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歌, 除了有词与姿之外,还要有景气。”

  “例如,春花之上要有霞光, 秋月之下要有鹿鸣,篱笆的梅花上要有春风之香, 山峰的红叶上要降时雨, 你身在景中,余情便会随景色景气而生, 歌中自然有‘心’。”

  木屐踏地哒哒作响, 那是一个初春, 屋外细雨抚摸过每一片崭新的嫩叶。座谈结束,少年行礼之后,因为病弱体虚暂时坐在了原地, 看着来听课的人们起身离去,很多人脸上都带着无聊而困乏的神色。

  明明屋外有着这么好的春色……少年惋惜地看着人去楼空的和室,闭上眼睛, 听着树上被打湿了翅膀的鸟儿的鸣叫。

  在现代,有关歌道的讲义、座谈, 和传统的歌会越来越少, 据说历史有名的歌道世家在近代出了一位“歌仙”般的天才,不过十来岁就成为了有名的歌人。

  十来岁的歌人亮相于报纸节目中时, 姣好的容颜更使人眼前一亮,在当时激起了一阵“和歌热”, 家族便为他开设了歌道的座谈和沙龙, 以将和歌之美,幽玄之心让更多人感悟。

  客人们都已经纷纷离去,有人以为少年作为老师是第一个离场, 在屏后询问。

  “这次来的人数又少了吧?”

  “是啊,已经没有年轻人再来了,剩下的都是族里熟悉的歌人,听完一席也大多精神不济,感到睡意了。”

  “怎么可能,老师的‘有心’论只要是熟悉和歌的人,都能感悟到……”

  “哎,想必是因为近来的流言吧,上了电视之后,老师的怪病也被当成谈资传了出去,而且也有狂浪的歌人评论说老师的歌是、是……”

  “是什么?”

  “说是如……”

  日本历史上歌仙辈出,时常会借古人之名来称赞当今文采斐然的歌人。病弱的少年在出生时就被诊断出活不过二十岁,他的确是生于歌道的天才,但也如同和歌本身一样,充满着脆弱凋零之意,稍纵即逝,难以留存,令人不禁听闻便潸然泪下。

  《古今和歌集》中就曾有评判过千年之前的一位歌仙。

  有人叹息:“……如那小野歌仙之歌,实乃古衣通姬之流,然艳而无气力,是病妇之著花粉。”

  如此短暂的生命,怎么又值得人相救呢?

  百夜通默默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他躺下没多久就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他的家族再古时候是受天皇宠爱的歌人世家,每一代都在追逐的和歌之美、幽玄之心,可惜到了他这一代,继承人体弱多病,又频繁受怪梦侵扰祸及旁人,终究是在时代的变迁中没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在二十岁时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但从家人口中得知他病重的时候仿佛又天眷顾,遇见了一个古怪的人,只要支付一定的代价,就能活下来。

  他问是什么代价,家中人纷纷闭口不答。

  他终究是活过了二十岁,却也很少再读古人之歌了。

  屋外依旧飘着雪,不久前他对阵络新妇一夜,竟然不觉得疲惫,反而精神尚佳。

  百夜通看了一阵窗外,忽然起身。

  他想要出去走一走,去看看庭院里的那棵光秃秃的樱树。

  长长的廊道冰冷寂静,回雪飘摇,脚下的路像是要延伸到虚空。

  玉壶原本能让怪谈具现化的能力就是来自妖怪,一夜之后,百夜通的和歌获胜,和歌化为现实,天空降下大雪,络新妇就不能再使用这个力量了。

  百夜通脚步一顿。

  朝日川老师?

  看到熟悉的人坐在面朝庭院的廊道上,百夜通一愣,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

  朝日川老师在干什么……

  庭院的枯山水已经白雪覆没,只有像是死去的老旧干枯的樱树伫立在中间,画师坐在廊下像是在欣赏飞雪,但是不久后,百夜通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树下。

  他立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

  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的身下没有双腿,是一条蛇的尾巴拖在雪地里,黑鳞闪闪,仿佛带着淬了毒的怨恨。

  朝日川一时此时正在和黑泽明理谈判。

  没错,谈判。

  黑泽明理和怪谈中的姐姐一样,长相丑陋,心生恶意,从而被般若附身。今天络新妇被削弱了一部分力量,相对的般若的力量也会被削弱,他想看看黑泽明理能不能清醒过来,这样他还能救下这个少女。

  然而两人谈判的过程非常不愉快,让朝日川一时一度觉得对方已经没救了。

  他虽然喜爱美丽的事物,却也不会对外表有缺陷的人产生厌恶,相反他会觉得这样的五官很有特点,毕竟世界上再丑陋的鬼他都见过,那才是真的让人恶心的长相。

  他看向黑泽明理的目光没有摒弃和厌恶,可后者却反而认为他游刃有余的态度过于傲慢,不知道是背后的般若之心在操纵,还是因为白天相遇时的那一笑。

  少女像是毒舌吐信一般说出了她与“结缘神”的交易,想让朝日川一时死了这个劝说的心。

  “你相信人会转世么?”

