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依山邻水，建筑宏伟，一眼望去金碧辉煌。
阁前的几条山路修得相当平坦宽阔，能容数辆马车同时行驶。铁手与冷血等人上岸以后缓步走在路上，只见前方两队人马，马车装饰富丽，车前开路的人衣着华贵，人人如此，没有例外。相比之下，铁手冷血与常锋常绿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铁手身着浅蓝色的直裰，外套一件白袍，衣料十分普通，却极衬他的气质。冷血的打扮便更为简单，一身极薄的白衣，无鞘剑斜斜系在腰间，显得他整个人相当干净利落。
但四人来到琳琅阁的大门前，仍然得到了阁中人最热情的接待。
在琳琅阁做事，最重要的便是须有眼力见。以徐宵近二十年的经验，他一眼就可看出，铁手与冷血的打扮虽不富贵，可他们身上的那一种气派与气质，绝对不可能是一般人物。
徐宵什么都不问，率先扬起了笑容，立即请客人进了门。
铁手与冷血想了一想，并没有拒绝，迈进门槛。
阁中的布置，更为奢华。地毯是孔雀毛所织成，一旁的彩灯有珍珠做点缀，墙壁上挂着许多名人字画。穿过一个走廊，有无数的小房间，其中几间亮着灯。
徐宵一边在前带路，这才一边问道：“四位客人来这里，是有货物要出手，还是想要买些什么东西？请先到前面坐，让在下为四位客人奉四杯茶。”
话落以后，他们已来到了一间房里，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两名美貌女子立时端着茶酒与点心跟着进了来，举止十分殷勤。
铁手微笑道：“兄台太客气。茶就不用喝了，我们想见贵阁宋阁主一面，不知可以吗？”
徐宵笑道：“我们阁主正在跟别的客人谈生意呢。四位是要出货还是买货，都可以跟我谈。”
他这话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的思考犹豫。铁手与冷血审讯犯人的次数太多，早已学会从任何人的脸上的细微表情看出他们是否说了谎。
徐宵没有说谎。
琳琅阁做的交易生意可不少，作为阁中最大老板，宋渡善每日都忙得很，能让他亲自与人交谈的生意，必定是一桩大生意。铁手忽又想起，之前与常锋在青山食肆外看到的开往琳琅阁的那艘大船。
冷血冷冷道：“这件事，我们必须见到贵阁阁主才能再说。”他问，“宋阁主在和谁谈生意？”
徐宵道：“这是客人隐私，恕我们不能相告。这样罢，等我们阁主谈完了，我再向他秉告？”
铁手道：“不行。”
即使说不行，铁手依然是温和的笑容，柔和的语气。
所以别人说“不行”两个字时是挑事，而铁手无论说什么，都会令人觉得，他的确有他的理由。
徐宵道：“那好，我现在就去秉告阁主，但客人来这儿究竟是出货还是买货，总可以跟我说一说罢？”
窗户是开着的，冷血静森森站在窗边，似乎看着窗外走廊墙壁上的字画？
铁手倒是什么都不看，只微微笑道：“我与我师弟来此，不是收货，也不是买货。”
徐宵神色瞬间一变。
冷血站得挺拔，纹丝不动，目光依然向着窗外走廊。
徐宵注视着铁手，徐徐道：“那客人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铁手抱了抱拳，举止仍然有礼有节，语音带了点歉意道：“实不相瞒，在下姓铁，与我师弟都是捕快，之所以冲撞了宝地，是因为我们在追的几个犯人也来了这儿。不知可否请宋阁主一见，我们想问问关于那几个犯人的一些事。”
徐宵道：“你姓铁？是捕快？”他转动视线看了一眼冷血，“如果我没有猜错……两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铁手二爷与冷血四爷？”
铁手道：“正是在下，但大名鼎鼎不敢当。”
徐宵松了一口气，心想他们应该不会闹事，随即道：“既然是这样，那两位请出去罢。若是要抓犯人，可以等犯人也出去了，你们想要怎么抓，我们琳琅阁绝不干涉。但在琳琅阁中，我们琳琅阁的规矩，不允许任何人来砸我们的场子。”
铁手平和地道：“我和我师弟只是抓住犯人，绝没有砸贵阁场子的念头。”
徐宵道：“搅了我们的生意，如何不是砸场子？”
听见这话，铁手明白，请琳琅阁帮忙的办法是行不通了。
