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里，随枫同样点了许多盏灯。
每到一个新所在，随枫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点灯。一定要将房间弄得亮堂堂的，他似乎方能安心。
站在光亮中，随枫沉默了好一会儿。
何雷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禁道：“有话你就快说。”
随枫道：“你们这些日子一直陪着薛绝，恐怕楼子里发生的事，楼主下的命令，你们都还不知道罢？”
詹右道：“什么事？”
随枫按按自己的额头，长叹道：“楼主要杀了萧大哥这件事，你们可知道？”
屋中寂静了一瞬。
片刻后，只听“砰”的一声，原来竟是何雷脚步不稳，退后一步，撞上了身后的桌子；而詹右傻愣愣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随枫，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在方才出了问题。
冷血见他们反应，知道自己也必须得有所表示，呼吸即刻紧了一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随枫闻言转头，苦笑着将视线投向冷血，默然良久，而后道：“小路，你小时候，萧大哥对你很好罢？”
冷血点了点头。
随枫道：“他对我们都很好。在我们少时，他也不过比我们大个几岁，却真是把我们当亲弟弟照顾，可是……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杀他。”
何雷蓦地叱道：“老随，你说什么！”
随枫眉头一皱，压着怒气低声道：“你嚷嚷什么！这是教主的命令你懂不懂！”他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教主的命令，楼里每一个人，只要以后见到了他，都得立即下手杀了他。难道你们敢不遵守教主的命令吗？”
詹右依然是不相信地道：“你小子，不会是假传教主命令罢？这事我若不亲耳听楼主说出口，我是不会信的。”
随枫冷笑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会拿萧大哥的事开玩笑？”
詹右长呼吸一口气，没说话了。
何雷喃喃道：“不，我不会杀萧大哥的……”
随枫苦涩道：“也轮不到我们杀，等萧大哥的解药用完了，你们以为萧大哥活着会比死了更好过吗？”
何雷与詹右的脸色更难看。
冷血低着头，手中还提着之前铁手递与他的那一盏灯笼。
詹右道：“可是……可是楼主为什么在这时候要杀萧大哥呢？”
随枫道：“你们也不想一想，萧大哥和楼主的分歧可从来都不小。不对小孩子下手，不对路人下手……这些规矩，以前楼主由着他，那是因为楼子里只有萧大哥的功夫最好，可现在楼里的兄弟越来越多……”说到这里他住了口。
何雷道：“那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对萧大哥动手！我们的新接的生意，要杀的人里可有四大名捕，那是容易对付的人吗？如果没了萧大哥，我们至少失了一半的胜算！”
他此刻心中极不是滋味，遂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也忘了自己的身边就站着四大名捕之一的冷血冷凌弃。直到詹右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陡然一惊，小心翼翼偏过头去看冷血的脸色。
冷血很安静。
眉间眼中的一抹冷意，是始终存在的。
随枫坐到了椅子上，挑了挑众多灯盏里的一盏，一边道：“我听说，是因为这次任务，萧大哥不但没有执行，还想杀了雇主。”
何雷奇道：“萧大哥杀了薛绝？”
随枫道：“是。”
冷血忽然开口道：“这又是为什么？”
随枫看看何雷，瞧瞧詹右，也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浮生楼每一个杀手，皆与萧愁感情深厚，萧愁把他们当做亲兄弟，平日里与他们无话不谈。可只有一件事，只有一段情，萧愁却将之深藏于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因此，这会儿也没人想得通萧愁为何会对这次的任务这般抗拒。
沉吟了一会儿，随枫犹豫道：“你们都晓得，萧大哥对四大名捕一向尊敬，会不会是因为这次任务要杀的人有……他才……”
何雷与詹右再次瞅了瞅冷血，没开腔。
冷血的眉头十分不明显地挑了一下。
随枫见他们都不出声，叹道：“算了，别再说这事了。你们都走罢，免得让我们的雇主等急了。”
说完已起身去了。
四人出了房门，回到隔壁房间，只见薛绝仍好端端坐在屋里的椅子上，脸色不怎么好，一口一口喝着茶。
随枫道：“我送你们出去。”
这会儿窗外的月亮还挺亮，暖黄色的光，众星围绕，冷血的手中亦有一盏灯笼仍旧提着。随枫不再另拿别的灯笼，走在最前，下了楼，送他们出门到了小巷。
风更大了，夜更冷了。
詹右道：“你回去罢，我们先走了。”
随枫道了一声道：“好。”但顿了顿，目光投向冷血，忽又道，“小路，我记得你以前怎么都不愿意杀人，那么现在呢？”
冷血略一思索，淡淡道：“我已经杀了人。”
冷血知道，随枫问的是路三川，那自己这句话也不算说错。路三川的确杀过人，所以自己才会杀他。
随枫道：“现在不会再讨厌杀人了罢？”
冷血缓缓摇头，肃然道：“杀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讨厌杀人。”
这个答案，是冷血自己的答案，而非路三川的答案。
因为冷血也不知道路三川究竟如何想。
但冷血讨厌杀人。
他喜欢与高手相斗时的酣畅淋漓，他喜欢对敌时不顾一切以命相搏的刺激，他喜欢汗水与血水交织在身上的爽快，却少有人知道他从心底里厌恶着杀人的感觉。
随枫低声道：“好多兄弟都和我说起过你，说你是最像萧大哥的一个，果然如此……”言罢摇了摇手，他返身离去。
然而刚走了只两步，随枫抬起头看天，怔了一阵，脚步却没有再动。
