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道的镜知曾为了丹蘅与苍生舍了一次又一次,她身上那天地生成的功德逐渐地削减,自身也被人间影响,一步一步地踏入幽暗中,直至最后彻底疯魔。可不管是丹蘅还是她自己,都不想走到这一下场。

  太一剑起,光芒如雪亮。这一剑纵横千万里,在顷刻间杀去了那道神魔法相与人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她垂眸看到了人间无数汇聚在一起的微光,可更多的是那污浊而肮脏的血色,是一片泥泞和混乱。

  是一切的痛苦之源。

  丹蘅在跟那神尸中催生出来的怪物厮杀,枯荣刀上的青光已经逐渐地被血气覆盖,无穷无尽的屠神业障在她的身后翻涌,那绵延不尽的恨意压在了她的肩上,像是黑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神魂,可又给那怪物带来了极大的威慑。

  在青帝屠神成罪之后,对青帝手中那柄刀的恨意和惧意就攀升到了巅峰,镂刻到了本能里。怪物以无数杂乱的神识为基,自然也继承了那股惊惧。只不过失神了刹那,它就被整个儿砸到了地面,胸膛处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塌陷。很快的,他的周身涌动着大片大片不祥的黑气,被砸扁的胸膛又重新鼓动了起来。它伸手一握,金甲护臂沿着手臂攀升,璀璨的光华流动,那具法相还真威武得像是昔日的神尊。

  “但凡人间祭祀不灭,我之身就不会灭!”这尊伪神哈哈大笑,它满怀恶意地凝望着丹蘅,“业障缠身,您还能坚持多久?”在丹蘅的身后本是一条浩浩荡荡、横亘长空的苍龙,但是此刻已然被瘴气吞噬,明明是火红的、燃烧着的星辰,可阴寒得好似深渊中的冰。

  丹蘅不言不语,她的内心深处一片空无,只余下了拔刀。

  刀光如龙斜冲向前,那些堆积的尸骸中血肉剥落,露出了森森的骨架。咚一声脆响,神骨断裂,又化飞灰湮灭。

  伪神在尖啸,那尖利的咆哮声贯穿了整个天地,随着滚荡的人声一道落向了人间。

  清州之地。

  密密麻麻的战舟浮在了半空中,玄兵旋即轰落,纷纷扬扬地砸向了那尊如利剑一样直刺苍穹的昆仑山。

  而在祖州,见秋山只身入儒门祖庭。在一座城中,灵山十巫围坐在了祭坛边,以同样的音调唱着一首给“神”的祝歌,用最原始、最蛮荒的方式,用人牲来祭祀、取悦神明。熊熊的大火卷腾着,诡异的铃声在回荡,他们的面目渐渐地模糊不清,只剩下了扭曲的暗影,仿佛妖魔在欢舞、在庆贺着末日的到来。

  曾经侍奉神祇的巫早已经疯魔了,要不然也不会诞生那样疯狂的念头。

  以祖州为祭炉,以鲜血为火,这是要用无数生民来献祭。密密麻麻的血线再度腾空起,迫不及待地掠向了高空。

  在此刻,一页金书落下,一柄利剑斩下,那巍峨的城墙在纵横的剑气中轰然倒塌。

  见秋山抬眸,望着昔日极为熟悉的旧地,眉眼间拂过了一抹深深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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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了,都错了,凡人怎么能狩天呢?”九重天的伪神在疯狂地大笑,“想要狩天,那就只能够将刀刃指向自己!”它这一句话落下,人间各处,那早已经如行尸、恶鬼的人将利刃一旋,劈向了自己的头颅。天道是人间的天道,祂的气数与人间息息相关。伪神并不在意丹蘅的攻袭给祂造成的创伤,它此刻的目的就是等待着天道被一次次地削弱,然后吞天!

  这是一场天地间的浩劫。

  就算有修道士尽可能地护着城池、护着天地的生灵,可还是有一个又一个人死去,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人间踏上了千年前的“狩天”老路,可这一回他们似乎是真的找到了办法,用日月的堕落、山川的崩殒、草木的凋零来催动天地的死亡。

  镜知凝望着一身血污的丹蘅,她感知到自己的力量衰退了些许。可她已经不会为人间的生民而痛苦了,人间对她的影响何其的微小。她的身后是一条明净的长河,她的道性、神性都在层层的攀升,如当初的帝君所愿那般走向至高、至大、至渺。只是——这根本不想她想要踏上的路。

  那股在镜知身上的永不停歇的道性之变戛然而止,如太古雪般纯洁无瑕的白衣骤然泛起了一抹赤色的火。她身后的浩浩长河在燃烧,她自身也在燃烧。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身形陡然间化作了一缕吹过太古的风,缠上了丹蘅的手腕。

  在这天地间,没有什么比她自身更好的祭品了。

  谁说青帝只余下了一道神魂?谁说青帝没有神躯?