铁手说这么多话，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想与琳琅阁商量，好打探那六人的消息。然而徐宵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在铁手的意料之中。此路既然不通，当然还有别的路。
看了冷血一眼，仅仅一瞬，铁手再将目光移回到徐宵的身上，笑道：“那么兄台是一定要赶我走了？”
徐宵道：“是请。”又说道，“而且，只要二爷四爷愿意，阁里的摆设，我们也可以送几样与二爷四爷。”
铁手直截了当道：“可无论是赶还是请，我若是不想走，好像你们都赶不走我，也请不走我。况且，也希望兄台不要忘了在下的身份。”他很轻地笑了，“那些摆件很贵重罢？兄台是要陷铁某于不义之地吗？”
徐宵皱起双眉，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道：“二爷是一定要与我们为难吗？”
铁手平静道：“不。我只希望兄台告诉我们有关那十二个犯人的消息。”
十二？徐宵心中一动。今日来琳琅阁谈生意的客人中，只有一组人超过了十二人，其他客人根本就不满十二这个人数。徐宵即刻朝一旁两名女使使了个眼色；收到暗示，两名女使端着装糕点的盘子，慢慢退了出去。
冷血静得令人已忘记他的存在。
他的衣袂与他的剑一般，都动也不动。
徐宵冲着铁手道：“等我们的生意做完，犯人也是可以抓的。这是江湖规矩，二爷应该懂罢？”
铁手淡淡地道：“有些事情是可以等，有些事情不能等。江湖规矩，铁某自然明白。可在这江湖规矩之上还有律法与道义，铁某不仅仅是个江湖人，也是一个捕快，也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我还须遵守律法，遵守道义——这种事不能等，就像犯人犯案时不可能给受害人时间。很抱歉，请兄台谅解。”
徐宵黑着脸道：“我懂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过后，房间大门外走进三十来个黑衣武士。
铁手道：“兄台是想让这几位兄弟‘请’我离开？”
徐宵道：“不敢。我知道凭他们绝对办不到，所以我换个一个打算，我们只想让二爷四爷多留一会儿，直到我们的生意做完。”
铁手道：“那你们也办不到。”
说完就出手。
在以往的战斗之中，铁手很少抢先出手。
向来都是对手先打过来，他再接招。
然而今日此时，他不但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连出招也这般令人猝不及防，掌风竟带些许凛厉之气势，瞬间充盈整间房间。三十来把刀剑才刚刚出鞘，黑衣武士们随即便觉胸口一阵气闷，但他们的刀剑攻势依然不停。
铁手第二掌已出。
这一掌居然更加凛厉，也更为浑厚，如一座山峰，却是一座险峻的绝峰。
铁手绝少施展这种打法。
但无论何种打法，铁手都能运用自如。
两掌击出，铁手收手。
对面的人都喘着粗气。
徐宵睁大了眼睛看着铁手，心中不禁生起了恐惧：连铁手一个人就有这等本事，若在加上冷血那还了得？要不然，那桩生意就不做了？——正沉思之际，他往窗边一看，脸色刹时大变。
冷血不见了！
刚刚还站在窗边的冷血此刻竟然不见了！
他忙问：“冷血人呢？”因为太过着急，他已忘记加上四爷两个作为敬称。
铁手道：“我四师弟的去向，兄台为什么不问我四师弟，反倒问我？”
废话，不问你还问谁？徐宵没敢骂出来，叫道：“他刚才还在这里的！”
铁手微微笑道：“是的，我四师弟刚才还在，但现在不见了。而他不见的时候，我与兄台都在这里，兄台既然不知道，那我又如何知道？”
这逻辑，徐宵无法反驳。
徐宵只盯着铁手的眼睛，他似乎从铁手的眼神看出了铁手真正的意思：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们。
徐宵冷哼了一声，就算铁手不说，他也猜得出冷血去了哪里。不就是去找那十二个犯人，可惜自己早已派人报了信。
琳琅阁很大，这对冷血而言正是一个机会。
适才铁手的话之所以那么多，是为了尽量拖延时间，以便让冷血透过窗户观察其他几间亮着灯的房间；既然有灯，自然说明了房间里人，偶尔房中人的影子会投射到门上，单单看一个人的影子来辨认对方身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凭冷血的洞察力，多仔细观察一会儿，他还是能够认出来。一旦冷血认出那六人究竟在哪间房间，铁手立刻出手，所有人的注意力皆被铁手吸引，冷血的离开无声无息。
