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以灼在墙根坐下,室内清理得比较粗糙,两边是为祭坛让道后堆积起来的命图。天顶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在云宫抬头看去,无论白昼黑夜满目具是流转的星河,绪以灼不懂那些不断改变轨迹的星子,预演了人间怎样的命数。
往前方看去,一抬眼就能看见正在祭炼黄泉镜的君虞。修真界最后的力量聚集在了玄玉仙宗,公认仅在君虞之下的第二人挽情仙尊则赴赤地截杀绪以灼,如此安排可谓仙门的背水一战,当这最后一役也宣告失败后,此刻竟是无一人可以突破云宫的结界来阻止君虞。
此时此刻,君虞低垂眼眸静静凝视着祭坛,绪以灼恍然间竟是有一种来到她们初遇之时的错觉,好似之后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君虞仍是清平镇那个衣上修着兰草,眸光如潺潺溪水一般温柔,会提着纸灯送她一程的白衣仙人。
可是当君虞也偏过目光看向她的时候,绪以灼心中就再明了不过,一切早就和最初不一样了。
“你在写什么?”君虞问道。
祭炼黄泉镜这等紧要关头还能一心二用的,普天之下约摸只有她了。
绪以灼低头看见放在膝上的卷轴上满满当当的字,道:“一些要交代的事情,我留下的东西怎么处理,小青到时候放在哪里养……之类的。”
“它在孤川待得很好,平日里都和游凰或者九色鹿的崽子们玩到一处,有时候江清渐喂它喂得晚了,找着时发现它早就在游凰它们那吃饱了。”君虞道,“等它再长得大一些,可以让它的族人们把它接走,想要继续待在孤川也可以,随它喜欢。”
“哦,”绪以灼低下头,又在卷轴上写了几行,“我养在肇居的那几盆花还好吗?”
“都很好,”君虞低声道,“这会儿应该都开了。”
“那几只小仙鹤……”
“已经长大了,肇居有师尊留下的痕迹,它们的父母辈不愿意远离,小仙鹤们倒是在孤川里四处乱飞,哪儿都去过。”
“我当初没有带走的东西……”
君虞沉默了片刻,道:“在我这里。”
绪以灼一时没有说话,许久后才道:“你留着也好。”
过了会儿,她又问道:“你现在还会回去吗?”
君虞摇了摇头:“之前与我接近只会有危险,现在则是时局太乱,我传信给江清渐,让他暂且关闭孤川。等一切结束之后,人间也安定下来,我应该会回去看看吧。”
绪以灼继续在卷轴上写写画画,想到什么就立刻记下来,不知不觉间竟列出了百十条。也是,她已经在明虚域待了好几十年,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割舍干净的。
在她记录的时候,夜空突然暗了下来,也就是室内嵌于墙上的夜明珠无时无刻不发出幽光,待于其中的人才感受不分明。然而当头顶响起沉闷的雷声时,绪以灼顿时发觉星河不知何时被重重乌云遮掩,而乌云间电闪雷鸣,就是在天道阻止郎迟谙继续窥视未来的那一日,就是在绪以灼诛杀大衍国师的那一日,天上也不曾出现过这般密集的劫云。
它们并不是来阻止黄泉镜铸成的。
相反,它们是来助君虞一臂之力。
天雷接二连三落入祭坛之中,君虞在周身布起密密麻麻的结界,不让它们溢出一星半点。
绪以灼放飞一片枫叶后,落下最后一笔,卷起卷轴默默站了起来。
眼前明暗交替,黄泉镜在劫雷的淬炼下逐渐成型。在君虞的结界范围内,其中蕴含的力量甚至使得空间都产生了扭曲。
在绪以灼看不见的地方,云宫原先的结界早已因为黄泉镜初成的影响而溃散,一直在强攻结界的各道修士顿时冲了进来。势不两立数千年的仙魔两道,一直以来置身事外的妖修一道,此刻竟然罕见地开始联手,不过当他们看见坐在通天阁玉阶下,正撕着莲花玩的帝襄后,脸上因闯进云宫而浮现的狂喜就只剩下恐惧了。
其中一些不认识帝襄的,在知道这位就是君虞之前被尊为修真界第一人的帝女后也退缩起来。毕竟他们只是不甘心今后无法修炼而来阻止黄泉镜铸成,不是现在就想提前下黄泉。
帝女有多强他们还没见识过,但如今的修道第一人有多强他们这些时日可算是有了认知了。
帝襄又撕下一片花瓣,莲瓣轻飘飘落在了地上,往常如白玉一般的莲花此刻却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痕。僵持住的修士们起先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帝襄拈着一朵残莲,站起身来,气息毕露的时候,人群里猝然爆发一声大喊。
“她成了妖魔!”
