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枪法细细学来有无数的动作, 胖子与瘦子提枪的招数不同,当然,矮子与高个子的枪法也不同。大套路相似, 细节却是不一样的。

  一个动作可以看出一人的枪法,裴琛提枪后撤的小动作太熟悉了。

  当年京城外车轮战, 裴熙以一敌十,吓得裴军战将不敢出战, 许多人也钦佩小小年纪的裴熙竟能将裴家枪使得炉火纯青。

  裴铭当年看了无数回,对裴熙的每一套枪法都了如指掌,如何提枪, 她爱用横扫, 更将回马枪使得最好。

  眼前裴琛的动作几乎与裴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裴铭惊讶, 脱口而出的姓名也让裴琛顿住。

  两人对视一眼, 裴铭提□□去,裴琛恍惚,枪尖划过肩膀,扎出血窟窿。

  裴琛吃痛, 裴铭立即钻进屋内, 她追了进去,鼻尖涌来火药的味道,她立即后退, 退出门外,房子就轰隆一声炸了。

  赵康意等人吃了一嘴灰, 裴琛更是被余震掀翻在地, 嘴里鼻子里都是灰尘。

  她迅速爬了起来, 赵康意要往里面冲, 她立即呵斥:“站住,先别追。”

  裴铭明显是有备而来,提前布置炸.药就等着赵康意和断情冲进去的,她吸了口气,赵康意骂骂咧咧地骂娘了。

  “别让老子逮住他,老子定将他大卸八块丢去喂狗,狗娘养的,呸,小人。”

  断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他功夫极好,赵大哥你怕不是她的对手。下回见到他,千万要躲着。”

  冬季风大,灰尘吹得四处都是,隔壁的屋舍也遭殃,墙壁倒了,或者屋檐掉了下来,总之不像屋子了。

  左邻右舍们冲了出来,白色雾蒙蒙的灰尘昭示着惨状,他们吓得不敢说话了,呆滞了半晌后,胆子大的人终于扒着自家院墙哭了起来。

  不知是怕是还是心疼自己家的屋舍,哭声震天,接着其他人也哭了,哭得人多了起来。裴琛将枪递给断情,血水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她看着白雾蒙蒙的屋舍,唇角抿得紧紧的,长睫轻颤,挑着眉梢。

  她笑了,扫视着残垣断壁的每一角,白净的面容上慢慢浮现阴霾,血水在身侧蜿蜒成了小小的血海,她优雅地看着狼狈人的人们,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揪住了,疼得厉害。

  那一声裴熙,说明了什么呢?

  裴琛糊涂地在想,或许此时的裴铭身体没灵魂是十多年后的裴铭。

  要不然她怎么会捉不到呢。十多年的裴铭狡诈阴狠,杀人不眨眼,窃国叛臣。

  她想了想,冷风拂面,她站在墙角下看了许久,灰尘渐渐散了,露出倒塌的墙壁。

  短暂的时间内,她想通了,此刻战局明朗。她笑了笑,吩咐赵康意:“妥善安置她们,给些银子。”

  天底下,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赵康意两颊抽动,见她手背掌心都是鲜血,眼皮却不眨一下,是个狠人,他没有跟错人。

  裴琛如魂魄离体般不知疼痛,天色阴沉得厉害,似乎要落雪了,乌云翻滚,她瞧了一眼天色,想着还是回府为好。

  裴琛不知道疼,踏入裴府的时候,她抬首看了一眼府门上的字,莫名厌恶。

  她站在门前久久未动,神色冰冷,眼神如蒙上一层阴翳,门人吓得不敢动,不敢呼喊。门外马蹄嘶鸣,裴琛久站不动,溧阳下马疾至她的面前,“裴琛、裴琛……”

  裴琛抬首,面前女子青春容貌,是十八岁的殿下。殿下的美融于青涩之中,如枝头上刚红了些许的果子,咬上一口,甘甜多汁水。她轻轻笑了笑,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倒了下来。

  “裴琛、裴琛……”溧阳迅疾地抱住她,朝门外大喊一声:“快,去找青莞。”

