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提出了怪谈的对决。

  从古至今, 被诉说与言谈的怪谈盈千累万,就算是朝日川一时也不敢说自己能阅尽万栗,但他笑吟吟的, 在这蛛群遍及每一寸黑暗的神殿里,铺开了画纸, 他的神情在某一刻安静了下来, 双手慢慢举起笔高过额目,垂眼以敬天地鬼神。

  百夜通注意到蝴蝶忍和炼狱杏寿郎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蝴蝶忍笑起来:“画出来的怪谈可以成真, 他估计要开心死了。”

  炼狱杏寿郎也是一脸开朗:“倒是好久没有看到他画画了!”

  两人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担忧, 他们信任朝日川, 既然他说过不会输,那就肯定不会。

  况且鬼固有的自以为是的高傲思维,总能让玉壶吃到大亏。

  瓷白的壶身和洁净的画纸上, 玉壶和朝日川一同落下了第一笔。

  绘之呼吸本就是以刀为笔的剑术,笔锋无比凌厉,气势又可圆融, 十分适合将浮世之绘地浪漫妖异演绎出来,更何况这是回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

  画师举笔敬天地鬼神, 不是为求庇佑, 他对鬼神没有那种信徒般虔诚的敬畏之心。

  他是在告诉世间万生众灵,他要将人类的文字和语言叙述出来的故事创造出一个新的载体。

  霎时之间, 藏着蜘蛛的黑暗如浪潮涌退,触肢摩挲出的细碎诡异声响也越来越小。

  它们竟一时都被画师沉静专注的气势逼退, 碰不到他半点衣角。

  对方是在创造一个和它们一样的存在, 规格和地位远胜它们这些阴暗中的污秽,甚至会让人不禁仰目追随,去注视着那一笔一画将勾勒出什么样的风物。

  神殿中率先浮现的是玉壶的怪谈。

  比黑暗还要更漆黑的浓雾从他的壶绘上滚滚而出, 周围的虫豸越发躁动,这次壶鬼在他的壶上画出的不再是狰狞的海怪异兽,而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风姿绰约,如樱在夜色中盛放到极致,优艳如鬼。

  他们身在怪谈中,创造出来的怪谈是无法超越他们所在的怪谈本身的。

  所以玉壶直接把这个怪谈的一部分给画了出来,他仅仅是画出了那个遭人喜爱又嫉妒的妹妹的背影,一个阴冷冷的怨恨就宛如蛇一般从大社的后山游动而出,让所有人不自觉地心生恐怖。

  女人的声音在众人的心底回响。

  【我怨恨她,为什么只有她生得如此美丽,为什么只有她有好的姻缘,成为了享有平安京无边的声望与赞扬的歌仙!】

  一个巨大而灰暗的影子笼罩了整座神殿。

  在廊下徘徊的白衣神官们纷纷伏地,那是六个难度中令人头疼的妖怪本体之一,也是上弦之五的血鬼术。

  神殿外传来了地动山摇的扫荡声。

  一股腐臭的味道在不断扩散,爬在天顶的蜘蛛不断因为震荡掉落,炼狱杏寿郎用炎之呼吸清扫出一片地,几人看着朝日川,他们听到屋外蛇鳞游动的声音逐渐接近。

  这里虽然是络新妇的巢穴,但今晚由玉壶取代了她的位置。

  没想到玉壶居然就利用这一点直接提前放出了般若鬼!

  朝日川一时会怎么应对?

  下落的蛛雨中,画师的手腕仍在转动,但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笔尖,蛇的第一声嘶鸣出现后,他纸面上所有的墨迹瞬间起腾。

  一个身影飞速凝结在了神殿中。

  身影虚幻而飘渺,却能让人感觉他在垂目诵念,所有人很快就看出这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僧人。

  玉壶腔调怪异地“嗯?”了一声,在天顶上晃着他的壶,尖利地叫道:“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语气里有对朝日川一时的失望,这道影子毫无美感,也没有力量,这是在亵渎艺术、不尊重他的作品!