已为妖魔之身的帝襄,自然无法完全保有原来的模样。
她缓缓扫视过众人,眼瞳里暗含血光,令人望之生惧,不敢与其对视。
站在她身后的凌琅已然放飞纸鹤,召集云宫诸位尽数来此,在黄泉镜铸成之前死守此地。
虽然完全是多此一举。
凌琅想着,已无法视物的双眸对着夜空,想起了当年那幅由她亲手画到最后的命图。
而在云宫之外的人间,异象迭起。正在东大陆的人自然完全不知道这世间正在上演哪一桩颠覆此世的壮举,也不知道在他们全然不觉的时候自己的命运在两方博弈之下经历了几番改变,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天上异象,不知此兆是凶是吉。
西大陆的绝大多数普通人同样不知道黄泉镜即将再度显示,少数知道一点东西的修士也只以为世外楼素来光风霁月的楼主突然疯了,与那位在他们看来独断到确实有点疯癫的帝女联手,要学三千年前的镜君颠覆修真界,不过当初镜君只是截断飞升之路,而君虞更是狠绝,要直接斩断后人修炼的可能。
更少数的知情人,则是无比复杂地仰望变幻莫测的天。
玄玉仙宗的现任宗主司蘅静观天象许久,入神到连挽情仙尊何时来到身边都不曾发觉。
“黄泉镜已成。”直至挽情仙尊出声,司蘅才惊得立时往身边看去。
不过挽情仙尊并未看着她,而是如她先前一样,仰视混沌一片的天。
天空仿佛来到了鸿蒙初开之前,世间一切皆在一团混沌中,静静悬于虚无,等待诞生的那一刻。从某种方面来说,此时的明虚域确实在经历一场重生。
司蘅问道:“师尊为什么骗了长老他们,而没有过去阻止。”
司蘅是这千年来挽情仙尊收的唯一一个弟子,也是仙尊弟子中目前唯一一个还在世的,挽情仙尊许多事情都不会避着她,她们之间私底下说话也会随意许多。
挽情仙尊昨日回到玄玉仙宗,只道截杀绪以灼的路上遇见了已然复生的帝襄,是以未能将绪以灼斩杀带走往世镜,自己也因此受了重伤,未能及时回到玄玉仙宗合力抗击君虞。挽情仙尊的伪装可谓天衣无缝,至少将其余人都骗了过去,但她唯独没有瞒着司蘅。
挽情仙尊淡淡道:“你觉得此战,孰对孰错?”
被挽情仙尊一手教出来的司蘅,不出意料地答了与她在赤地回应明月时相似的话:“无关对错,只是师尊做出了选择。”
挽情仙尊终于将目光从天空移走,放在了自己的弟子身上:“你也同样如此。”
她一回到玄玉仙宗,就知道这个弟子绝对没有出力,只怕在其余仙门修士对战君虞之时,司蘅就躲在角落划水摸鱼。
这样看来,司蘅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各种做法都如出一辙。
眼下战局已定,师徒二人没有离开原位,而是并肩站在断虹峰顶,等待明虚域阴阳两界屏障重塑的那一刻。
*
绪以灼亲眼看着黄泉镜铸成,又看着其上的熠熠光辉随着人间与黄泉屏障修补完毕而消散大半。
黄泉镜的六枚碎片中,有好几片都陪伴过绪以灼一段时日,如今它们被融化铸为了一面镜子,绪以灼心中还有几分不舍。
黄泉镜被君虞交到了她的手中。
重铸后的黄泉镜说是镜子,不如说是一面玉盘,其上映照不出世间任何一物的倒影。一边摩挲着玉盘边缘,感受着它温润的触感,绪以灼一边忍不住吐槽道:“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被命名为镜子啊?”
