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桌旁人齐,小二热情地端来了一方雕了牡丹花的漆红多子盒,盒中码放着洗净的韭菜、芸薹、芫荽与腌渍得晶莹剔透的大蒜与藠头,外圈则是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糖食点心。

  “今日除夜,小店特送诸位客官一盘五辛盘,祝娘子们来年无病无灾、长乐安康。”他将手中攒盒放至桌上,笑道,“中央格子里放的是司命签,各位娘子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抽一支看看来年运势,权作消遣。”

  众人笑着与他道过谢,小二再一躬身,便退了下去。

  林箊听他提到司命签,心下有些兴致,于是开口道:“既是除夜,抽司命签倒也合时宜,左右都是吉祥话,就当讨个彩头吧。”

  其余人无不同意,于是视线便都望向了场间年纪最小的陆遥夕。

  抽司命签往往要饮酒,抽中的签文若合心意,便饮一口酒,算作是对司命星君的谢忱。而每岁除夜饮屠苏酒时,都是按自幼及长的顺序举杯,意在为幼者贺岁、长者祝寿。

  少女伸出手去从多子盒里捡了一支画着喜鹊的竹签子,将签子翻过来,看着上面的文字,慢慢念道:“耸壑昂霄,直上青云。”

  乾雨“唔”了一声,“遥夕正当年少,这签文倒十分合适。”

  陆遥夕抿唇笑了笑,有些腼腆之意,端过手旁的酒杯饮了一口。

  林箊不便视物,便让身旁少女为她随意取了一支。

  签上写的是“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她听后笑了笑,“倒也应景。”

  随即干脆地举杯喝了一口。

  下一个轮到红衣傲岸的大小姐,她起身端详着签上图案,颇为挑剔地用目光挑选了一阵,才取了一支凤鸟乘云的签子。

  “天涯此时,岁岁相见。”

  看着眼前的签文,关山明月望了一眼身旁女子,心中无端生出些欣喜称意,于是抬手斟满酒杯,豪爽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再到下一人。裴清祀信手取了一支签,垂眸扫了一眼手上的签文,却一语未发,只将竹签握在手心,安静地举杯喝了一口。

  见她不言不语,关山明月对她手中签文有些好奇,碍着面子又不好出言询问,心痒难耐了好一番后,正打算强行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却听那个清泠的嗓音淡淡道:“日立大万,家富千金。”

  关山明月一愣,而后意识到她说的是取中的签文,不禁“噗嗤”笑出了声,身子微微颤动,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莫怪不愿意说出口,原来这样俗气……

  虽然是常见的祝福语,但让冷若冰霜的裴家小姐与那些金银俗物沾上边,却实在是违和了些。

  待她笑劲缓和过来,众人中尚未取签的便只剩下看着绿鬓朱颜实则早已年过不惑的医仙了。

  白芷慢腾腾地选了支签,翻过来一看,“日升月恒,松柏之茂。”

  她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啧”了一声,“我还远未到这个年纪。”

  但还是不情不愿地饮了一口酒。

  众人欣然哄笑,随即举杯共饮了一道。

  虽知晓为了图吉利,司命签中的签文便没有寓意不好的,但大家得了彩头,又笑闹了一番,心里不免欢畅许多,这顿除夜宴也吃得愈发其乐融融。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乾雨见所有人已是吃得半饱,便同银粟去将煮好的馄饨端了出来。

  馄饨分了三盘,盛在汤水里,个个圆圆鼓鼓的,像是一盘盘大元宝。

  乾雨放下汤盘,指着馄饨解释道:“这盘青皮的是水芹羊肉馅儿的,黄皮的是菘菜豕肉的,剩下的便是素三鲜的,娘子们要吃什么样的?”

  白芷见她忙活来忙活去的,摆了摆手:“你坐下歇着吧,她们要吃什么自己盛便是。”

  乾雨看了一眼裴清祀,见小姐也点头应允了,便转头望向一旁不太方便的女子,关切问道:“白姑娘要吃什么馅儿的?”

  林箊想了想,“羊肉的便好。”

  侍女拿过她面前的碗,正要替她去盛馄饨,却见原本撑着头有些酒醉的红衣女子好似意识到什么,猛然站起了身,“别动!”

  乾雨一顿,茫然地看着她,见女子缓了缓,才慢吞吞地道:“我来。”

  旋即朝她伸过了手。

  她犹豫了一阵,见那双醉意熏然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好似不给她便不罢休的模样,只能将手中的碗交了过去。

  关山明月俯下身去仔细地对着盘子里的饺子看了许久,挑挑拣拣地将几只饺子夹进碗中,才转过身去。

  她端着碗,正要说话,却不妨打了个酒嗝,不免懊恼地晃了晃头,再停顿了一会儿,便迟钝地笑着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喏,吃吧。”

  林箊接过她手中碗筷,道了声谢,而后语气有些无奈:“你酒量不济便少喝一些,否则当心伤了身子。”

  大小姐不满地撇了撇嘴,“你酒量才不济呢!”

