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有人在追求华弦的时候,是在一次机密会议开始前。
末世里鲜少有夺人眼球的八卦,况且还是跟皇家相关的,当时身边几个同伴讨论得非常热烈。毕竟抛开改造人战士的身份,她们也都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子。
“听说了么,咱们的女王陛下好事将近,快要恋爱了。”
“哈哈哈我也听说了,看来传闻是真的。”
钟挽风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从杯口漫出,在肌肤上留下一片红痕。
说来也是讽刺,曾经相伴多年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此刻却像是隔着山海。
这些年华弦忙于朝政,她则在外征战,聚少离多,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就连关于她恋情的传闻,都要从他人口中得知。
好在坐得位置偏,无人注意到她这点失态。钟挽风垂下眼眸,用袖口擦了下手背,继续听下去。
“真的假的?女王的准男朋友是谁啊?”
“俞瑾,你知道吧,就那个长得很帅的科学家。”答话的短发女生似乎是俞瑾的崇拜者,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他可厉害了,书香世家,年轻有为,这还不到三十,就是中央物理研究所的副所长了。而且他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书呆子,做科研就跟玩一样,也有很多其他的爱好,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总之超级优秀,跟咱们女王天生一对。”
“啊啊啊竟然是俞瑾,我也知道他!他们两个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
短发女生回答:“还没在一起,不过快了。听说是俞瑾很欣赏女王,主动追求。然后大家都觉得两个人很般配,努力撮合着呢。而且现在国内的局势不稳定,女王能嫁给一个好男人,不是也安定民心么。”
立刻有人附和:“且不论局势如何,俞瑾和那些老古板可不一样呢,如果能嫁给他的话,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钟挽风静静地听着。
因为工作原因,她与俞瑾接触过几次,对方确实是一名无可挑剔的优秀人才。而且难得可贵的是,虽然俞瑾在男权社会中长大,但对于女性也非常尊重,从未有过不恰当的言行举止。
当前国内局势动荡,男人地位下滑,民心惶惶。流言蜚语四起,甚至有很多离谱的传闻,说国家要把所有的男人都变成奴隶和下人。
如果身为女王的华弦在这时与俞瑾这样的优秀男性结婚,自然可以稳定局势,百利而无一害。
杯中的茶水已经恢复了平静,清晰地映出脸上的那道丑陋的伤疤。
钟挽风不禁想象了一下华弦和俞瑾站在一起的样子。
郎才女貌,一对壁人。
是真正的王子和公主。
至于像她这样地位低微,影子一般的存在,不应该在童话故事里出现。
有热心的同伴注意到她的沉默,还以为她是因为被冷落了不开心,热情地想要拉她一起聊八卦,“诶,钟挽风见过俞瑾几次,而且跟咱们女王也认识好多年,她的发言最权威啊。你觉得,他们两个怎么样?”
心脏轻轻抽痛了一下,钟挽风抬眸,唇角扯出一抹笑容。
“很般配。”
钟挽风也曾经想过,等到一切稳定下来,她或许会找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向华弦表明心意。那时她应该会有更多的荣誉加身,或许就能与她相配。
但她从未想过,儿女情长和家国大义,这二者也可以不冲突,甚至可以相互成就。在她犹豫挣扎的时候,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捷足先登。
于是她逃了。
去向华弦请辞的那天是个好天气,钟挽风尽量表现得平静,将反复演练了许多遍的台词说完。她低着头,不敢看王位上的人,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疲于战斗,想要请辞……”
华弦缓缓地重复了她话里的只言片语,眼中困惑更浓,“你要走我不拦你,但总得有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钟挽风沉默着,一时间没有说话。
多年来的复杂情绪堆积在心里,盘根错节,生长成一座暗无天日的黑暗森林,把她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配不上华弦。
那些见不得光的晦暗情愫应该藏在心底,而不是宣之于口,让所有人都觉得困扰。
所以她最后也只是说了句轻飘飘的话,“陛下,我只是累了。”
华弦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有失望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平静。
“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明明是自己任性的要求,在华弦点头之后,钟挽风却又觉得失落。
华弦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说她这些年劳苦功高,当场就找人去取自毁系统的遥控器,彻底放她自由。
钟挽风有一瞬的慌乱,仿佛只要遥控器递交到她的手里,从此二人就真的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所以她拒绝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狼狈地逃离。
即使是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面对华弦的诘问,她依旧觉得狼狈。
但华弦并不肯因为她的局促而放过她,反而凑得更近了一些。
掌心的暖热传递过来,顺着肌肤一路攀爬,如同看不见的细密蛛网,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逃无可逃。
钟挽风张了张嘴,换了个理由,“为了更好的辅佐……陛下。”
华弦盯着她看了几秒,继而笑起来,“当年的理由说服不了我,现在也是。”
她慢腾腾地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钟挽风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意味深长地说起了另一件事,“俞瑾跟我没什么,他是个好人,但我不喜欢。”
多年来的心事被戳破,钟挽风身体蓦然一僵。深埋在黑暗森林之下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此刻翻涌而出,气势汹汹地将她吞没。
她的双唇动了动,轻声说,“陛下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华弦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尾音上扬,“比如呢?”