先前两名女使早出了门报信，想来此时此刻消息已报到阁主的耳中。但铁手所言他要抓的是十二个犯人，琳琅阁绝不愿将事情闹大，令其他客人也知晓此事。
所以，那六个人不会知道铁手与冷血来到琳琅阁的事。
冷血根本没看别的路，径直走向他认准的房间。
走廊有人走动的声音。
是有人在寻冷血的踪迹，只不过他们不可以将事情搞到人尽皆知而影响生意，便不能大张旗鼓。
冷血听见声响，只瞬间飞上了房梁。
冷血的轻功其实也算不错，从小登山涉水，他的敏捷，少有人能比。而即使只在房梁之上蹲了片刻，冷血的腰依然很直，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人走远了。
冷血即刻跃地，刹时推开一旁的一间空房间，进门，再关门，动作轻而迅速。
隔壁房间，那六人正在与琳琅阁的阁主谈话。
冷血站得笔直，贴着墙，用上自己的内力，声音倒还能传进他的耳朵里。不出所料，在琳琅阁的雅间，他们谈的自然是生意，讨论交易货品的价钱，语气里都带着笑，可笑谈中总为一点小钱斤斤计较，冷血听得实在是很不耐烦。终于，冷血听到一个熟悉的刀的名字。
他们交易的货品是天光刀。
穹空帮第一代帮主的配刀，为穹空帮带来数不尽的名誉——如今的穹空帮现任帮主会允许薛绝卖了这把刀？这件事，薛纲是否知情？
况且，一把刀，不管是怎样的神兵利器，能够卖出这么多银子？
“宋阁主。”突然冒出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自从刚才那两位姑娘与你说了两句话之后，你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是有阁里有什么事？”
宋渡善笑得着实勉强，道：“不碍事，两个小毛贼想找我们琳琅阁的茬，我去看一看，马上就回来。几位客人意下如何？”将铁手与冷血说成小毛贼，他自己心里都别扭，可他总不能让客人受到惊吓。
另一人笑着道：“宋阁主请便。”
之后是门开与门关的声音。
静了一会儿。
有杯子碰撞的轻微声响，似乎是他们在给自己倒茶。薛绝一口气将一杯茶喝了个光，笑道：“等我把钱拿到手，分你们一半，够杀穹空帮和温子非，还有无情了罢？”
冷血的神色立时一变。
他的唇抿起，眉眼更为冷冽。
腰间的无鞘剑似乎了解主人的心思，微微一阵震动。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传进了冷血的耳朵：“杀穹空帮和温子非不须那么多银子，主要是无情……而且照你所言，温子非背后还有一个组织，如果要除他们，到时候还给另加钱。”
薛绝闻言有点肉疼，动动唇，没言语。
冷血看不见隔壁众人的表情，他握着自己腰间剑的剑柄，剑安静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也比方才更为森冷。
门再度开了。
宋渡善走进了门，遂是一脸的笑容，道：“就照薛先生刚才说的那个价钱罢，我带薛先生去看银子。”他本想用更少的价钱拿下那把刀，可而今阁中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还是早点把所有的生意都做完为好。
一群人寒暄几句，出了门。
铁手正坐在桌边喝茶，也倒了两杯给常锋与常绿。
茶是好茶，连煮茶的水都不是普通水，铁手喝得出来，是上好的初春的泉水，带一点回甘。
一大群人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铁手，无可奈何。
打是绝对打不赢。在刚才，徐宵忍不住又派来二十来个打手，可铁手依然轻轻松松化解了所有人的攻势，且不曾费一点力气。徐宵有理由相信，仅仅凭铁手一个人，就能对抗得了整个琳琅阁。
徐宵忽然想起，江湖上有一个流传了几年的传闻，铁手曾一人独对整个山东神枪会孙家，不落下风——看来这个传闻不假。琳琅阁虽是武林中的组织，然而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做生意的，论武功如何与神枪会相比？铁手既能一人破神枪，那一人斗琳琅又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如今铁手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个不明去向的冷血。
