,这边便只剩苏络和她大姐姐守岁。
苏泠发现了逗苏络的乐趣,乐此不疲的胡说八道,看着苏络信以为真自己便乐不可支。
后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雪,苏络喝了两杯酒,似醉非醉的亢奋着,见下了雪便死活非要她大姐姐同她一起去赏雪。
府上的骨里红开的正艳,红梅白雪,最是一绝!
可她不乐意动,只拿着坐垫自己跑去了堂外廊下的台阶上坐着,手撑着脑袋坐在那小小一团,傻乎乎的抬头赏雪。
堂外空空一片,四四方方的长廊围着当中一大片青石板路面,她就瞧着地上雪一层层慢慢变厚。
青禾紫苏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
也没个景儿,真不知道她瞧着这空旷旷的院子做什么!
紫苏怕人着凉,跺跺脚要去把人劝回来,苏泠摆摆手拦下了,“不要紧,披上披风,喝些酒暖暖也就是了。”
说罢,她坐到了她旁边,将手里的果酒递给她。
苏络接过闻了闻,忽的一笑,扬声道“当浮一大白!”
惹得屋内的紫苏青禾也捂着嘴笑,苏泠撑头含笑,“三姑娘好酒量。”
好酒量的三姑娘盯了半宿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落雪阁了。
青禾正教紫苏剪窗花,苏泠手里拿着针线篓子里皮料做的护膝。
苏络穿着里衣出了罗帐,走到矮榻边又躺了上去,晕晕乎乎的捂着眼问紫苏,“什么时辰了?”
紫苏忙放下窗纸和剪刀,先倒了杯茶放在矮桌上,又去拿来了苏络的衣裳,“已经巳时了姑娘,老太太那边来了两趟,听说姑娘还醉着便没让您过去,如今既已醒了,便收拾收拾,也快午时了。”
苏络闭着眼被紫苏拉起来按在梳妆台前,苏泠同青禾悄声坐在角落,看着她全程眼睛都没睁,而紫苏一副习以为常。
这边洗漱更衣好一阵忙活,她这才有了点清醒的意思,不过她睁眼就看见了苏泠,便还当是自己没睡醒,直到看见她手里的护膝这才意识到面前是实打实的本尊。
苏泠扬眉,“这些,都是我的?”
篓子里不仅有一对护膝,还有护腰护肘和护腕,苏络能想到的保护装备,能做的都做了。
本来就是给她大姐姐的,只是还没送出去便被人撞见就有些尴尬了,苏络期期艾艾半天,听外面的丫头说祖母叫她过去鸣安堂,这才如释重负的赶了过去。
苏泠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走,苏络这时候理智归位,心说自己又不是做什么对不起她大姐姐的事,这么心虚做什么?便又放慢了脚步。
鸣安堂用饭时,她这才知道柳家今早来过了,说同那位陆大人的婚事定在了三月十一。
苏络想起柳灵月的话,便问了句柳大人外派的事,祖母只说最近的一批也要五月底才能安排,苏络便没多说什么。
郑俊卿的伤好了很多,只是还不能用力,骑马便耽搁了。
不过苏络因为韩岁欢的缘故又迷上了射箭,两个人较着劲的学,郑俊卿一个伤号,心痒也只能同软软一起旁观裁定,最格格不入的是顾南,他对射箭不感兴趣,却还是拿了巻书在一侧站着,全然忘我的境界。
日子一日日的过,二月中旬的时候,陆大人送了两百府卫到了柳家,说是派他们护卫柳姑娘出嫁。
三日后郡主住到了城外庄子上,武定侯浩浩荡荡派了两千人护送。
柳家一下子高调起来,置办嫁妆、采买货物、小到姑娘家剥核桃的钳子、大到房产地契庄子
有一次苏络在广合局吃点心,瞧见过一次柳家人出来买布料,旁人都说柳家姑娘出嫁,必然是十里红妆的盛景,可她只想起了柳如月神色默然说“虽然我爹一向宠我大姐多于我。”
转眼柳家嫁女,苏络那日是要去添妆的,她送了只金累丝镶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然后瞧见柳灵月哭的眼睛比她那两只兔子的眼睛还要红。
柳家二哥儿早夭,是她二哥哥把人背上花轿的,那日果真是红妆十里的盛景,数十个沉甸甸的大红木箱被抬去陆府,羡煞众人!
武定侯派人送来了二十件玉器和四只玉如意,那些瞧着陆大人同郡主热闹的人立刻跟着送来了贺礼。
婚礼算不得顶热闹,大都是送了礼,人却没来。
毕竟陆大人人生地不熟,本就没什么亲朋在此处不说,还与郡主有那么一段瓜葛,要不是武定侯送来了贺礼,怕是他们更是会退避三舍。
不过婚礼到底是成了,如今的柳家大姑娘,已经是陆夫人了。
辜负了旁人的期待,郡主没回来抢亲,她甚至连庄子都没出,说书人的故事似乎被人拦腰截断似的,突兀的走到了结局。
然而明日清明,漫山遍野已有青青柳色、离离原草,隐秘又嚣张着蚕食着光秃了一整个冬天的土壤。
一岁,一枯荣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未成年人请勿饮酒,未成年人请勿饮酒,未成年人请勿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