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晕眩得厉害, 眼光触及她苍白的手中捏着的匕首,分明的指节看似无力,却将匕牢牢握住。

  她气恨, 顾夫人把玩着匕首,直接开口:“我杀了你, 我们一道赴黄泉,可好?”

  “你闭嘴。”明昭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 顾夫人神色淡然,殿内通明的烛火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浅浅出阴影,身上散着凛冽的气息。

  顾夫人望着明昭, “我答应你的女婿来照顾你就不会食言, 别指望我哄你, 到点喝药, 下回再不喝, 我会直接灌药。”

  “朕不需你照顾。”明昭生无可恋般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被衾,再见让她感觉不到喜悦,只有生气。

  顾夫人上前, 直视她的眼眸:“你说不要就不要, 你以为你是先帝吗?”

  “先帝已经死了。”

  “很快,你也要死了,何必给晚辈添堵。”

  “朕知你属意溧阳, 但朕偏不应。”明昭赌气般转过身子,扯过被衾盖上自己, 顾夫人修长的五指按住她的手腕, “喝药。”

  “朕不想喝。”明昭屏息凝神, 转身与她对视, 用低哑的嗓音解释:“朕是天子。”

  顾夫人低眸,冷笑道:“是吗?那又如何,我可以杀你这个天子。”

  “你跟朕闹什么?”明昭收敛心神,手腕给她握住,自己压根使不得力气。

  殿内一片死寂,两人四目对视,顾夫人眼神淡淡,明昭眸内蕴含薄怒。

  顾夫人说道:“你好好喝药,早日病好,我也早些回府,你不必想着欠我的,我对你也没有那份心。”

  明昭听得揪心,顾夫人松开手,对外吩咐道:“再端一碗药。”

  熬药之际会准备两碗,以备不时之需。

  明昭的脸色好看了些许,闹过一阵也没力气再说话,喝药后出了身汗。宫娥取水来替她擦拭,顾夫人坐在一侧看着,并没有主动照顾陛下的意思。明昭松了口气,就怕对方再冲了过来。

  顾夫人入宫的事情片刻就传到太后耳中,太后自困意中猛然醒悟,“她来照顾陛下?”

  “不大像,殿内传出争执的声音,备用的汤药都送了进去。”

  太后失落道,“倒是漏了一出好戏,你去走一趟,搜一搜她的身子,若有匕首,直接拿回来。”

  宫娥疑惑:“您说的是谁?”

  “自然是我那侄女。”太后合上眼眸,她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烈。

  晚间,不见星辰,不见明月,空中飘了几朵雪花。翌日推开窗,天地间又是一片雪白。

  溧阳入宫,裴琛巴巴地跟着,两人穿着大氅,暖和极了。入陛下寝殿,殿内格外寂静,往里面走去,偶尔可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

  裴琛是女儿身,也没有多大的顾忌,进入内寝后就见到自己的阿娘坐在坐榻上,手中抱着暖手炉,几上摆着一本书。

  “你们来了。”顾夫人语气凉凉,拿起书就从坐榻上走下来,顺势揪着裴琛的耳朵走了。

  孽障。

  溧阳有些不明所以,回身看过去,顾夫人似乎不高兴,深邃的眼眸里皆是不满。

  她难以顾及,徐徐入殿,陛下是醒着的,脸色不大好,她上前行礼,“陛下。”

  “谁让她入宫的?”明昭抬眸。溧阳轻笑道:“臣让顾夫人出宫?”

  明昭冷哼一声,没有回答,思考一阵,敛去眸中情绪,微坐直身子,“她不会出去的,你去大殿吧。”

  “臣领旨。”溧阳忍着笑,长身玉立,俯身作揖,慢慢地退出寝殿。

  殿外的顾夫人立于丹陛上,没揪裴琛的脑袋了,只是令她去找一柄匕首来,坦然说自己的匕首被太后拿走了。

  溧阳站在门口没动,瞧见裴琛伸出一截细腻的手腕,胳膊微抬,指尖轻揉发红的耳朵,她问:“您要匕首做什么?”