  女子并未反驳,很是坦然地点头:“所以我便不曾多喝。”

  关山明月皱起眉,还有些不服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昏昏沉沉地思量半晌后,只嘟囔道:“你也就嘴皮子功夫胜人一筹。”

  林箊笑着摇了摇头,不再与她打嘴仗,垂首拿起筷子开始吃碗里的馄饨。

  这馄饨包得极好,皮薄而弹韧,一口下去便有汁水涌出来,其中羊肉鲜而不膻,又有水芹的脆嫩中和了肉的丰腴,因此吃起来格外香甜甘爽。

  她方才已经吃得有些饱了,于是便只小口慢慢嚼着,而未嚼几口,便感觉牙齿咬到了一样硬物,那硬物外圆内方,分明是一枚铜币。

  除夕时吃馄饨,不少人家都会往馄饨里包一枚铜钱,示意吃到铜钱的人来年将会顺顺利利,是民间常见的利市。

  林箊轻轻笑了笑,将那枚铜币放到一旁,继续吃馄饨。

  只是第二口馄饨入口不久,她便又被硌了一下,牙都有些生疼,那对细秀的眉不禁蹙了起来。

  莫非明年的运势竟这样好?

  她将信将疑地再夹起一个馄饨,放入口中,没咬两口,动作便停了下来,随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枚铜币。

  “——关山小姐?”

  带着些嗔怪意味的嗓音直指罪魁祸首,其中语调又好气又好笑。

  关山明月趴在桌上侧着头看她,脸颊两侧都染上了酣醉的绯色,那双水润潋滟的桃花眼前蒙了一层水雾,分明已是酩酊大醉。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身旁女子看了许久,吃吃笑道:“这可是我特意包的……好吃么?”

  听得她断断续续的话语,林箊抚了抚额,无奈道:“你醉了。”

  关山明月皱起鼻子,“才没有……”

  话音未落,眼睛却慢慢合上了。

  白芷着实看不下去了,她起身走到醉酒的女子身旁,将她扶了起来,“我先送她回房,你们吃着吧。”

  随即有些费劲地一边揽着她的腰,一边搀着她往楼上走去。

  听得二人上了楼,林箊笑着摇了摇头,便也放下了筷子。

  “我有些闷热,出去透透气。”

  乾雨提醒道:“外面天寒,姑娘记得披上衣裳。”

  “好。”

  她将放在一旁的披风系上,推开客栈的门,漫步进了夜色中。

  明亮的灯火被掩在门后,一墙之隔的长街外传来欢洽的笑语声,裹着披风的女子站在银白的雪地里,感受着淅淅微风吹拂面上。

  静默许久后,微醺的醉意已被冷风吹尽,她抬起头面向那弯无法得见的新月,话语喃喃。

  “也不知她现下收到东西没有……”

  *

  楚府。

  温柔隽雅的女子从书房走出,手中拿着一叠书卷往正厅而去。今夜要守岁,院中上下都燃起了灯火,楚家守岁向来是看书度过,不似别家长谈到天明。

  她行出没多远,便见到神情困惑的侍女手中拿着一方木盒自前方迎面走来。

  “娘子,今日晌午有人送了一样东西来,我方才清点赠礼时发现,这东西礼单上写的是你的小字。”

  楚月灵停下脚步,“可知是什么人送的?”

  白榆摇头道:“问过阍人了,将东西送来的是一家笔墨铺子的伙计,他只说赠送此物的是一名白姓娘子,并未留下确切名姓。”

  闻言,楚月灵眸中划过一丝隐晦的光彩,她将书册放到一旁阑干上,接过侍女手中木盒,垂眸仔细端详起来。

  木盒呈长条状,色如犀角,香气清淡,其上刻有兰花纹样,右下角则以峻峭遒劲的字体落了一个畹字。

  她眸光温软几分,指尖轻轻抚过盒角字迹,而后动作小心地将木盒打开。

  盒中躺着一支毛笔,笔管形如竹节,挺秀细长,笔下压着一纸信笺。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候人兮猗”。

  她唇边漾出一丝笑意。

  既送了一方砚,总该再赠一支笔。如此赠礼,十分合乎道理。

  楚月灵将信妥善叠好,掩下眼底笑意,温声道:“榆儿,你替我将书送去给父亲,我稍后再过去。”

  白榆虽有些不解,但还是依从她话语,当先抱着书往正厅走去。

  楚月灵走下长廊,来到院中清池旁。

  今夜无风无雪,天光明净,漫天星辰映在平静无澜的池水中,便宛若分付了一抹夜幕进这院中方寸间。

  而一只手却在此刻执笔点入池中,一笔一画带起的道道涟漪将那片星辰晃开。

  女子以池水为纸,挥毫落笔,笔尖在水面上勾折往复,连带出模糊字迹,依稀可以看出写的是“此君”。

  她站起身来,看着池中波澜重归平静,摩挲过手中新笔,长身玉立,目光望进头顶夜空。

  子时过半。

  远处街巷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小儿哄闹的笑嚷与被惊扰的犬吠响成一片,沉静的夜空登时染上热闹喧杂的尘寰喜色。

  喧嚷的炮竹声响遍南柳的各个角落,山下的寺庙敲响了新年的第一声洪钟。

  辉色下的两个身影一同望着那片星月,眉目之间露出一抹缱绻笑意。

  “新年如意。”

  “新年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