  风更大了,单薄的衣裳挡不住寒风,枝头上的枯叶更是被风吹得在空中漫无目的飞来飞去,它们无根,归属何地,自己压根无法控制。

  吹了许久许久,终于落在地砖上,行人蓦地一脚,将它们踩得粉碎,尸骨不全。

  卧房内的青莞嘴里念叨几声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后掀开裴琛的衣襟,肩膀上的血窟窿涌出鲜血,她立即用纱布捂住,让人先拿了止血的创伤药。

  “兵家常事、兵家常事,不会损伤胳膊的。”青莞贴心极了,一面上药一面安慰脸色发白的公主殿下。

  她说什么,溧阳已然听不进去了,她下了早朝就听到爆炸一事,魂不附体,匆匆赶了回来。

  “她的伤是利器所致吗?”

  “对,枪头,她就是练枪的,自己扎的?”青莞不解,裴驸马的枪法是京城最厉害的,怎么还会被枪头所伤?

  溧阳想到了裴铭,裴铭裴琛之间并没有真正交手,今晨交手后,裴琛就败了,裴铭逃得无影无踪。

  想起裴铭的狠辣,溧阳深吸了一口气,悄悄退出屋,唤了断情来问。

  断情昨日跟着二公主,二公主先回了公主府,她以为没戏了,未曾想一个时辰后裴铭从公主府出来。当日天色黑了,她小心翼翼地跟着,裴铭去了酒楼去了楚馆,最后去了民舍。

  她不敢再跟,让人去请赵康意,未曾想几人联手都没有捉住他,自己反而身陷囹圄。

  溧阳不敢呼吸,死死捏着自己的双手,裴铭功夫之高,当真深不可测。她吩咐断情:“你入宫求一道旨意,全国捉拿裴铭,生死勿论。”

  语气之狠辣,断情听后心颤,“属下立即去办。”

  溧阳转身回屋,屋内弥漫着血腥味,让人心中作呕。床榻上的人紧闭双眸,唇角惨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她不疼吗?溧阳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想到裴铭灭绝人性,残杀大周多少良臣,令人发指。

  旁人不知裴铭的性子,她却一清二楚,绝不能让人活着离开京城。

  青莞收针了,长叹一口气,“也是厉害,她竟不晓得疼。”

  溧阳回神,道:“也许是疼得麻木了。”

  她尝过一回,起初是尖锐的疼,疼至最后,便也不疼了,麻木得很,最后死了也没什么痛苦。

  “你们真是怪人。”青莞迟疑了一句,拨开药箱将银针放了进去,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也是一个不要命的。”

  她起身去熬药了,嘱咐人好生守着,见公主魂不守舍,登时感觉出苦命鸳鸯,好心说道:“您且放心,只要不是情蛊,我都能救得回来。她最多比常人多睡几天,睡一睡也是好事。驸马的身子需要多加休养,这回好好养着。”

  溧阳点点头,好在是听进去了,等青莞一走,她便在榻前坐了下来。裴琛身子不冷了,摸摸手臂,她有些心安。

  “你办的事很妥帖,明澜身边幕僚去了大半,今日我见她匆匆回府,日后会安分些。”

  “我不想杀她,更不想伤了陛下的心。她是陛下养大的女儿,陛下也会心疼的。我想着揪住她的把柄直接拉下来,做不成公主,好歹命还在的。”

  她握着裴琛的手臂,裴琛身子倒是有些热了,怕是要发高热。她心里担心,又将青莞叫了回来。

  青莞觉得她小题大做,好生解释:“那么大的窟窿呢,不发烧就是怪事了,您守着就好,发烧就脱了衣裳擦洗一遍,人家烧一回,她最少烧上三四回的。哎呦,她这幅身子,您不了解吗?发烧也是好事,将毒素排了出来,我去熬药了。”