  “你管?”顾夫人气息凛冽,如冬日寒雪,冰冷的建筑映得她的神色极冷。

  也是不高兴,但不提回府,与陛下心思一般。

  溧阳轻笑,听着裴琛小心的劝说声:“姑祖母拿走了也是为您好,您身上带着匕首被旁人知晓,会说您不尊陛下。”

  茫茫大雪中,女孩的声音很好听,溧阳不觉笑意加深。她养过女儿,对裴熙也曾怀有慈爱,这样的女孩乖巧,最能哄长辈。

  果然,顾夫人气呼呼走了,临走剜了裴琛一眼,嘴里念叨一句:“孽障。”

  裴琛朝她吐了吐舌头,顾夫人折转回来,裴琛立即躲到公主身后,溧阳垂着浓黑眼睫,漫不经心地对上顾夫人,道:“她成亲了。”

  她成亲了,便不仅仅是你的女儿。

  顾夫人一噎,溧阳微笑,她甩袖走了,好不容易得些乐趣就溧阳打断了,早知就不该让孩子这么早成亲。她不满,进入寝殿,恰好对上明昭探究的眼神,她径直坐下,不再言语。

  皇帝寝殿本就森严,因顾夫人的加入,处处草木皆兵,就连女帝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

  顾夫人本是风趣之人,但眼眸冰冷,让一众宫娥们无端生冷,丝毫不敢放肆。

  比起寝殿的森冷,大殿颇为热闹,陛下之前拟了恩旨,封赏灾中立功的一众朝臣,毫不意外地将三公主下降于欧阳府。

  三公主乐得不行,裴琛坐在一侧看着各地送来的奏疏,眉骨沉沉压着情绪,半个时辰前的乖巧不见了,浑身透着一股子冷厉。

  论功行赏过后,青莞的赏赐送去裴府,是金银一类的物什,平头百姓,金银最适合。

  待人散去后,裴琛拿了几本奏疏至溧阳跟前,“若我没有记错,明年这几个县内将有水患。”

  先帝继位后,新修水利,减免赋税,让百姓喘了一大口气。其中太后的舅家虞家捐赠银子修建堤坝,许多地方多年没有发生水患了。人无完人,再好的差事也有遗漏之处,堤坝常年失修,水患难以根除。

  太平年岁兴兵并非易事,大周覆灭,也有朝堂的疏忽。这点毋庸置疑,溧阳也意识到,“我并非陛下,我能做的唯有将弊处写出来呈至陛下跟前,我已派人前往这几处去查看。明年雨势大,也是天灾。”

  人祸可避,天灾如何躲,唯有靠人力弥补。

  “避不过,唯有早做打算,我会让人将百姓提前挪走。亦或开河坝,将水引入其中一个县,减少损失。”溧阳说道。

  裴琛疑惑:“那这个县的百姓该如何,这是什么办法?”

  “太后有一本兴修水利的书册,我看过一遍。”

  裴琛没说话了,太后的办法总是那么奇怪,偏偏效果很好。她将奏疏放下,复又去看其他几本。

  溧阳忽而问:“你做了多久的陛下?”

  “一月不到。我找到了顾家的人……”裴琛顿步,一时僵住,不敢抬首,不许她见就可想而知殿下眼中翻涌的怒意。

  事实是她想多了,溧阳没有生气,想了许多,未曾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是顾家的人接住皇位,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奏疏,半晌不肯说话了。

  裴琛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心砰砰跳了起来,垂首看着奏疏。

  许久后,溧阳先动了动身子,走到香炉旁先拨了拨香,裴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的动作很美,遍身冷意。

  香烟袅袅,香味浓郁几分。溧阳罢手,她没有离开,而是立在一侧,道:“你想的很周全。”

  “我想的不周全。”裴琛讷讷地应声,心中沉沉,溧阳蹁跹回身,流水般是长发高挽,发髻上的珍珠华胜可与明月比美,随着她转身而轻曳,幅度极小,若没有仔细看,怕也无法察觉。