眼前的人沉默着不说话,但耳朵却悄悄的红了,让她不由得轻笑出声。
华弦正想再逗一逗这位总是冷着一张脸的故人,看她无措,看她羞赧,露出柔软的内里。
但悬在腰间的通讯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声音刺耳,刚凝结起来的那点暧昧气氛倏然被打破。
她叹息,接通了语音。
电话那头急促地说着什么,大概就是需要她出面主持大局,华弦言简意赅地回复,“我马上过去。”
通讯挂断,华弦起了身,握着她的手也顺势松开。
掌心的温度蓦然消散,失落的同时,又有些轻松。
对于华弦的那些问题,钟挽风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华弦走出去几步,又突然折返回来,轻轻抱了抱她。
“我安排了助理来照顾你。”她的手环在她的腰间,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好似随时可以随风飘走,“好好休息,等我忙完再来看你。”
或许是怕她一个人呆着无聊,华弦安排的这位助理非常活泼,从进门开始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我叫严白,跟着陛下三年多了。”梳着马尾的年轻女生一边将带来的食物和药品放在床头的小桌上,一边热情地聊着天,“我就知道你是好人,陛下总是跟我提起你,有时候还会让我暗中去查你的事。”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再次加速,钟挽风眼眸顿了顿,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查我什么?”
严白说:“什么都查。”
她掰着手指一条条讲起,“比如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又清理了哪些辖区、有没有受伤……对了,有次还让我查,你的感情状况。”
钟挽风顿时被呛到,“感情状况?”
“对哈哈哈。”严白笑得心无芥蒂,语气里却又带着暗示的意味,“陛下是真的很关心你呢,还好你是单身……不是,还好你回来了哈哈哈哈……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吵了,你需要静养的吧。”
钟挽风笑了下,“不吵。”
她难以控制内心的雀跃,眼眸都变得柔和。跟当年华弦挽住她的手臂,说“我选她”的时候,是同样的心情。
“不嫌我吵就好。”严白笑嘻嘻道,“别看我这样哈,我也是个改造人,不过跟你还差得远呢。钟小姐,怎样才能成为你这么厉害的战士啊?”
钟挽风沉默了片刻,“心里想着你要做的事情。”
以及,你想要保护的人。
严白愣住,“就这样?”
见钟挽风颔首,她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可能这就是高手吧……哎呀,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凉了,等着我去热一下。”
严白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消失了,空气再度恢复安静。
钟挽风微微晃神。
“社会对女孩子太苛刻了,哪怕是受害者。”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向端庄自持的少女眼圈在风里泛红,“教育她们要小心谨慎,藏好自己的美丽,不露锋芒;也教育她们要懂事要温柔,要用爱和宽容去自我疗愈,消化一切伤害。但却从来没有人教她们拿起刀,去对抗那些伤害她们的人。”
当时华弦刚参与处理了一起性侵案,对于审判结果和善后措施非常不满,也不喜欢那些男人的高谈阔论——全是自以为是的废话,即使到了这个份上,还想让受害者自我反思并从他们身上学到一点什么。
钟挽风心里的情绪并不比她少,可那时二人羽翼未丰,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所以她也只能说出一句饱含无奈的安慰,“会好的。”
华弦说的那些话,她记了很多年。
如果那是华弦期望的,那么她愿意成为那个拿起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