  大声说了一遍,语气有些凶,溧阳反而心定了,重新坐下来。

  果不其然,午后发起高热,溧阳让人打了水来换衣裳擦洗,与青莞合力灌了一碗药,黄昏时分退烧了。

  不到亥时又烧了起来,溧阳听着青莞吩咐,再给擦洗一遍,换了干净的衣裳。

  烧了一夜,天亮又退烧了,青莞又灌药,好在裴琛求生意志强,自己会主动吞咽。

  反反复复烧了两日,青莞体力不支地在软榻上睡了过去,溧阳让人拿了毯子给她,自己依旧守着裴琛。

  顾夫人依旧没有过来,连婢女都没有打发一个,显得有些薄情。

  溧阳疲惫也不敢闭眼,裴琛不醒,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成了一团浆糊,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什么。她索性坐在了踏板上,一手搭着裴琛的手,裴琛一动,她就会知道的。

  屋内弥漫着腥味与苦涩的药味,闻着令人昨呕。她看着虚空,只觉得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朝堂上稍微有些起色,裴琛又伤了。她不记得裴琛病了几回,总觉得每月都会生病,一旦病了,她就如同失去主心骨一般。

  细细想来,自己生活处处都有裴琛的影子。她闷了不高兴了,裴琛会哄她高兴的。

  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吃不吃糖葫芦,我让人去买些回来。”

  说做就做,她唤来白露白霜,上街去买些糖葫芦。

  两人皆是一愣:“买多少?”

  “有多少买多少。”溧阳道。

  两人点点头,即刻让小厮去办,将整个京城的糖葫芦都买回来。

  有多少买多少,府里不缺钱。

  随口一句吩咐乐坏了元辰,她抱着糖葫芦不肯撒手,索性府里多,不缺她那一根,屋内摆的都是糖葫芦,甜甜的味道总算驱散了苦涩的药味。

  青莞闻着味道爬了起来,被屋内红彤彤的物什迷得摸摸眼睛,“好甜啊,闻着都甜。”

  桌子上、几上,花瓶里插的都是糖葫芦,好似进入了制作糖葫芦的膳房,让人喜不自禁。

  青莞不客气地扯了一串来吃,甜的整个人都很愉悦,自己与公主说道:“您别看这是小孩子的吃食,大人吃了也感觉舒服呢。”

  溧阳无动于衷,不曾展颜。

  床榻上的人忽而睁开眼睛,鼻翼微动,她看向青莞,微微一笑,那一笑,虚弱中宁静安然,眉眼笑起来微长,纯真无邪。

  她问:“你怎么吃我的糖葫芦?”

  声音轻而缓,又很温和,溧阳心头炸裂,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回身的间隙里,泪水滑了下来。

  “你哭了。”裴琛心疼得不行,眼前晃过虚影,她有些晕眩,却没有闭眼,而是坚持对上殿下的担忧的眼眸。

  她在担心她,她觉得很幸福,被人牵挂的滋味很幸福。

  她动了动嘴,溧阳俯身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退烧后,手又探向她的后颈。裴琛里面的内衣换成了一袭红色绣着红梅暗纹的,张扬而热切的美,给了溧阳无限的力量。

  伤口出血,红色的内衣也看不清楚,这也是溧阳自欺欺人的招数。

  后颈处积了一层薄薄的汗,溧阳去拧帕子,而裴琛坚持看向青莞,简辞再问一句:“你为何吃我的糖葫芦。”

  “吃你一根而已,你有这满屋子的糖葫芦呢。”青莞要炸了,“我辛辛苦苦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吃你一根糖葫芦过分吗?”

  “你救我,我也给你银子了。”裴琛目光灼灼。

  青莞气恨,张口狠狠咬了一大口糖葫芦,然后又抓起桌上的糖葫芦咬了一口。直接气得裴琛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再吃扣你一个月的月钱。”

  青莞:“……”怕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溧阳忙拦住病弱中的人,“青莞,你别吃了。”

  “不吃了,我来给你诊脉。”青莞咬咬牙齿,将糖葫芦都丢在桌上,撸撸袖口就要去诊脉。

  裴琛躺了下来,目光呆滞,“我在哪里?”