  她的眉眼冷厉,气质优雅,裴琛瞧惯了她的清冷,察觉她的情绪不高,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朝臣来见,裴琛匆匆退出去,出了殿宇,脸颊微微发热,回忆过往,她们鲜少有这么平静相对的时候。

  殿下多忙于政事,偶尔歇息也喜欢自己看书,被情蛊折磨之际会去梨园作舞,鲜少理会她这个小崽子。

  她去步军走走,暂时与殿下分开,寝殿内的两人兀自沉默,明昭喝了药,昏昏沉沉,时而发热时而发冷,有时咳嗽不止,咳得难有停止。

  太医来来回回忙碌,六公主七公主来请安都被赶了回去,明昭此时不愿被旁人看到她虚弱的一面。

  顾夫人枯坐半日,两耳不闻殿内事,明昭睡到午后醒了过来,不耐道:“你究竟来做什么?”

  “伺候陛下汤药。”顾夫人回答。

  明昭险些被气死,伺候汤药就是一说辞,她可倒好就盯着自己喝药,什么事都不做,咳嗽咳得喘不过气也不见她抬眼。

  果是一薄情寡义之人。

  明昭头疼不已,“你若不来,朕还可以多活些时日。”

  “那你还是早些驾崩,让我儿媳接管大周。”顾夫人大逆不道地口出‘恶语’。

  顾夫人来后,一口一个你女婿,现在又一口一个我儿媳,明昭捂着耳朵不愿意去听。顾夫人察觉后,将众人都赶了出去,自己走上前在榻前坐下,抬起清湛的眼眸看她。

  明昭病得厉害,脸色发白,帝王威仪犹在,泛着幽幽苍冷,就连唇角都失去了血色,面容更显几分消瘦,不见往日的风采。是谁见了,都会生起恻隐之心。

  顾夫人心如铁石,丝毫没有动容,唇角微启,大有不气死明昭不罢休之意,“我儿媳不好吗?”

  明昭倒吸一口冷气,蜷曲在榻上,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她说道:“朕若病愈,必拆了你的佛堂。”

  “拆了又如何,我素来不在意。”

  “那你在意的是什么?”明昭声嘶力竭。

  顾夫人垂眸,罕见地露出几分怜悯,脸上亦被灯火映出几分高低起伏的阴影,“她死了,我便没有在意的。”

  “十多年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罢休。”

  “我死或者你死。”

  明昭一噎,半晌无语,她只觉得顾上雪的目光十分沉,似有千斤重,压得她透不过气。

  被她的目光看着,明昭十分不适,似被针戳,严寒冬日,她如同被丢进了锅内。

  “你嫁人生子,可曾想过我?”

  “她替我死了,我自该替她办下剩下的事情,我做的不对吗?”顾夫人语气薄凉极了,冷冷笑道:“我是顾上晗,你的顾上雪早就死在多年以前。”

  明昭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她半伏再榻上,手扣进被衾内,眉心紧皱,身子剧烈颤动。

  顾夫人不动,明昭眼中咳出水光,她微微蹙眉,想起年少的陪伴,眼中闪过不忍。她转身去桌上拿起茶盏,水是热的,她走了几步的功夫,明昭咳出一口血,她有些慌了。

  一口血咳出,咳嗽反而止住,明昭眉眼舒展,眼角滑过一滴泪水,她不在意地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的血,道:“你再待几日,朕会咳血而死。”

  顾夫人浑身一颤 ,脑海里的神经忽而崩紧,冰冷的目光终于含了几分担忧。

  她将水递到明昭的唇边,明昭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是刚才剧烈咳嗽所致,她没有接水,而是将帕子缓缓丢了,漠视顾夫人的关切,徐徐躺下。

  顾夫人自己得了没趣,悻悻地将茶盏放下,令人去请太医,自己回到自己的坐榻上坐好。

  *****

  “陛下吐血了?”溧阳震惊。

  内侍传话,“是咳血了,也是被顾夫人气的吐血。”

  裴琛往嘴里塞了一瓣甜橘,殿内很暖,她都有些热了,再塞一个时候,殿下利箭般的目光射了过来,她稳住自己将甜橘塞进嘴里。

  溧阳屏退内侍,裴琛立即喊道:“与我无关,你让我打滚请她照顾陛下的。”