  其实能对抗般若鬼的只有络新妇,他还想看到这个画师之鬼画出来的络新妇没有越过怪谈本体的力量,反而会因为和怪谈同源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朝日川一时放下笔,冷眼看向玉壶,讥讽地笑了一句:“一看你就是不懂怪谈的精髓。”

  “你说什么!?”

  他的眼睛倒映着僧人的身影,缓声道:“怪谈,怎么可能是空有力量的东西?”

  怪谈的斗争现在才要开始。

  壶上的女歌仙缓缓转身,蛇鬼嘶吼,虚影的僧人抬首。

  古人有言,善佛者居于极乐世界,漫步于莲池看见了池下的一条河流犹如地狱深渊,河流中由无数罪人,其中有一个恶鬼。

  恶鬼之所以为恶鬼,便是他生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这个恶鬼却有一个盈满了七情六欲的心,他爱上了神社中的一个女人,便是贵女姐妹中样貌丑陋的姐姐。

  可是姐姐恐惧恶鬼,为了不激怒对方,她仿造妹妹给追求者出的难题,要求恶鬼每夜翻山越岭来神社中与自己相会,坚持一百天便答应。

  妹妹的追求者中无人做到这件事,但没想到恶鬼身上的执念浓烈邪肆,不仅像寻常追求者一般来夜夜与姐姐相见,还没有半分疲态。

  姐姐十分害怕,便在第九十九夜的时候,将一块石头放置在了河边。恶鬼每夜都要经过这条河,第九十九夜时恶鬼满怀欣喜地渡河,踏过那块石头时,双脚却骤然变得十分沉重,因此跌入了河里。

  恶鬼不会死,也无法离开这条河,只有原本死在河底的罪人作伴,于是他恳求善佛者救他出去。

  善佛者心想,恶鬼被人骗入河中,命数仍有留存,他在受到情心的影响后夜夜忙于去与姐姐相会而不再作恶,连赶路时路过的蜘蛛都不会踩死,说明他还是有悔改向善的机会。

  于是僧人抛下了一条蛛丝,落入河里。

  蛛丝从极乐世界落下,恶鬼脱离河底,却在经过人间的路上,心有不甘报复了姐姐,将她丢进了装满毒蜘蛛的箱子中。

  这座神殿,就是布满缠绕着她身躯的蛛丝。

  虚影的僧人伸出手,凭空拿到了一根蛛丝,抛入了黑暗中,那根细细的蛛丝像是忽然被人抓紧,绷成了一线。

  无数蛇影游动,却穿过了僧人的身体,碰不到他分毫。

  玉壶的脸色一变,他是占据神殿主人的位置出现,所以很快就感受到了络新妇的怨恨出现在黑暗中,巨大而长满绒毛的前颚探出,闪着腥绿色的流光。

  僧人引出恶鬼,恶鬼引出络新妇。

  比起空有力量的般若鬼,朝日川一时画的是一个故事,一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有爱有恨的故事。

  怪异的言论与见解、异于寻常的传说,简短而普通的词句竟能组出的带着幽玄之意的故事,才即是“怪谈”。

  不止是神殿,整个结缘大社都震动了起来!

  无数条蛇的影子游动进了神殿,与斑斓的蛛群撕咬。

  朝日川一时在摇晃的空间中稳住自己,真心诚意地感谢玉壶,给了他让敌人窝里斗的机会。

  随着僧人一声叹息,蜘蛛与蛇相见了。

  要被络新妇的出现挤回去的玉壶在天顶上快速而踉跄地爬动,身后的壶噗通噗通地瞧着,打落一堆小蜘蛛。

  他提起笔颤颤巍巍地想要再画点什么,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我输了?怎么可能,我的艺术不可能输!!!

  玉壶既怒火中烧,又有些慌。

  怪谈如果因为他的落败就这么结束,出去怕不是要被鬼舞辻无惨糊成肉泥!还要在那个妖怪面前丢脸!