  “你在鬼门关,我是接待你的阎罗。”青莞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嘀咕道:“我要是不给你加些苦参,我就不是毒三娘。”

  溧阳听得发笑,裴琛怔怔看着青莞,极力回想着,须臾后想起全部的事情,她是裴琛,不是裴熙了。

  这辈子都做不成裴熙!

  “醒了就慢慢养着,最好一个月别出门,外面天气不好,小心受风寒。”青莞挑眉,“你是吃黄连还是吃苦参?”

  “我想吃糖葫芦。”裴琛动动唇角,有些委屈。

  青莞义正辞严地拒绝:“不成,你不能吃甜的,与药物相克,对你的病症不好。”

  溧阳睨她一眼,并未说话,已有几分威仪。青莞瑟瑟,缩着脑袋悄悄溜走了,出了内屋至外间厅堂,乍眼一眼,满屋红彤彤,依旧摆着许多糖葫芦。

  “究竟买了多少?”

  门外的元辰说道:“全京城的都买来了。”

  青莞:“……”有钱人的感情果然不是她这个穷鬼可以看到的。

  临走之际,她顺走一大根,扛着就跑,元辰追了几步,最后被断情揪着衣领拉了回来,“不就十几串糖葫芦,屋里都是你的。”

  “可以吗?”元辰眼睛发亮了,闪闪亮亮。

  断情点头:“驸马吃不了那么多,且已醒了,你想搬走都可以,自己吃坏肚子不要说我慷慨。”

  “谢谢啊,我可感谢你八辈祖宗了。”元辰抱起断情转了两圈,乐得找不到北,“怎么会有你这么心善的人呢,我与你说,日后我罩着您,二当家说你功夫差,没关系的,我可以保护你。”

  断情脸色难看极了,一侧看好戏的绝义笑得花枝颤颤,险些直不起腰来。

  屋内的两人听到元辰拍马屁的话后皆是笑了,溧阳说道:“元辰功夫极好,不爱惹事,是个不错的。”

  裴琛半睁着眼睛,肩膀刺刺的疼,她不想说话,点点头。

  溧阳也不说了,喂药喂粥,事无巨细,自己亲自照顾。裴琛昏昏欲睡,醒来半个时辰后又睡着了。

  溧阳也顾不及休息,趁着她安睡将断情赵康意寻来问问裴铭炸民舍一事。

  “那小子提前将炸.药安排好,引我们上钩,若非驸马过去,我们准备一起上,若是那样,我们都去见了阎王,这人心思太狠毒了。”赵康意一阵后怕,“驸马也是厉害,走到门边就撤了,若是我等,只怕傻呵呵地进去找。”

  断情愧疚,言道:“民舍下有密道,他事先埋好炸.药,等待我们过去,届时他再从密道逃走。等我们挖开密道的时候,他早就不见了。”

  “这人的心思怎么那么厉害呢,搁在我们江湖就是难缠的主啊。”赵康意微叹,“他这样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最是难找,就算找上了,稍有不慎就会上了他的套。这回驸马吃了亏,我们更是险些丢了命,他倒好,逃之夭夭了。”

  赵康意说话爽快,直戳要害,溧阳面色沉凝,断情继续禀报后续问题:“我们的人在城四处寻找,派人守在了二公主府外,她的祖母陈氏处也让人盯着了,他若露面,我们必会将之擒拿。”

  “断情姑娘,别说大话了,对方狡兔三窟,就算找到了未必能抓住了。”赵康意心有余悸,他不愿说大话,直接与公主禀道:“此人狡诈,我们上过一次当了,下回要仔细些,您与下面的兄弟们说一声,找到后莫要动手,好好商议,兄弟的命都是命,不能白白死了。”

  断情被说得脸色通红,啃着糖葫芦的元辰看不过去了,拽了拽赵康意的袖口,“你别说话那么难听,人家还是一姑娘呢,别搞得凶巴巴,吃根糖葫芦,嘴巴宽容些。”

  赵康意被扯得不好意思,对着断情说道:“妹子,我不是针对你,我是怕兄弟们白白丧命,不值当。”

