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花雕行色匆匆

  一阵清风风向送

  这天下风情万种

  就化悲伤落在凡尘中

  (摘自河图词——《美人蕉》)

  那样的混乱,仿佛一生都没有过。那样的混乱,好比一生那样漫长。当山洞里复又回归宁静,解语花几乎以为自己已然苍老。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液体,已经透过泥土渗了进来,黑眼镜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解语花吃力地把他推开,黑眼镜背后的衣服都烧穿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解语花整个大脑都空了。他已经习惯了那张脸贱笑的样子,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黑眼镜会这样面如死灰,倒在自己面前。

  “瞎子……瞎子……”解语花努力喊着,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拍着黑眼镜的冷冰冰脸,颤声道:“醒醒!……快醒醒!……”

  过了一会儿,黑眼镜皱了皱眉头,发出一个音:“……疼。”

  “哪儿疼?”解语花喜出望外。

  黑眼镜长长长长吸了一口气,咧开一丝虚弱的笑容,抬起手:“……爷,拉我起来。”

  解语花用仅剩的一只好手把黑眼镜从楼板下面拖出来,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密洛陀都不见了,或者说,他们只是被烧成了一滩水,永永远远地成为了这座楼的一部分。而那黑洞洞的大门,依然沉默地打开,等待着下一个进入的人。

  黑眼镜把墨镜摘下,他的眼睛已经快看不到眼白了,有些吓人。他抬头望着这座灰白色的木楼,淡淡笑道:“花儿爷,我真没白来这一趟。你说得没错,这地方,死在里面也是值得的。”

  “少在那儿胡说,没有人打算死在这儿。”解语花扶着黑眼镜,手接触到他的伤口,依然有烧灼的感觉。看黑眼镜面带微笑的样子,若不是脸上冷汗涔涔,谁也不知道他承受着多大的痛楚,“我们走……我们出去……”

  黑眼镜没有反驳,他靠在解语花的肩上,脚步拖过地上白色的碱粉,留下一行混浊的血迹……

  两人绕着木楼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洞口,这里就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山洞。解语花抬头看看,连顶上也是完全封死的,谁也不知道当初张家是怎么在这样一个所在建起一座大宅院的。

  黑眼镜笑笑:“没准那些密洛陀就是张家的奴隶,帮他们修了这房子,又在这里帮他们看家护院。”

  “别胡说。”解语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扶着黑眼镜走了一段路,自己已经精疲力尽,解语花顾不得木楼梯上残留着看起来就很恶心的墨绿色水渍,小心翼翼拖着黑眼镜坐了下去——

  还没坐稳,就觉得屁股下面一空,身体迅速下坠,然后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大量冰冷的液体从口鼻倒灌,呛得头昏眼花。

  溺水的时间只有几秒,解语花感觉有人把自己捞起来,双手牢牢抓住岩石,一颗心才落下,肺里还灌满凉水,筋挛的剧痛让他大口干呕起来,呕出来的都是刚才喝下去的水。

  黑眼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爷,这下面好像是条暗河。”

  解语花喘了几口气,等胸口没那么疼了,脑子也清醒些了,这才抬头看:上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身边的水里飘浮着好些木头渣子,估计是古楼梯年代太久,刚才又被酸碱混合着烧了一下,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解语花把手探进河里,感觉到水在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流动,摸了两把,居然捞起一颗细细的水草。他心里突然一阵狂喜:这种溶洞水矿物质多,水质过于清冽,又兼缺少阳光,一般植物根本无法生长,能有水草,证明这条河很可能是通向外边的出路。

  “天无绝人之路。”黑眼镜看出他在想什么,拿过那颗水草,嚼了一嚼,然后把剩下一半递给解语花,笑道:“虽然有点涩,但是没毒。花儿爷,要不要先拿了垫垫肚子?”

  解语花沉默地把剩下的半棵草塞进嘴里,又苦又涩,他皱一皱眉头,使劲咽了下去,听到黑眼镜在水里乱扒拉,他问:“你干吗?”