  两人亦是无奈,今日奏疏处理结束后,两人去寝殿给陛下请安。

  陛下睡了,顾夫人在偏殿吃着甜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溧阳朝着裴琛眨了眨眼睛,眼中泛着水泽。

  裴琛似有所感,抬眼瞪她,溧阳看向屋顶。

  溧阳身量极高,比裴琛高了些,她一抬头,裴琛就看不到她的神色了,扯扯她的袖口,示意她先出去。

  溧阳轻笑,鼓励地看她一眼,与顾夫人道别。

  人都走了,裴琛蹭蹭跑到顾夫人身侧,语重心长道:“阿娘,您跟我回家吧。”

  “想得美丽,滚。”顾夫人眸色沉沉,抬手将一瓣橘子塞进裴琛张开的小嘴里。裴琛酸得闭上眼睛,“不是甜橘吗?”

  “大概看见你又酸了,不想让你尝到甜头。”顾夫人漫不经心地将剩下的橘子放入自己的嘴里,面容娴静,“陛下咳血,太后置若罔闻,你们这两个小辈急什么?”

  裴琛抬首,面容白皙,嘴巴微张,“太后都不管啊。”

  “她不管,你管?”

  裴琛摇首,听见顾夫人极低的一声笑,她有些疑惑,顾夫人又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橘子,“美人计虽好,可自己也要长一长脑子,莫要被人牵进坟墓里。”

  “阿娘,你这样与我说道理,我挺不适应的。”裴琛酸得呼出一口气,心口暖暖的,她上辈子只有殿下一人关怀,如今多了顾夫人,她欢喜又暖心。

  被她这么一说,顾夫人心中没来由地掀起一股烦躁,可是很快又被压制下来,心中默念几句经文,情绪渐渐平和。

  “回家去吧,天下雪不好走,路上注意些。”

  “好,阿娘,那个……”

  “你大可安心,我不会气她了。”顾夫人轻轻摇首,明昭真死了,大周乱了,对百姓并无益处。

  裴琛笑了笑。

  顾夫人摆手,自己懒得言语,心中烦躁。孩子将走的时候,她唤住她:“我想见你姨娘。”

  裴琛翻了白眼,“那我不用打滚了?”

  “回家去吧。”顾夫人郁闷,歪倒在坐榻上,整个人处于烦躁中。她昨夜又梦见了妹妹,依旧是最后一面。

  沉寂多年的记忆翻涌而来,使得她心头不宁。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呢。

  裴琛离开后,天色彻底黯淡下来,她眯眼睡了过去。

  梦见那一年,先帝还在,中宫内,她们三人坐在一起吃甜点,先帝与太后坐在一起。先帝是一清净之人,她们小声说话,欣喜静谧,明昭握着她的手,她蓦地一惊,妹妹不知,她害怕得抽回自己的手。

  明昭皱眉,觑了一眼帝后,悄悄问她:“ 我想去外放,你随我一起吗?”

  “咦,你不带我吗?”妹妹眨眨眼,看看明昭看看我,最后不悦地哼了一声,“你二人不讲义气。”

  明昭说道:“外面危险,你不如在京城做富贵小姐为好,你不去参加科考吗?”

  “我不去啊,姑母说我不适合去。”妹妹皱眉苦恼,抓住她的手悄悄问:“你可知姑母的意思?”

  她笑了,妹妹有些笨笨的,浅笑间眼中弥漫着一股天真,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明昭随意嘲讽:“那是因为你笨,下场会丢了顾家的脸面。”

  “哦,原来这样啊。”妹妹恍然大悟,对上明昭嘲讽的神色眼眸弯弯,道:“陛下说你也笨,我上回也听到了。”

  傻妹妹。明昭就算笨,陛下也不会直言的。

  她记得,明昭的脸色变了。

  顾夫人豁然醒了,举目去看,殿内生疏奢靡,她蓦地坐了起来,揉着自己酸疼的额头,麻木地站起身,外间适时响起宫娥催促的声音:夫人,汤药好了。”