  两人一唱一和让溧阳明白如今的裴铭依旧难缠,甚至比前世更为厉害些。她凝神去思索如何将人引出来。

  裴铭声称他她,然而不过是他自己胡乱想出来的,给自己窃国的理由,他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陈氏送入庄子里那么久了,他都没有露出面,孝顺也是他营造出来的假象。

  这样的人毫无软肋,无懈可击。

  “殿下,先让人去找,按兵不动,您看如何?”赵康意憨憨出声,溧阳颔首,“赵大哥自己也当心些。”

  赵康意高兴地应了一声,揪着元辰就退下了,断情留在屋内,满面愧色。

  溧阳吩咐道:“以后再遇裴铭带上元辰,不要贸然行动。”

  “属下知晓了。”断情知晓自己与元辰的差距。

  溧阳并没有多加怪罪,元辰等人若无厉害处,裴琛也不会辛苦将人找来。回到内屋,裴琛还没有醒。

  溧阳神思恍惚,事情愈发棘手,前世的裴铭整日里忙着结交,以驸马的身份广交好友,后她警告,裴铭便不见了。如今的裴铭被通缉,失去许多助力,想来不会前一世般顺利。

  如今大周太平,海晏河清,裴铭兴不起风浪。

  思虑至此,她松了口气。

  刚松缓须臾,寿安宫来人,赐下许多补药,令溧阳明日入宫见太后。

  溧阳应下了,裴琛重伤,太后必然会有话问的。太后怜悯裴琛,如何会心疼。

  坐在榻前,溧阳惶恐不安,凝着裴琛苍白的面容,心境忽而有些变化,又不那么急了,索性躺了下来。

  她太困了,疲惫不堪,几乎沾上枕头就睡着了。闻着裴琛的气息,她渐渐安宁。

  闭上眼睛,闻着裴琛的气息总会无端想起那个爱笑纯良的女孩,她英气勃勃,一袭劲袖长裙又是那么可爱,她总是蹦蹦跳跳不会好好走路,嘴皮也利落,上怼皇帝下怼百姓,偏偏又有几分幽默,爱哄人。

  一句殿下喊得百转千回,缠绵动情。

  她又梦见了裴熙。

  裴熙一袭丧服,身子纤细,坐在屋前台阶上,形单影只,在她脚畔坐着几只狗。说来可笑,裴熙得了几只狗,她入府,狗儿就跟着她,摇尾乞怜。

  不知为何一袭丧服,她有些吃惊,便坐在一侧坐了起来,“熙儿。”

  裴熙没有应,她又连喊了几声熙儿,无人回应。她蓦地明白了,裴熙看不见她,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月影孤单,她面色苍白,手中有一长笛,溧阳皱眉,果然,裴熙搭起长笛吹了起来。

  溧阳:“……”别吹了。

  裴熙在武学上极有天赋,文学上就差了许多,字练不好不说,音乐之上更是差强人意,偏偏自己毫不自觉,逮到机会就吹笛,丝毫不顾及身边人的感受。

  笛音一出,脚畔的几只狗极为躁动,纷纷站了起来,原地打了几个圈后立即扑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

  看,狗儿都不听裴熙的笛音。

  溧阳笑了,笑得肚子痛,可惜自己的耳朵饱受折磨,她无奈说道:“熙儿,我耳朵痛。”

  裴熙听不到,继续吹,溧阳不捂肚子改捂住耳朵了,拼命叫了几声,笛音如风般灌入耳朵里。

  折磨死人了。

  她气恨,伸手去揪裴熙的耳朵,奈何自己什么都摸不到,掌心空空。

  她叹气,语气温柔下来:“别吹了成不成,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糖葫芦?她骤然想起自己给裴琛买了满屋子的糖葫芦,眼内蓄着水雾,她扬首看虚空,灯影重重,她吸了口气,说道:“裴熙,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聪明,希望你如现在这个模样一般,你可以闯祸,我替你兜着。你好些长大,我将大周江山给你。”

  裴熙依旧在吹,什么都听不到。

  吹了半晌,溧阳面色难看极了,朝前去看,也不见狗儿们回来。她哀怨地看了一眼裴熙,“狗叫声都比你吹得好听。”