  玉壶心惊胆战起来,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被糊了太多次了,生怕这一次因为漫画更变得越发阴晴不定的鬼王真的把它给吞了。

  玉壶是标准的抖M无惨吹,但也要有命才能吹。

  这个怪谈不能就这样结束!

  怪谈本体的斗争激烈无比,一个女人的两面在相互责怪和怨恨,虫群厮杀,颜色诡异的血液流满了神殿的地面。

  朝日川一时退后了几步,拿着笔,时刻注意着玉壶的动作,百夜通有炼狱杏寿郎的保护,波及过来的战斗威力不大,连蝴蝶忍都不需要拔刀,一时无事。

  “对了!”听到玉壶忽然大喊了起来,脸色浮起喜悦的神色,朝日川一时神色一紧。

  玉壶大喊出了一个名字:“猗窝座,猗窝座阁下!!!”

  朝日川一时:!!!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震惊于玉壶怎么又有帮手,是上弦之三太闲还是喜欢吃海产啊!

  等等,朝日川一时立刻想到,络新妇与玉壶达成协议借助力量,那猗窝座为什么不行?如果不是被鬼占据了位置,那她为什么会附身到和她有同样经历的黑泽明理身上!

  这样就说通了!

  般若鬼在漫画中从不会正面出现,只有滚出了高难度的点数才会出来给主角添堵,唯一能见到她的地方就是深夜树下,她妹妹时常吟诵和歌的地方。

  她的外表是个穿着白衣带着面具,脚踵反向、披头散发的女人。

  现有的线索串了起来,朝日川一时想了一通,就看到一个带着般若面具,脚踵反向的人影落地。

  地面上出现了熟悉的雪花形状的阵图。

  来人毫不在意地先抬起脚把扭曲的脚踵摆正,然后一把摘下面具。

  猗窝座。

  朝日川一时头皮一麻。

  粉发的鬼眯起眼睛:“又是你。”

  “猗窝座!”炼狱杏寿郎大喊。

  猗窝座看到他,原本对朝日川嫌弃的表情忽然就抖擞了起来:“杏寿郎,是你!”

  朝日川一时在戒备的同时心里一惊,这个鬼凭什么叫我们柱之中大哥的名字,他和你很熟吗!

  猗窝座不久前刚和炼狱杏寿郎一战,除了奴良陆生,炼狱杏寿郎作为人类居然还能有着强大的斗气和实力,是他认可的强者和对手!

  玉壶眼见猗窝座要起杀心,立刻慌不择路地大喊:“猗窝座阁下!这个怪谈要结束了!”

  猗窝座一脸杀气地转过头看向玉壶,侧耳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高涨的斗气微微一凝。

  是鬼舞辻无惨吗?朝日川一时皱眉,一想不对啊这里是妖怪之力,鬼舞辻无惨无法接通这里面的鬼的五感才对。

  玉壶无法控制暴走的络新妇,是因为他的鬼和妖怪的力量不相通,他的血鬼术也无法撼动两个怪谈本体,可猗窝座的身体中还有一条鯰。

  猗窝座的血鬼术就是纯粹的武技,是直白干脆的力量,几人只见他看向玉壶眼神冷得要杀人,周身凝固的斗气再涨,对炼狱杏寿郎说:“这个怪谈撑不住我和你的对决,我们下次再战!”

  下一秒,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子弹般冲出神殿,一声沉重的巨响之后,神殿中的蜘蛛暴起,压制住了忽然无力的蛇影,尖利的牙齿咬在蛇的头部,发出了吮吸的声音。

  玉壶被涌来的蜘蛛一举逼退回了壶内,络新妇苏醒般地如最初那样出现,但目光灼灼,舔着红唇看向了剩下的四个人。

  朝日川一时见猗窝座走了,身体一轻,又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

  “不好,她要开始杀人了!”