  醒来时,天色漆黑,她蹒跚而出,待入殿见到那人,梦境即刻消散得干干净净。

  明昭扬唇咳嗽,脸色苍白得厉害,在对方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抬起双眸看过去,毫不示弱。

  顾夫人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这么幼稚。”

  明昭满面通红,心肺再度受了刺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伺候的宫娥看不过去了,主动劝说顾夫人:“陛下身子不好,您莫再刺激她了。”

  顾夫人不言,接过汤药走向龙床,明昭爽快地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哭得双眉颦蹙,依旧不肯示弱。

  喝过药,明昭复又躺了下来,顾夫人吩咐宫娥:“我想吃暖锅,你去准备些。”

  “在这里?”

  “对,就在陛下跟前。”

  躺在被窝里的人:“……”

  余杭饮食与京城不同,江浙一带偏甜,而京城内有些人能吃辣,以辣为食。顾夫人便是如此,明昭亦是如此,两人性子颇为相似,但明昭病了,饮食清淡。

  宫娥知晓顾夫人打的主意,奈何她位卑人轻,说不得这位祖宗,唯有让人去安排。

  明昭喝药喝得舌尖发麻,品不出味道,听到对方的话后又是一阵气恼,恨不得将人揪过来打一顿。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顾上雪,你回府吧。”

  “不回去,陛下此处的膳食颇好,比起裴府,胜过良多。”顾夫人复又坐在坐榻上,心情极好般托腮看着床榻上的人,微微一笑,“陛下恼了?”

  “朕若有朝一日死了,必然是被你气死的。”明昭心如死灰,顾上雪必然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顾夫人心情美丽,好声好气说道:“你若死了,我必鸣放鞭炮三日庆贺。”

  又是一噎。明昭翻过身子不说话了,浑身都疼,头疼最甚,眼睛也疼,不想看见顾上雪。

  宫娥速度极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锅子送来,锅底辛辣,辣味刺鼻,如一阵风般钻入明昭的鼻子里。明昭想睡都睡不成,偏偏那人故意刺激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明昭忍无可忍,翻身坐了起来怒视对方:“你信不信,朕让禁卫军将你丢出去。”

  “你大可试试。”顾夫人懒散地夹起一块肉放入锅子里烫了烫,静静等候,待熟后捞出来蘸料吃,细嚼慢咽后才转身对上明昭愤怒的眼神:“我就喜欢陛下生气又拿我没有办法的模样。”

  明昭躺了下来,论吵架,她一次都没赢过。

  殿内本庄严,灯火明亮,帝王寝殿是精致之地,雕梁画栋,如今被顾夫人的暖锅弄得辣味刺鼻,俨然成了小厨房,偏偏尊贵的皇帝陛下什么都说不得。

  顾夫人吃至一半想起陛下的膳食,立即令人去取,明昭闷闷地说了一声:“朕不想吃。”

  顾夫人点点头:“那就不吃。”

  明昭:“……”

  晚膳未吃,反吃了一肚子气,明昭郁闷地入睡了。

  裴府内的两人忙着整顿,府内暂且用不到的器物可以先搬去新宅,两人一顿忙碌下来已近亥时。

  裴琛抱着暖炉窝在软榻上,溧阳被幕僚请走,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强撑着等了片刻,实在等不住的时候索性爬上床榻先睡。

  溧阳子时才归,人早已入睡,她松了口气,就怕她精力旺盛。躺下后,她觉得身子有些漂浮,飘飘然似在梦中。

  做了两个深深呼吸后,她转身抱住裴琛。裴琛躺了许久,身子依旧是凉的,她小心翼翼地见人揽入怀中,裴琛眼皮掀开看了看,旋即又睡了过去。

  溧阳望着她,想起裴铭的话:裴琛只活到十八岁,她们仅仅只有几月相处的时间。

  念及此,她蓦地喘不过气来,又恐扰了梦中人,狼狈地爬了起来,浑身发抖。

  命运一事,实在难以琢磨。公主府内的孩子又是谁呢。难不成裴琛当真只能活到十八岁?