  裴熙依旧在吹。

  溧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敢傻了,孤将你丢到破庙里让你继续做小乞丐。”

  裴熙这时停了下来,满面泪水,负气般将长笛的摔在地上,溧阳长长地松了口气,好歹是没得吹了。

  溧阳又坐了下来,看着裴熙,心软的一塌糊涂,她靠近些,发觉裴熙消瘦许多,薄唇略显几分寡情,眉眼紧蹙间多了几分凌厉。她有些惊讶,裴熙将脸埋在臂弯里,哭得全身发颤。

  “你哭什么?”溧阳无奈询问。

  话音落地,外间匆匆进来一人,“陛下、陛下,时辰要到了。”

  陛下?溧阳转过脸去,来人脸面陌生极了,她压根不认识。这是什么时候?

  裴熙站了起来,身子比她记忆中高了不少,腿长腰肢纤细,这时,狗儿们又回来了,欢欣鼓舞,围着裴熙跳跃得欢快极了。

  没有笛音,她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溧阳扶额,狗都嫌弃她的笛音。溧阳不觉笑了,裴熙大步离开,她匆匆跟上去,走至角门处,一股力量将她拉了回来。

  她过不了那道门。

  溧阳哀叹一声,裴熙挺拔如青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连带着狗儿都看不见。

  她回望自己屋舍,这是她的卧房,拾阶而上,推开屋门,里面与她离去时一般无二,干净不染尘埃,可见裴熙打扫得更干净。她走到榻前,崭新的被衾,是她喜欢的纹路。

  溧阳躺了下来,裴熙做了陛下,她多大?观相貌,有些张开了,个子更高了些,但还是记忆中的裴熙。

  她阖上眼眸,微抿着唇角,很好,裴熙做了皇帝。

  是梦吗?

  是个美丽的梦境。

  ****

  冬日来临,太后愈发不爱出屋,没事就在屋里活动筋骨,走走停停,总不会无端闲着。她的身体很好,一年到头几乎没什么毛病,风寒都没有。

  殿内烧着地龙,进来就很感觉在春日里一般舒服。溧阳入殿后脱了大氅,婢女给她一只手炉,太后躺在虎皮铺就的躺椅上,望着虚空,口中说道:“我找你来,有两件事,裴琛的伤痛,你二人折腾什么,好好过日子不好吗?裴铭的事情交给刑部交给朝廷,你们的人力物力如何比得上陛下呢。折腾来折腾去,不如早些收养个孩子,你府上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你的还是你那个先生?”

  “回太后,是皇甫先生的。”溧阳垂眸。

  太后坐起了身子,望向溧阳:“第二件事,小四小五的事情,我不宜插手,你也要办得干净些,不能急,今年先摆着,我保她们无性命之忧。你十八岁了,过年就是十九,有些事情也该你去做。我属意于你,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你们是姐妹,可并无血缘。感情好便是姐妹,感情不好便是臣僚,懂吗?”

  溧阳听得心口发颤,揖礼回应:“溧阳明白。”

  她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头,太后却哼哼两声:“我知你有心放过明澜,可该知晓仁慈坏事,她针对你不是一天两天,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人人都懂。溧阳,仁慈过了头就不是好事。还有小三那个性子……”

  太后顿了顿,皱眉说道:“尚可,做个助力还是不错的,小六完全的捡错了,小七不错,左膀右臂也该是姐妹,小八不提了,糟心。其实你们陛下的眼光还是可以的,龙生九子,九子还不一样呢,更何况是你们这些没有血缘的姐妹。你们若都是好的,陛下的运气也是逆天,总有那么几个不好的练练手。小号废了,你这个大号还是不错的。”

  明昭就是太安逸了,像溧阳这般时时有危险感还是不错的。

  太后复又躺了下来,这个时候解决明澜好像早了些,她忽而心生一计,看向溧阳:“你手中有明澜贪污的证据?”