  络新妇一天要杀死一个男人,她刚刚吞掉同源蛇鬼的一部分,力量比起之前还要强大。

  上弦之鬼刚走,他们就要面对被强化了的怪谈本体,片刻没停。

  数不清的蛛丝闪着寒光飞出,层层叠叠,把神殿所有门窗风口全部封死,巨大的蜘蛛爬动,钢针般的丝网便从天而下,飞向四人。

  三个猎鬼人不约而同作出防御和反击。

  百夜通知道炼狱杏寿郎和朝日川一时修炼了剑道,而且剑技非比寻常,所以他下意识地想站到没有武器的唯一的女性的前面,却突然眼前一花,看到一套和服像是褪下的茧衣般落到了地上。

  现代人为求便利经常会给和服加上暗扣和拉链,穿脱十分方便,而原本他认为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穿着端庄的蝴蝶忍,已经飞到了半空中。

  女性穿着一套十分干练的衣服在里面,她之前的背脊一直是过分挺直的,因为穿着和服的女性唯一能藏下刀的地方只有身后,加以用来掩饰的羽织在空中飞展,如绚丽的蝶翅。

  蝴蝶忍的突刺才是所有柱之中最快最轻盈的,因为她的刀身只有一条刀脊,紫藤花的毒液在缺口处、刀柄中调和,刀尖闪着莹莹的紫光,所到之处群虫萎靡,死掉了一大片。

  百夜通看得目瞪口呆。

  “小心!”

  耳边传来了朝日川一时的叫喊。

  不知道为什么,在炼狱杏寿郎和蝴蝶忍因为反击和防御行动之后,朝日川一时忽然注意到了络新妇是在有意逼退他们。

  她的目标无比明确,是站在原地的百夜通。

  朝日川一时心中一急,想要赶过去,万千蛛丝溅射而来,刀锋一时无法彻底劈开,蝴蝶忍和炼狱杏寿郎同样也分-身乏术。

  漫画中有一个死法,是让朝日川一时印象深刻的,主角几人在神殿中坐谈,气氛静谧间,一条蛛丝便从天而降,像是僧人的慈悲,实际是索命的套索,落在了男人的脖子上,收割掉了一条生命。

  这样的死亡来得过分突然也过分轻易,反而更显可怖。

  调离蝴蝶和炼狱的举动像是开始就计划好的,为什么老板娘会突然被针对?

  朝日川一时脑内灵光一闪,像是快要抓住了什么,发现自己居然还愣神之后立刻跺脚,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冰凉的死意逼近,百夜通闭上眼睛,感觉到死神的镰刀已经落到了头顶。

  然后他被重重地撞开了。

  “阿时!”

  绳索套了下来。

  嗖——

  ……

  风雪小径,回收神龛失败的狂画师正在与奴良陆生对峙。

  滑头鬼被激怒了,羽织翻滚而带出的畏火烈烈,沉重的威压让狂画师感到喘不上气。

  但狂画师还是笑道:“在知道第二个怪谈时间的流速和外界不相同居然如此气愤,看来御门院家的记录说得没错,您曾经吃过这一招的亏。”

  他拢起双手,做开解状,奉劝道:“圆潮让我作为上弦之六呆在那些鬼的巢穴里,每一天都令我作呕,恶鬼终究是恶鬼,和妖怪不同,就像是贪得无厌从不考虑吃人之外的野兽,同为夜晚的存在,妖怪天生就难以容忍恶鬼的存在,哪怕是画进我的怪谈都会令我倍感恶心,您何必还和恶鬼作伴?”

  “鵺就是要建立一个妖怪的国度,同作为妖怪,您难道不该为之联手庆贺吗?”

  狂画师仰首重申道:“和恶鬼作伴,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面对他的摒弃,滑头鬼眼底一片冰冷,风雪吹卷,然后消融在转而变得幽蓝而旺盛的妖火上。

  “下场?谁会去在意那种东西,既然你不想画……”

  他抬起弥弥切丸,雪亮的刀身似乎随着主人的思想闪过了一幕幕碎片般的画面,最后在停住时回归成明镜。那是滑头鬼不愿去想,也不再去想的记忆。

  他的刀尖直指画师之妖,语气无比冷静,又饱含愤怒。

  “那就请把我的恶鬼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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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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