君虞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叫黄泉盘的话不太好听吧。”
她的语气一本正经的,绪以灼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送你到天雪阁吧。”君虞轻声道,“现在外界还很乱,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绪以灼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最后点了点头:“好。”
不放心是假,舍不得才是真。
她们心知肚明,但是谁都没有点破。
御剑直出云宫,绪以灼已然能感觉到天地间灵气稀薄到足以世间万物生存,但是无法再用其修炼,至于强行聚拢灵力修炼这件事,将以妖魔之躯镇守世间千年的帝襄是不会让它发生的。不仅不能修炼,连通过吸纳灵气加快体内灵力恢复这件事也做不到了,只能让灵力慢慢自己恢复,想来今后的修真界争端发生的频次会骤降,补充灵力的丹药价格也会水涨船高。
一直飞到位于赤地边界的平乐府,如今世间的城镇不能说是乱作一团,至少也是人心浮动。绪以灼从空间法器里抽出一身离生门的黑袍递给了君虞一件,自己也穿上同款戴上兜帽遮住了脸:“我们的脸现在要是露在人前,会被人打的吧。”
君虞摇摇头:“你可能不会,我就不好说。”
绪以灼煞有介事道:“那我是不是得离你远点。”
君虞无奈地将她拉近了自己。
平乐府城门口检查过往行人身份的守卫今日都离岗了,倒是给绪以灼省了一份伪装的力气。进了平乐府后一路往北走,越过须弥墙,绪以灼用着禹先生提供的赤地专用导航,又借着君虞的修为强行在赤地里御剑,不过一天一夜就到达了云阳镇。
飞剑之上,绪以灼远眺不见尽头的茫茫赤地,忍不住道:“赤地……今后会变成什么样?”
君虞道:“屏障修补好后,黄泉水将不再上涌,赤地至少不会往南蔓延,离断江的雾期今后也将不复存在,从上古一直到当下,东西大陆终于能有密切的交流。至于已经化为赤地的徒弟……”
想了片刻,哪怕是君虞也不确定地说道:“黄泉水加诸赤地之上的影响或许有一日会消散,但那一定是很多年很多年后了。”
“那样的话,后人是不是可以自由出入赤地,掩埋在赤地里的城池,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重现天日?”
“也许。”
绪以灼喃喃道:“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就好了。”
来到云阳镇后,绪以灼立刻用云阳玉鉴打开了重霄如意塔,未取其中一分一毫,尤其是未惊扰安眠其中的仙人尸骨,只从里面取出了自己寄放其中的鲲鹏鳞。
绪以灼看着云阳玉鉴沉思许久。
上一回她开启重霄如意塔后随手就将云阳玉鉴扔了,按鲲鹏的说法,既然未来云阳玉鉴会来到她的手中,那么经天道修正后的历史,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在既定的时间与地点得到云阳玉鉴。事实也确实如此,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后她顺顺利利地从颜晖那里得到了她放在原璋那儿的玉鉴,历史并没有因为过去她的介入而改变。
但这一回,她该如何处置它?
绪以灼想了又想,最后拜托君虞将其彻底摧毁。
就让这唯一能开启重霄如意塔的法器自此彻底消失在世上吧,反正里面的东西都是修士用的,今后的世界也不会再诞生修士了。
当有一天修士与神明一样,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这个世界会不会走上和她的世界相似的道路?到了那一天,没准重霄如意塔还能成为一个热门景点呢。
绪以灼思维毫无边际地发散着。
没有在云阳镇多做停留,取回鲲鹏鳞后,也无需先回到平乐府,只消在赤地里拐道便能前往天雪阁。
原先是绪以灼指路,这次则换成了君虞认路。
初初发觉此事时,绪以灼还很是惊讶:“你认得路?”