比起铁手，冷血更让徐宵感到惧怕。
那个传言中冷酷嗜血的剑客。
冷血大步走进房间，根本无视一旁众多的打手，而那些打手也压根不敢拦他。他快步走到铁手的面前，道了一声：“二师兄。”
铁手看见他的时候便已站起，笑道：“四师弟。”
冷血在铁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当着在场之人的面。
众人面面相觑。
徐宵突然叱道：“冷四爷，你刚才去了哪里？”
冷血淡淡道：“我去哪里，需要向你汇报？”
徐宵冷哼道：“可是这里是琳琅阁，不是神侯府，不是四爷你的家。四爷，按大宋律，擅闯民宅什么罪？”
冷血径直道：“这里当然不是神侯府，不是我的家，但你说错了一点，这里也不是民宅。众所周知，琳琅阁是交易之所，是做生意的地方，难道我大宋每个人想进一个店铺走走瞧瞧，都要被判刑吗？”
徐宵一口气憋住，无话可说。
他说不过铁手，没想到连冷血也说不过。
铁手忽而轻轻一笑，化解了紧张的气氛，道：“我和我四师弟在这里这么久，也确实打扰了贵阁做生意，很抱歉，我们现在就告辞。”
不可置信。
除了冷血，所有的人都是不可置信。明明一直是铁手占上风，此刻与冷血联手，要打到哪里去都不成问题，他会主动服软？
可是铁手真的走了。
抱了一抱拳，一转身，他出了房门。冷血始终与他并肩。
常锋看了看常绿，常绿咬了咬下唇，两个少年一齐跟了上去。
跟上去还有徐宵。
徐宵不敢离铁手冷血太近，保持着一段距离，穿过走廊，眼看着铁手与冷血走出大厅。一旦走出了琳琅阁的门槛，一旁的山碧绿盎然，风吟与鸟鸣回响在山林之间，徐宵终于将自己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他拱拱手，这才道：“二爷和四爷慢走，徐某就不再远送了。告辞。”他往回走。
铁手叫了一声：“兄台。”
徐宵心一跳，犹豫着仍是转回了身，道：“二爷还有什么事？”
铁手温和道：“有一件事，在下在与兄台说明。这次我与我四师弟来这儿确实是为追踪犯人，可我适才说我我们追的是十二个犯人——这话却是假的。”说到这里停下来。
徐宵等了好半晌，见铁手不再言语，他怔怔道：“二爷说完了？”
铁手道：“我说完了。”
徐宵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要骗我们这个？”
铁手道：“为了误导你们。”
徐宵哽了一下，低声道：“你还真坦诚……”又问，“那你现在又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们真相？”
铁手道：“因为我不想你们误会了其他人是犯人，这对其他人不公平。”
徐宵道：“就这样？”
铁手道：“就这样。”
徐宵道：“那你们要抓的犯人究竟有几个？究竟是是谁？”
铁手道：“这两个问题，请恕在下不能回答。”
冷血冷冷续道：“告诉了你，让你去通风报信吗？”
徐宵干笑一声，第二次告辞，转身离开。
日光正烈，投下斑驳金影，此时此刻的琳琅阁前，高山之旁，只剩下了铁手冷血与常锋常绿四个人。山风徐来，常锋抬着望着铁手与冷血，常绿拿手中木仗无聊地轻轻敲着地面。
铁手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有什么事，你们都可以问，别这样拘束。”
常绿立即问道：“为什么我们要走。”
铁手道：“不是要走。其实那人说得没错，要抓犯人哪里都可以抓，我们之所以跟到了这里，只是想知道薛绝与浮生楼到底打算要做些什么——这件事，刚刚四师弟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么我们就确实没必要再打扰琳琅阁的生意。等一等，他们总会从琳琅阁里出来的。”
冷血就知道铁手是这个心思，真听他说出来，仍是不免哼了一声，道：“为了做生意，就可以包庇罪犯了吗？要我说，我们就偏偏在琳琅阁里抓人，最好让阁里的人都知道。”
铁手微笑道：“那你现在是想我们又回去？”
冷血冷冷道：“不，我听二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