  她将以天地为法身,以万物为本源——

  在那缕清风缠上了丹蘅的刹那,那虚幻不定的神魂变得越发殷实了。枯荣刀上的血色逐渐地褪去,露出了蓬勃的、苍翠的“青”。枯荣枯荣,唯有生死轮回俱得圆满,方是至高的利器。业障游离不定,原本紧紧纠缠着丹蘅,可此刻像是被某种玄异的力量逼迫,一点点地渗入了枯荣刀中,化作了刀脊上流淌着墨色的暗纹。

  雷声如鼓。

  丹蘅那原本被业障侵蚀的思绪终于开始缓慢地转动,她一回头看到的是枯萎的扶桑,是与数千年前类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一种“空”。在她失神的刹那,伪神那巨大的手臂砸落了下来,鼓荡起了如刀山般的劲风。

  丹蘅抬手出刀。

  与这一刀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柄藏着无穷锋锐的剑,它掠动了狂风斩向了那只庞大的看不见尽头的手臂!铿然的脆响传出,一道血雾爆散。丹蘅骤然飞掠而起,她伸出左手捉住了太一剑,这一刀一剑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随着她的旋身勾勒出玄奥的图腾,那蒙晦的日月再度出现,灼目的光芒仿佛要刺穿一切瘴气与怨厉。

  剑光如日,刀光如月。

  再也没有什么图景能够比得上此刻的辉煌。

  伪神被这灼目的光芒刺得眉目微痛,它下意识一抬手,下一刻出现的是一柄刀、一柄剑。那出现在大荒十二州各个角落的威武法相胸膛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像是烈火焚烧的大洞……那场火还在灼烧,几乎将它烧成了第二个悬照九天的太阳。

  丹蘅的剑势、刀势都没有停止,她没有去想镜知,也没有去想人间。她右手的枯荣刀劈落了那无数浮动的尸块,带着燃烧的火焰洞穿了伪神的喉咙。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刀锋扫开的是焚烧一切的利芒。

  在烈火焚尽那尊伪神的法身后,丹蘅退回到了昔日青帝神宫的废墟里。

  她轻轻一拂袖,那在时光中迷失千年的秋千架重新显化。她缓慢地走向了秋千架,可即将在坐上的时候忽而讽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它重新消失。

  枯萎的扶桑木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朵新芽,不知谁人为它挂上了一串铃铛,正在叮叮当当的轻响。丹蘅一松手,青色的、沾血的刀落在了地上,她轻轻地抚摸着扶桑苍老的树干,一层又一层生机勃勃的青光浮现,化作了光团缭绕在了她的周身。青帝司掌生机,“蓬勃”才是她最初的模样。可惜这一切都被人间给摧毁了。

  九重天上的伪神倒下了,可是人间的一切并没有结束。

  丹蘅厌倦地朝着人间望了一眼,有无数点星火与天穹上的苍龙相映衬,这迟了千年的希望已经不能让她再有期待了。她昔年走下了云端,换来的是恨、背叛,是遗忘、辜负,谁知道千年后,会不会又再历一个轮回?

  世道无常,天地间的一切就是这样冰冷,满是嘲弄。

  她不想去看,也不想去听了。

  丹蘅缓缓地坐下,她额头抵着扶桑木。

  直接将太一剑抛向了人间。

  雪亮的剑光在刹那化作了千万道寒芒,奔向了人间的各地。

  一剑斩昆仑灵脉、一剑断儒宗传承、一剑定蓬莱沧海、一剑毁如来宝刹……无数的剑气灌入地下,地火翻涌,地气上升。这属于人间的灵气被太一剑彻底打散,又被灵山上那一株枯萎的扶桑木吸收。无数种子破土而出,高大的扶桑木开始抽芽、绽出花朵,再历一个蓬勃的春,飞鸟在枝丫上跃动,婉转的歌声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回荡。

  而此刻的人间。

  在失去了地脉的承载后,所有的灵力都在崩解。神光甲上的灵性力量消磨,而修道士身上的灵机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斩去了。在那开山裂海的伟力消失后,只剩下了拳与肉的碰撞,只剩下了最蛮荒、最原始的厮杀。

  这一切没有到终结的时刻。

  丹蘅不想管了。

  她看着飞鸟掠空带来春的气息,看着垂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雪雨落下,看着一道虚幻的灵体从自己的身上走出。她伸出手轻轻一点,那汇聚着整个人间灵脉的气息没入了那道灵体的眉心,以浩瀚无穷的本源力量重塑灵体的身躯。

  “欢迎回来。”丹蘅朝着镜知轻笑。她一拂袖子,连带着自身拥有的生机都一并回馈给了她爱的“天地”,衣袖沥沥染血,她垂着眼睫,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弱。

  像是一只翩然的蝶轻轻落在了花丛里。

  这一日,青帝神宫重现。

  而人间,再也无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