  少女的目光有着不似这个年纪应有的阴毒,她不等朝日川一时回答,就说:“我是相信的。

  “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春天,明明是一个美丽又祥和的季节,但是家外面的樱花却全部枯萎了,到处都是爬虫,吓得父母把我遗弃到了城郊。

  “我作为一个孤儿长大,因为长得不好看,在学校里总是受人欺负和辱骂,暗恋的人总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好看的女孩子都挽着她们的男友对我指指点点。”

  黑泽明理无比尖利地发问道:“所以凭什么、凭什么那些女人能得到别人的喜欢,我就因为丑陋的长相落到这样的地步,明明我和她们没有别的区别!”

  远处的百夜通却是越听越心惊,注意到黑泽明理出生的时间,恰好是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

  朝日川一时问:“所以你和这个怪谈做了什么交易,转世又是什么?”

  少女恶狠狠地一笑:“结缘神说出了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我信任她。她告诉我我上辈子也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因为没有人爱我,所以我将会一辈子丑陋下去,她说她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我把她的符咒的效果传出去,让更多人捡到符咒,良岑君就会对我不离不弃,而之前那些讽刺我的情侣,统统都会被拆散!”

  朝日川一时又问:“可你也发现了,拿着符咒进来这个结缘大社的情侣们正在不断发生事故,你不觉得是这个符咒导致的吗?”

  “既然都是事故,那关我什么事?第一晚的时候隔壁的两对情侣还故意忽视我,把我赶出了百物语。”

  黑泽明理嗤笑了一声:“而且真的是因为符咒,那又怎么样!”

  浓烈的、磅礴的恶意扑面而来,朝日川一时被风雪迷了一下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讲道理了,盘腿坐在廊下气定闲神的模样不断地在激怒着黑泽明理。

  不如说少女面对着面相好看的人都是一副怨恨的模样,什么也听不下去,只恨不得上前划破青年的脸。

  朝日川一时十分同情地看着她,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对她说:“因为丑陋而被嘲笑谩骂的确可怜,但你最后落得这幅下场,可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很简单的道理,黑泽小姐,我看到你的内心比你的外貌还要丑陋百倍千倍。”

  蛇女的样子瞬间狰狞起来,尖角垂眼,青面獠牙的般若之相隐隐呈现。

  “相由心生,来到大社之后你有好好再照过镜子吗?”

  “住嘴!!!”

  “丑陋的心也是无法领会到春日的景色与景气的,怪不得你出生的时候,花朵枯萎,爬虫遍地。”

  朝日川一时不依不饶,说着毒辣的话,末了微微笑了起来:

  “小野姐姐,你懂得和歌吗?”

  “你……!”

  黑泽明理暴起,怪异的黑风盘旋,汇聚到了樱树下,包围住了她。再散开的时候,黑气化作重重幽影在她身边漂浮,般若怨女身形拔高,连同蛇尾足有数米长。

  庭院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般若面具的尖角顶落无数枯枝。

  【我要撕破你的脸——让你的情人从此厌倦你——让你痛苦一辈子!!!】

  朝日川一时的笑容越发灿烂:“你连我是鬼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情人会不会厌倦我。”

  想让他破相,这辈子都不可能。

  蛇女不再多言,庭院的黑暗中响起了群蛇吐信声,她盘桓压低身体,准备带着滚滚怨气冲向朝日川一时。

  百夜通惊呼出声:“朝日川老师!”

  青年的颈间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蝴蝶忍勒令他能不要乱动就不要乱动,刚按回去的头要是掉下来,第一个吓死的估计就是百夜通。

  朝日川一时不疾不徐,继续讽刺道:“哎,就算是我这一种俗人,看到了这样的飞雪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首和歌啊。”

  【鬼都可以进入怪谈了,那么其他大妖怪甚至是御门院的阴阳师也有可能进入,你一个人进入怪谈我不放心。】

  【鬼舞辻无惨主要还是针对柱级别的剑士,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这不一样。】

  【除非……】

  蛇尾一甩,打在雪地上激起浪花般的气浪,般若冲向了朝日川一时。

  朝日川一时语气一转,带着一点期许,慢慢念道:“譬如,铅空飞白雪……”

  当和歌的第一个音节出来的时候,天空中的云层开始像是被风卷动,汇集成一道细长的龙卷一头扎入了庭院,截住怪谈的动作。

  凛冽的风吹动着来者的衣摆,一截刀光直接劈向般若的面具,突遭重击的蛇女呼痛,仓促后退。

  一个怪谈都能因为少女的恶意去回应她作恶,那朝日川一时和大妖怪滑头鬼为什么不可以。

  【我会借用妖怪具象化的最后一点余力来尽可能地想到你,我们的缘分如果足够,那你应该可以感觉到我的位置,建立出联系。当然,约定的言灵也要应景。】

  画师之鬼志得意满,“铅空飞白雪,积地似消迟——活了快一百年了,我居然也有念情诗的一天,诸国九十九怎么就想不到,妖怪是十分重视约定和契约的生物。”

  滑头鬼的半边身子隐没在黑色的畏之中,风雪停落,弥弥切丸刀光凌厉,不再有任何记忆的碎片浮现,退魔刀笔直而无法阻挡地,斩在怪谈的身上。

  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