  事情一旦开头就有许多疑惑,她烦乱不堪,匆匆更衣出门。月色凉凉,银白色的光辉与白雪遥相呼应,脚下的地面清晰良多,她拒绝婢女的跟随,自己走出了角门。

  青莞早就睡下了,睡梦中被人叫起,睡眼惺忪想骂人,一见烛火下长身玉立之人,周身清冷,光照亮了她完美的侧脸。

  “殿下?”

  “我有一事想请你解惑?”溧阳回身,漆黑的眼眸中满是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青莞登时就醒了,瞧着殿下裙摆的花蕊,“您说。”

  “驸马身子究竟如何?”溧阳问。

  青莞本想打趣,可殿下性子太冷了,如同外间的白雪,冻得人脊骨生寒,她拢拢身上的寝衣,斟酌言道:“好好养着,便可无忧。”

  裴琛的性子压根就不会在家里好好养着,哪怕裴铭身死,溧阳问鼎,她都闲不下来。

  青莞的回答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有些模棱两可。这便说明她也无法保证裴琛如常人一般活上三四十年。

  十八岁早逝,是裴琛的结局。溧阳陷入疑惑中,三公主四公主活了下来,她们的命运已然改变了,裴琛的命运为何不能改呢?

  她在脑海里搜刮着裴琛可以活下来的理由,一旦想到公主府内的孩子,她的理由便不是理由。

  她泄气,青莞困得不行,灯火打在了公主的身上,衬得皮肤愈发白皙,与裴琛的白皙不同,她的肌肤透着白玉一般的质感,并非苍白无力。

  青莞感叹难过美人关,权势滔天的女人本就是诱惑,又这么美貌,男人女人都挡不住。她打了哈欠,说道:“驸马会功夫,是事也是坏事,看似强身健体,可一旦对敌,牵动身上每一处,极大的消耗她的身体内的力量。殿下以后多管着些,她还是可以多活些岁月的,时辰不早了,您回屋歇着?”

  有问题等到白天再问,大晚上不宜探讨,简直是折磨。

  寒风肆虐,溧阳失魂落魄地回到卧房,裴琛依旧没有醒,小脸埋在锦被之下,莫名透着几分可爱。

  她躺下了,却无睡意。裴琛睡觉不老实,身侧有人安置,她便慢慢地挪地过去,循着热源,整个身子窝在了溧阳的怀中。溧阳失笑,裴琛脸颊沁出几分芙蓉般的淡红,比起醒来时脸色好看许多,青涩得让人忍不住侧眸。

  溧阳静静看着,裴琛安然睡着。

  溧阳不知自己最后如何睡着的,一觉醒来,裴琛的手不安分地放在她的小腹上,她伸手推开,不过须臾,又摸了回来。

  反复几回,她揪着裴琛胸.前的软肉,指尖微微用力,裴琛立即醒了,眼内朦胧,溧阳面带笑意,艳丽而不妖娆,眼眸弯着笑意,凝着清晨的美好。

  裴琛登时醒了,溧阳心虚般收回手,说道:“近日虽说不早朝,可奏疏还是要看的。”

  “你占我便宜?”裴琛反应慢了几拍,好家伙,不袭击耳朵,改向不可言说的部位了。

  她眨眨眼,溧阳面红若出水菡萏,低咳一声,未及说话,裴琛便已袭来,禁锢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吻上她欲开口的唇角。

  清晨起的美好被莫名加重几分,溧阳被迫抬眼,眼前是少女晶莹的肌肤,她后缩几寸,胸腔肺腑内的气息不断被汲取,呼吸不畅,整个人处于风雨缥缈中。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开始挣扎,双手在那人掌心中不断扭动,最后那股气息消耗时,裴琛终于松开了她,眼中弥漫着水泽。她恼恨,大口喘息,裴琛却说道:“一月三回,你欠我几回了。”

  裴琛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抹红晕悄悄地爬上脸颊,徐徐朝耳朵蔓延而去,旧日抵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向脑海里。