天色变得好快。
厚重的乌云不知在何时从何处飘了过来，将天上的月亮与星星尽皆掩盖，苍穹忽然只是一片黑。
月光星光消失了。
此时此刻，唯一的光亮出自于冷血手中的灯笼。
随枫有些不敢再走了。
他怕黑。
就算是楼里的兄弟也从不知道他有这个致命的弱点，除了萧愁。他之所以被楼主安排到分楼居住，每日的工作只是传递消息，便是萧愁对郁旗的建议，一个怕黑的杀手，是做不了好杀手的。
回忆的画面在倏然之间向着随枫涌来。那一天同样是无月无星又寂静的夜，还是个小叫花的他与父亲在行乞途中因看不清路而坠入一口枯井。整整两天两夜，他们呼救无数次，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直到他因饥饿倒下了父亲的怀里，当醒来的时候父亲喂他吃了一块肉。他好奇问过那些肉究竟从何而来，父亲说都是平日里乞来藏着救急用的，他便也没有再问。再后来，父亲死去，他被路过的郁旗与萧愁救起，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吃的肉原来竟是人肉。
从那儿以后，他开始害怕黑暗。
害怕看不见。
他想要光明，可光明从来离他太远。
乌云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它们依然掩盖着天上的月亮与星星。正在随枫迟疑要不要往前走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唤他的是冷血。
冷血将手中的灯笼送给了随枫。
灯笼里的火红一点，虽然微弱但始终不灭，从冷血的手中送到了随枫的手中。
随枫不知为何心中陡然一震。
冷血没有说话，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随枫望着冷血离去的身影，只觉这个背影挺拔的俊武青年，与他记忆中的路三川似乎有些大不一样。
月亮和星星还不出来。
铁手站在角落里，没法再赏月看星，随即转而欣赏起了身旁一株杨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动，仿佛舞蹈一般。虽然此刻只有铁手一个人，但他并不焦急，更不觉得无聊，那杨树与大自然的舞蹈，他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悠悠一片叶子落了下来，落到了铁手的掌心。
铁手摊开手，仔细看起了手中叶子的脉络。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是不同的，那是大自然杰出的画作，欣赏它们是一件十分愉悦的事情。
铁手总能随时随地找到值得快乐的事。
他的心本就从来都是闲适的。
直到当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之时，铁手这才终于收起手中的叶子，抬头看着迎面朝自己走来的青年，他笑了一笑，招呼道：“四师弟。”
夜里的春风拂面而来般感觉的笑容。
冷血只觉那温柔的风吹进了自己的心里，他情不自禁展开笑容，道了一声：“二哥。”
两人面对面站在了一起，铁手问道：“事情办完了？”
冷血点点头。
铁手笑道：“那我们走罢。”
出了巷子，铁手和冷血走在后面，其余人走在前面，可即使是这样，前面的人也不敢有逃跑的心思，只觉得如芒在背。
铁手却不看前方，他挽住冷血的肩，侧头凝视着冷血的面容，问道：“心情不好？”
冷血在铁手的面前，没有否认。
铁手道：“发什么了事？”
冷血立即将他之前听到的话，全部叙述了出来。
这一下子，连铁手也沉默了。
半晌，他们走在了另一条街上，依然只有他们五个人。四周静得只余风吟，铁手忽然在这时出声道：“路三川是怎么回事？”
何雷与詹右登时停步，回过头来，不解地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铁手道：“他到浮生楼时，多大年纪？”
詹右道：“我记不得了，不是五六岁，就是七八岁。”
铁手道：“他家人……”
詹右冷哼一声道：“他是孤儿乞丐，哪有什么家人？”
铁手喟然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对吗？”
何雷与詹右的表情复杂，默认了。
五人都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夜过去了一多半的时间，快要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袁家庄。
进庄以后，何雷和詹右、薛绝的穴道再次封住，进了他们之前所住的那间房，反正醒着无事，三人也无话可聊，遂都坐在椅子上闭起了眼睛假寐。
铁手与冷血却没有进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们先去了隔壁一间客房，屏风后的一张床上，只见常绿盖着被子睡得正香，铁手给她掖了掖被角，遂和冷血出去了。两人径直又走进了与此房相邻的一间房，床上三个男孩，睡相果然没女孩老实，身上被子至少落了一半在地下，铁手见状不由笑了笑，替他们捡起了在地上的被子，重新轻轻盖在了他们的身上，这才和冷血走出房间。
黎明快要来了。
此际的天是灰蒙蒙的，但空气相当清新，铁手与冷血两人索性不再睡，一起坐到了院里的石凳上，等待日出的到来。
铁手见冷血一直不曾出声，遂问道：“你还在想路三川的事？”
冷血道：“二师兄，我是不是杀错人了？”
铁手道：“你觉得不应该杀他？”
冷血坚定地道：“不，他杀过无辜的人，杀人偿命，他应该死。可是，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不想杀他。”
铁手了解他的想法，道：“你会让律法定他的罪。”
冷血颌首道：“是。”顿了顿，又道，“我现在，想杀另一个人。”
铁手道：“谁？”
冷血道：“郁旗。”
铁手抬头看向天边云层刚刚露出的那一线微光，平静而决然道：“我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