  溧阳点点头。

  “那你就试试动手,做本练习册也是好的。”太后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然后期盼地看着溧阳:“年底前就当我给你布置的期末考试。裴琛如果碍事,我将她接入宫里,我看着,不会有人伤害她的。”

  溧阳脸色微红,又羞又囧,想道无事,太后大手一挥要将裴琛接入宫里养着。

  “太后,裴琛伤得不轻,不宜挪动。”她急忙出声拒绝,

  太后愣住了,仔细看着她:“你喜欢她了?”

  “回太后,溧阳不讨厌她。”溧阳垂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后疑惑:“你原来讨厌她?”原来是挺讨厌的,话说不到几句就晕倒,碰瓷界的鼻祖。

  搁在现在就不能出门,一出门准能捞一笔医药费回来。

  太后自顾自想着,想一出是一出,嘴皮一碰就让给人考试,溧阳头疼不已,苦哈哈地应下差事。她询问:“春日里就要办事了,不等过了春日?”

  “你留着过上巳节呢?”太后没好气道,“你若不行,我将你的证据丢给明澜,也是一样的。”

  溧阳疑惑:“我、我有什么证据?”

  太后不得体的翻了白眼,“我去告诉驸马,你养了个孩子,还是个傻子。”

  溧阳生无可恋地跪了下来,道:“臣立即去办。”

  太后那双眼睛悠悠地扫了过来,怜爱又慈爱道:“去吧。”

  溧阳暗自皱眉,皇甫仪办的什么破事,事情都传到宫里了,她还拍着胸脯说无人知晓。溧阳心口一阵翻腾,走出宫门的时候就明白过来,太后想要保住明澜这才令她此时动手,再闹下去,明澜就会将她自己拉入死人坑里。

  溧阳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忍了那么久还是要动手,她能怎么办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唯有领命顺从。

  溧阳回公主府寻皇甫仪商议对策,皇甫仪惊得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忙给自己找补救:“太后暗探遍布京城,你瞒不住也是常事,她怎么知孩子是你要收养的,这些时日都是我在照顾呀。”

  事已至此,溧阳懒得理会太后用意,太后捧着先帝打江山,会是不谙世事的老者吗?

  做梦去吧。

  “既然太后说了,你将证据收集一份送去御史台,留下一半,且看御史台的反应。”

  “好,我立即去安排。对了,我去看过密道,也封了密道。我去查了火.药,市面上有人打量购买了硫磺等物,怕是自己配制。眼下咬紧的事情是控制硫磺等物的售卖,我去了户部,户部已着手去办此事。殿下且安心。”

  “孤知晓了。”溧阳念及明熙,多问了几句。

  明熙近日很好,奶水吃得多了,精神也很好,不爱动弹。

  溧阳忙碌,没时间去看,嘱咐皇甫仪好生照看,自己先回裴府。

  接下来几日怕是不得安宁了。

  回到裴府,裴琛醒了,躺在床上听元辰禀报步军的事情,她初入步军,年岁过小,下面有些人面服心不服,趁着她休息就闹事了。

  听了几件闹腾的事情后,溧阳就回来了,元辰退下。

  溧阳面带倦色,细细问了青莞几句,得知裴琛伤势平稳后,她终于露出了笑颜,赏了青莞些好东西,青莞乐呵呵地与裴琛说道:“等伤好后再戳几个洞,我这样才有钱赚啊。”