  她很想抵赖,裴琛迫使她看着自己,她被迫扬起下颚,不知所措。

  “殿下这般雨打海棠之色,让我很喜欢。”裴琛勾唇一笑,精神备好,眼眸弯弯如一泓泉水,清澈见底。她扣着溧阳,徐徐等待回应。

  不上朝呢。

  溧阳并没有回应,无论如何说都太过羞耻,与她的性子极为不符。裴琛逮住机会嘲讽她:“上回诱我的时候,你可是主动极了。”

  “主动与被迫是不一样的。”溧阳脸红如讨厌,耳垂红得滴血。裴琛伸手摆.弄她害羞得不能再害羞的耳垂,修长如玉的指尖轻撩几缕发丝,发丝落入颈侧,溧阳微动,长发向衣襟内撩去,溧阳深吸一口气,道:“你哪里像个病人。”

  如狼似虎不像好人。

  裴琛已非当初好糊弄的裴熙,闻言后不觉愧疚,亦不会躲避,反而轻笑一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且履行协议上的内容。”

  “哪里来的协议?”溧阳翻脸不认账了。

  裴琛挑眉,脸上肌肤多了几分血色,嫣然如花,指尖拨动着长发,发梢撩过不该触碰之地,溧阳轻..颤。

  溧阳眉眼横波,眼神警告了一波,裴琛无所动,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的唇瓣,“耽误时间的是你哦,我有许多许多时间。”

  露骨的话让溧阳想起前世里裴熙的刁蛮,她有些傻眼了,更多是不适,上一回自己想利用傻孩子,想的不多,今日清晨前世的记忆反复涌向脑海,勾起两人前世的关系。

  她轻咳意一声,暗骂自己不厚道,欲伸手揉揉自己的眉心,蓦地想起自己双手被她扣住,动弹不得。

  “你且松开我,我欠你几回?”溧阳摆出一副“我认账”的姿态来,面色红得滴血,双手在得到自由便转动身子下榻。

  裴琛笑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将人捞回按在榻上,天色大亮了,外间的光白得刺眼。

  溧阳逃跑失败,半伏在榻沿,单手被扣在了自己的后腰,活脱脱成了犯人。但她没有生气,只觉得羞涩过人。

  以前但她是裴琛倒也罢了,如今笑得她的身份,多少有些不堪。她忘不了裴熙是她曾经养大的女儿。

  裴琛压着她的胳膊,凑至她耳畔:“裴铭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你看似讲规矩重礼法,可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叛逆的,对吗?”

  猜得极为准确。溧阳尴尬不已,脸贴在榻沿,长发缓缓下滑,几乎遮盖住了视线。

  “你可以装作不了解我的。”

  “下回,你跑,我绝对不会说什么的。”

  “真的?”溧阳有些意外。

  “待下下回,我将你锁在枕畔。”

  溧阳睁开眼睛,想起裴琛描绘的画面后羞得几欲找个地洞藏进去,奈何她的威仪早就没了。若是曾经十五岁的裴熙,她故作严厉,裴熙会害怕。

  可眼前的人是从地狱走来的裴琛,好歹做过多日的皇帝,怎么会被她三言两语哄骗。果

  果然,孩子变坏后让人头疼。

  裴琛笑得伏在她的脊背上,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溧阳脸色大变,下一息,衣裳褪尽。

  她说什么?

  我们换个姿势。

  从后面。

  ****

  白雪未及融化,殿前青砖照人,太医进进出出,顾夫人剥着甜橘遥望天边云层,嘴里叹道:“不念经的时日有些枯燥。”

  话说完,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顾夫人揉了揉眉心,小脑袋不见了。

  原来她的女儿不怕她,那人的女儿竟畏惧。果然,好孩子都是人家的。

  “进来吧,若不给你进来,御史们肯定说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八公主穿着樱草色红梅小袄,脚上鹿皮短靴,蹭蹭地走进来,噗通一声在顾夫人面前跪下,认真叩首:“见过姨娘。”

  顾夫人托腮凝着她粉妍的小脸,不合理的问一句:“你阿爹呢?”

