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英国公张辅家说起。

  英国公武人出身,平素没什么琴棋书画好消遣,爱的是美女美酒、骑马打猎,总之是“声色犬马”四字的活模子。因他是一品国公,有权有钱,因此家里养下歌儿舞女无数,多有绝色。其中有一位叫江斗奴的歌妓,眉胜春山,眼含秋水,兼之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无所不精,色艺双绝,算是宣德年间风流地里一等人物。

  英国公某夜请三杨来府上喝酒,叫这位斗奴出场,为几位阁老把酒助兴。

  起初只有杨荣杨溥飘飘然,杨士奇还端着。

  杨溥行酒令道:“一人一句古诗词,以四季为序,限以‘月’字结尾。对不上句的罚酒。”他自己念了句“梨花院落溶溶月”。

  杨荣接道:“舞低杨柳楼心月。”

  杨士奇道:“金铃犬吠梧桐月。”

  斗奴跪下回禀道:“妾也得了一句。”

  张辅道:“你也得了句?那要唱出来,不准只做念白。”

  斗奴便轻按檀板,缓缓唱道:“梨花院落光如雪,犬吠梧桐夜。佳人杨柳楼,舞罢银蟾灭。者春月、者夏月、者秋月,总不如俺寻常一样窗前月。”

  三杨皆赞道:“好词!好歌!好美人!”连杨士奇都连下了几大杯酒,杨荣轻佻些,干脆抱了斗奴在腿上调戏,要美人喂酒。调笑间打翻了杯子,湿了一身,斗奴便撩起红罗裙来给他擦,还笑道:“这便是《琵琶行》里‘血色罗裙翻酒污’。”

  张辅骂道:“总被条母狗把事情搞坏了!”

  斗奴不愧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不但不恼、不闹,反而笑道:“那妾所交接的,就都是公猴(谐音‘公侯’)。”

  满座四个老头子乐得抚掌大笑。

  黑蛋说完这段故事,我联想到三杨平日道貌岸然的模样,震惊得瞠目结舌。张辅是个粗人,说话粗俗不堪,也就随他去,强求不得;可三位阁老都是满腹经纶的大学士,竟然低级趣味到这种程度?

  黑蛋抬手将我下巴合上:“这就惊得合不拢嘴了?满朝文武,还有更气人的呢。”

  “呵,男人。”我一声冷笑:“你继续说,还有什么更气人的?”

  那群人当晚饮酒,通宵达旦,尽兴方归。第二天三杨还各送了一匹红罗给斗奴作缠头。

  然而杨士奇回家之后,左思后想,写了道折子,奏请严禁官员嫖宿娼妓。

  说法是:“我们这些老头子,见到此等尤物,尚且意动神摇,更何况少年人气血方刚?若都一个个沉湎美色,贻误朝政,那还了得。”

  我听了拍着椅子扶手笑得前仰后合:“杨士奇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说他气人,他自己爽过之后不准别人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蛋这个古人被我的开放态度惊得一愣一愣的。

  我忙敛容,一本正经道:“这就是你说的‘更气人’的事?不是好事么,你就借着这个由头下旨查禁呗。既能严肃纪律,还有西杨(指杨士奇)替你挨骂。”

  黑蛋道:“我正是派人去查,才查出一肚子的气呢!”

  黑蛋令御史顾佐去查官员狎妓情况,这位顾御史自己平素守身持正,每天退朝就老老实实回家,旁人看他一张铁面不懂寻欢,自然不会请他同游秦楼楚馆。这次他奉圣旨去朱棣设立的官妓“十六楼”转了一圈儿,才真正见识到他那些人模狗样的同僚们退朝之后的德性:散了早朝就往妓楼跑,官服一脱,象征身份的牙牌往栏杆上一搭,就纵情欢乐。那青楼里,雕栏玉栋,美酒佳肴,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真似仙境,令这帮官员流连忘返,早把公务忘在脑后。

  “顾佐说,搭在栏杆上的牙牌,都快把栏杆给搭满了!我大明朝廷的脸往哪儿搁?这群败类,朝廷俸禄、百姓财税,是给他养婊的么!”黑蛋给气得,粗话都说出来了。

  黑蛋果断下旨,命监察御史严查官员嫖宿,一经发现即刻罢免,永不叙用。若读书人嫖宿,已经中举的,剥夺功名,尚未中举的,不予录用。

  我想了想,说道:“你这次下旨严查,只能治一时,治不了一世。日子久了,自然又松懈,死灰复燃。执法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反倒让人小瞧朝廷法度。我倒有个法子,或许能稍保长久。”

  黑蛋问:“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我说:“如今体制,虽然有御史作监督,但有时御史也力不从心。譬如顾佐官居‘都御史’,算是监察院的执掌,地位不可谓不高,若某日他发现杨荣犯事,他是弹劾还是不弹劾?若弹劾,陛下是罢免杨荣,还是不罢免?若不罢免,是陛下自己不守自己定下的法度,如何服众?若罢免,杨阁老那样得力的人,陛下舍得?况且,这还是顾佐为官正直。换做别人,一看是杨荣这般重臣,必然是不敢弹劾的,于是法度就自上而下乱了。我想着,不如朝廷拨一笔钱,从民间士子读书人中,选品行端正的,开办多个‘报馆’,报馆汇总天下消息制作‘邸报’,既上达天听,也抄送百官,也卖到民间。予那报馆首领决断之权,连同陛下在内,任何人不得干预他写什么。民间百姓凡是得了线索的,都可来报告。便是天下人共同监督法度施行,不怕百官偷偷乱来。若乱来,结局就是罪行公之于天下。陛下看如何?”

  聊起政事,无意间,我就将对他的称呼改作“陛下”了。

  黑蛋皱眉道:“好是好。万一他们乱写一气呢?”

  我说:“若乱写一气,他们便坏了信誉,百姓们都不买他们的‘邸报’,他们自然就破产,从此断了生路。”

  黑蛋站起身来,满屋子踱步,踱了许久,摇摇头:“若微,不行。”

  我问:“为何不行?”

  黑蛋道:“若放任他们去写,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总有一天要写到我的头上。要写我杀二叔的事,要写我废皇后立你的事,要扒出祁镇的身世……宫里供事的史官就已经够烦的了,好在人少,还管得住,若天下泱泱众口都去说,咱们怎么受得了?况且他们这般管天管地起来,要把我往哪儿搁?总有一天他们要勾得天下人反问,凭什么朕坐江山……不行,若微,绝对不行。”

  我一声长叹,不复置言。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死结。他解不开。他的身份和位置决定了他解不开。他还没有开明到那样的程度。

  “家天下”,大明是朱家的大明。还不是百姓的大明。

  他是个好皇帝。但好皇帝,终究是皇帝。

  宣德四年,朝廷禁令一出,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歌楼舞馆多半荒废,如花美眷散落四方。但这只是暂时。官妓虽禁,但以三杨为首,百官仍在家中蓄养女乐家妓,查无可查,禁无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