  裴琛恨不得起来掐住她的脖子杀人,溧阳笑了,她有些累,这几日昼夜不眠,担惊受怕,精神都被折磨得不行。她揉了揉脖子,让人寻了薄毯,自己依着软榻眯会儿。

  她太累了,没什么心思与裴琛说笑,躺下就睡了过去。

  裴琛远远看着她,心有愧疚,让婢女们放轻脚步,不准吵醒殿下。

  她想得很美好,不过一刻钟,户部来人要见殿下,她想骂人,溧阳起身匆匆离开了。

  裴车躺在床榻上,细细想着多年后的纯臣良将,或许可以举荐给殿下,这样便不必事事看管,也可以腾出时间来休息。

  卧房内外静悄悄,午后顾家来人看望,顾修仪从国子监回来就听到消息赶来了,白露白霜借口将人阻拦了。主子是个姑娘,长发吹散,衣衫不整,怎么见外男。

  顾修仪只当表弟身子不好,吓得脸色发白,几乎哭着回王府,没过多久,顾朝谙就杀了过来。

  这回挡不住了,白露聪慧地搬来一扇遮挡的屏风,好说歹说将人安置在屏风外。

  顾朝谙这回没说庄子了,改说华佗,裴琛听得眼前一黑,白霜忙说道:“舅老爷,我家主子身子弱,您捡要紧的说。”

  “争名夺利都是一回事,小命要紧啊。”顾朝谙叹气。

  裴琛点点头,静心等着下一句。

  等了半晌,顾朝谙都没有开口,她疑惑,顾朝谙说道:“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缺什么就知会一声。”

  裴琛:“……”真是好舅父。

  顾朝谙走后没多久,溧阳就回来了,依旧很疲惫,但坚持与裴琛说了几句太后的话。

  裴琛自然不敢赞同太后的意思,给敌人留喘气的机会,过家家玩呢。

  “你不怕二公主喘过气来反扑你?”

  “不怕。”溧阳淡然,她能杀明澜一回,就能杀第二回 。明澜不算大事,裴铭在暗才是最危险的事情。

  她没有提裴铭,面色温柔,“你好好休息,步军的事情,我替你管着,些许闹事的人罢了,罚出去就好,趁机将赵康意提一提就好了。”

  “会不会急了些?”裴琛有些难不准,眼下不是她当皇帝时候,太过急躁 ,下盘不稳,中间空虚,上头就会倒了下来。

  溧阳言道:“正好试试赵康意的本事,给他军职俸禄,自己若不成,便是自己的问题了。”

  同样,太后也是给她锻炼的机会,与明澜正面刚一回,试试明澜的底子,也看看自己的能力。唯有下了战场,才知自己的真功夫。

  她从中悟了些心德,心绪豁然开朗,笑容和煦些。

  她的笑落在裴琛的眼中,添了些灵气,也没有原来那么冷清了,反而多了些女子韵味。

  “殿下有什么喜事吗?”裴琛慢了半拍,只顾美人笑了,压根忘了溧阳出去见下属。

  “没什么大事,户部收回不少钱,陛下嘉奖罢了。”溧阳语气淡淡。她并不在乎陛下的嘉赏,前世帝位传承让她明白了些许道理,与其讨好陛下,不如多做些实事,惩治贪官污吏,让大周更为繁荣昌盛。

  简单说了几句后,溧阳便去休息了,裴琛也不打扰她。

  然后睡不过两个时辰,宫里来人,急唤她入宫面圣。

  裴琛担忧,溧阳心知肚明,更换衣襟后便领着元辰走了,元辰乐颠颠地跟上。

  方入大殿便见跪在殿前的明澜,她唯一迟疑,明澜便扑了过来,溧阳避让不及,明澜扑了满怀,两人顺势滚下御阶。

  赶来的太后扶额,唤人将两位公主拉了起来,自顾自说一句:“期末考试题目简单了些,早知我自己出题目就好了。”

  两人滚下来,幸好冬日里衣裳厚,明澜没什么大碍,溧阳砸得头晕,耳畔传来明澜抓狂的声音:“大姐姐无故诬陷我,是想害了我好成为太女吗?”

  溧阳眼前发晕,明澜却发疯似的抓住她的衣裳,嘴里念叨着:“陛下要废了我,如今,你满意了。”

  姐妹二人一场闹剧,引得宫人们胆颤不已,太后亦是失望,原以为是个黄金,不料还是个青铜。

  脑子究竟哪里去了呢?

  好在溧阳站稳了身子,只脑晕得厉害,冷厉呵斥:“闹什么,你还有公主的样子吗?”

  威仪万千,当真震慑住了发狂的明澜。

  太后抿抿唇角,早这么威武,人家还当你是柿子捏吗?

  作者有话说:

  掉马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