  “侄女无爹,只有阿娘。”八公主小小的后撤一步,眼中满是提防,好似下一刻顾夫人就会扑上来咬她一口。

  顾夫人摆摆手,指尖指着内寝的方向:“去吧,别惹你阿娘生气。”

  阖殿的宫娥闻言后,齐齐发出感叹:究竟是谁惹陛下生气?

  接着是七公主进来,照旧噗通一声叩首,大礼参拜,口中姨娘喊得甜蜜极了。顾夫人心花怒放,摆摆手示意进去。

  再是六公主扭扭捏捏地走进来,没有磕头,只按照规矩行礼,晚辈给长辈见礼。

  “走吧走吧。”顾夫人又摆摆手。

  她探头去望,五公主也要来了。一等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五公主没来,她恍惚想起人家被禁足了,出不得殿门。

  片刻后,她轻咳一声,三人从内寝齐齐地走了出来,六公主眼神愤懑不平,刚想说一番天子为尊的大道理,嘴巴张了张就被七公主捂住嘴巴拖出去。

  找死。

  殿内的顾夫人摇头,不理会傻公主,自己一人继续吃甜橘,顺势等着家里两人。

  谁料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都没有等到人,她奇怪,先盯着陛下用了汤药,自己随意吃了顿午饭。

  午时三刻俩人姗姗来迟,顾夫人对上两人的目光,跪道:“午时三刻,准备砍脑袋来了?”

  溧阳垂眸,一抹粉妍在顾夫人的直视下悄悄爬上耳畔,顾夫人如何不明白,再度摆摆手:“陛下睡了,你们晚些再来请安。”

  溧阳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裴琛憨笑一声,被生母一眼剜去,灰溜溜地出殿而去。

  出殿后,溧阳不觉抚上自己红得烫人的耳朵,“陛下会生气的。”

  “陛下没功夫与我们计较,你去大殿,我去看看步军。”裴琛浑身畅快,脚步生风,脸颊红艳,那双漆黑眼眸愈发明亮。

  溧阳看着她离去,心中愁绪又生,站立良久后才默默转身。

  霜前冷雪后寒,天气冷得出奇,溧阳回到大殿,脸颊被风吹得发疼,殿外已有几人等候。陛下感染风寒,大殿下代为执掌朝政,没有二公主搅事,朝臣心中纵有不平,面上也不敢显露。

  反而步军处多了几人,殿前司侍卫司的副将门都挤过来了,一席人坐在一起烤火,待见裴琛来后立即热闹气迎接,口中热情地喊着驸马。

  驸马抬首看看屋门,险些因为自己进错了门,自己的步军怎么成了别人的议事堂。

  裴琛被众人拉进屋,围着火说话。

  眼前局势豁然明朗,裴琛被推到浪尖上,她不敢掉以轻心,伸手烤火,其他几人觑了一眼后都不知如何开口。裴琛起身说道:“太后召我,我险些忘了,各位来日再聚。”

  不等众人说话,她抬脚走了,众人面面相觑。

  出了步军,裴琛吩咐下属:“下次莫要让闲杂人等进门。”

  话已出口,她只能去寿安宫给太后请安。相比较她们的忙碌,太后异常闲散,搭雪人烤橘子吃,日子过得极为舒服。

  “裴琛来了,吃粉吗?”太后招呼裴琛近前。

  裴琛进门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险些没控制自己想吐,她忍着走进去,吐出一口气,“姑祖母。”

  太后嗦粉,热情地招呼宫娥再去准备一份,裴琛摆手说不要,太后说道:“吃吧,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裴琛哭笑不得,太后让人去洗些水果,拉着大孙子坐下,“是不是感觉不安?”

  裴琛颔首。太后说道:“陛下多疑,却也是一位不错的君王,守成仁义,人无完人,哪怕是先帝也有诸多错处。眼前的磨难也是善事,对你们也是锻炼。你说的外放一事,我觉得倒是可以。”

  “孙儿正有此意。”裴琛打起精神,与其留在京城站在刀尖上舔血,不如去外间走走。

  正好有些事也该结束了。

  倘若裴琛的生命止在十八岁这年,那她的日子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三回: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