君虞点了点头:“当我成为天雪阁最后一人后,便与它冥冥之中有了联系。”
对于天雪阁种种,君虞唯有恨意,非要细算的话,那也是在恨意里掺杂了对绪以灼的愧意。
但天雪阁的万仞冰雪可不知凡人的爱恨情仇,等君虞成为世间最后一个流有道祭血脉的人后,它就将自己与她联系了起来。
人为筑就的结界在那些人俱被君虞手刃后,勉强支撑了几年就消散了,如今还护卫着天雪阁的唯有它天然诞生的结界。君虞牵着绪以灼的手,如若无物地带着她穿过了屏障。
不似上回来时,天上降下的是宛若刀刃的雪片,如今天雪阁下着细雪,如同柳絮一般轻巧又温柔。绪以灼抬手去接,雪花转瞬就被手心的温度融化,化为了凉丝丝的雪水。
地面的积雪也薄了许多,绪以灼不识得路,君虞就牵着她一直往深处走。
指缝间,忽地闪过一抹绿意。
绪以灼一怔,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是不是看错了。然而当她放下手后,发觉自己方才所见都是真的,雪地里真的生出了柔软的细草。
雪还未化,但生灭海已然迎来它几十载未有过的早春。
越往前走,色彩便越是鲜艳,除却绿草以外,花木也围绕着湖畔生长。绪以灼记忆里同样是一片雪地的位置,已然被一片广阔的湖泊替代。绪以灼突然间觉得上古的人还挺有意思的,像海一样宽广的离断江被称作江,但是只有一片湖泊大小的生灭海却被称为海。
绪以灼觉得生灭海的模样有点熟悉,她跑到湖边,只见湖水很浅,绪以灼试着站了进去,发现湖水也就漫到她的小腿,而湖面开着大片大片紫色的睡莲,莲花随着水波飘荡。
绪以灼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是玄女此生最末来到的那片湖,而在这片湖泊的某一段,存在着为玄女自绝之地的葬神渊,那里同样是天雪阁神女道祭抛弃神明尸骸的地方。
绪以灼往两边看去,灵力的加持下她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只见一端的睡莲还是小花苞,一端的睡莲已成枯萎后四散的枯瓣,自己所在的地方,正是莲花开得最盛之时。
生灭海的生灭二字,恐怕不是,或者不仅仅是在讲此地的春冬交替,更是在说着这湖上一面生一面死,从一段走到另一端,可以完整地看到一朵莲花生灭的过程。
同样的,也可以看一个人,乃至是一个神走向死亡。
绪以灼与君虞涉水而行,来到那夹在两侧耸立的山峰之间,散发出浓浓死气的裂缝前后,绪以灼不禁望而却步。
“别怕。”君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鲲鹏鳞与黄泉镜都能保护好你。”
绪以灼知道的,她一接近这里,鲲鹏鳞上就出现了将她包裹其中的柔和白光。
天雪阁的葬神渊是葬神之地,也是此世空间最为薄弱之处。鲲鹏鳞能带着她穿过这道天裂,再依凭黄泉镜剩余的力量,穿越茫茫虚无回到她的世界。
此间天道也会为她指路。
绪以灼紧紧握住鲲鹏鳞。
那只鲲鹏将它身上最小,也是最结实,蕴含有最多力量的一片给了她,她走到这里,已然万无一失。
踏入葬神渊之前,绪以灼回头看去。
君虞静静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她背光而站,眼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如果我不希望你再来找我,你会照做吗?”绪以灼问她。
交握的双手将手心掐出了血。
心脏好像被刀锋一遍遍割过,喉咙里好似也涌上了血腥味。可能要别过脸去,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神情才好显得不那么狼狈,但君虞目光一刻也不舍得从绪以灼身上移开。
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哑着声道:“……会。”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那一切如你所愿。
绪以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跳下葬神渊。
只是在离开之前,她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真能找过来的话……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双好像要彻底黯淡下去的眼睛,忽地焕发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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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就是熬到天亮我也要把正文写完!
emmmm你们还是早点睡吧,不要像作者一样,熬夜是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