  “我再找找,说不定还有鱼什么的。”

  “给我省点体力吧。”解语花头疼,“我们顺着流水的方向看看。”

  他们抓了块还比较大的木板,幸好这水密度高,浮力也大,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浮在上面。解语花一只手扒着木板,黑眼镜从后面环着他的肩,顺着流水而下。

  这条暗河水很深,很冰,缓解了身上的伤痛。四周渐渐开朗起来,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水生植物,巨大的溶洞,倒吊的石钟乳,各种奇形怪状的礁石,最后甚至出现了成群的蝙蝠和燕子。出去的信心越来越强,狂喜之下,解语花甚至听见身边的黑眼镜哼起了歌。空气里依稀飘来泥土和绿叶的气味,流水的温度逐渐升高,眼前的景色慢慢清晰起来,直到最后,在流水的转角处,看见了一丝光。

  双眼还来不及适应强烈的日光,就觉得身体失重,跟着白花花的河水一起飞流直下三千尺,原来这条暗河的尽头,是一个小瀑布。

  两人挣扎着游到岸边。外边仍是盛夏的天气,毒辣辣的太阳就挂在他们的头顶。解语花抓起一把泥土,一头扎进去深深吸了一口,肺里充满了腥湿的味道,才有种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黑眼镜找了棵离岸边最近的树靠下,解语花枕在他的腿上,一直被压抑的伤痛这才爆发出来,就像把浑身的骨头都敲碎再把每一块肌肉都拧成麻花。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了。

  疲倦像排山倒海一样袭来,解语花不敢睡着,听着黑眼镜也没声儿了,犹豫着招呼:“瞎子?”

  “……嗯。”黑眼镜的声音难得地听起来很虚,“爷……我们已经出来了么?”

  解语花狐疑地看看头顶的蓝天白云:“——是啊?”

  “哦,”黑眼镜笑得很不自然,“那就好。”

  “你干吗这么问?”解语花心里泛起巨大的不安。

  “……”黑眼镜没有回答。

  解语花突然想到了什么,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一点一点转动身体,疼得冷汗涔涔,直到看见黑眼镜苍白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注视前方,竟是已经全无神采了。

  “你的眼睛……”解语花颤抖着伸出手,探到黑眼镜面前晃了晃,对方完全没有反应。

  黑眼镜勉强笑了一下:“没关系,该来的总会来,能撑到现在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他顿了顿,道:“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累赘了。”

  “别瞎——”解语花怒道,突然硬生生把那个字吞了回去。

  “呵呵,没事,叫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黑眼镜的脸上浮起一丝真的笑意,“花儿爷,我交代了伙计们,只搜山24个小时,要是天黑之前他们没找到我们……”

  “别小看解家!”解语花怒道,自己心里都在发憷。

  黑眼镜无所谓笑笑,也不反驳。他从身上找出那把枪,枪口都在往下滴水。黑眼镜把水倒干净,摸索着塞到解语花手里:“希望晒干了还能用。花儿爷,里面还有一颗子弹,要是待会儿我顶不住了——”

  “哎哟,黑爷您可别!”

  不等他说完,解语花就把枪硬塞回他手里,枪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就这儿,瞄准了哈——要是您觉得快顶不住了,赶紧先给我来一枪……我可不要一个人荒郊野岭的守着个死瞎子,想想都瘆得慌。”

  黑眼镜使了使劲,感觉解语花的手指死死箍着自己的手,冷得像一具白骨。他轻轻笑了一下,安抚地拍拍:“我说笑呢,你怎么当真了。爷,那些伙计是我自己挑的,个个都是杠杠的,没问题,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解语花挪动了一下眼球,太阳已经沉到了西边,整片天空都被瑰丽的火烧云照亮了。等这火烧云褪去,便是夜晚,解家人会按照黑眼镜的指示永远地撤离。自己总是骗不了自己的,生的希望那么渺茫,就和那些美丽的晚霞一样迅速消逝。解语花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拳头,平生第一次,开始祈祷上帝的奇迹。

  山区的天黑得特别快,他呆呆地注视着橙色的火烧云被宝蓝色的夜幕替代,大概注视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足以让他回忆自己的一生,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黑夜和白天,那些在北京天高云淡的日子。解语花闭上眼睛,想象着明天的日出会是什么样子,自己还能看到吗?

  就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远远传来些微的响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格外振奋,好像是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解语花吃力地睁开眼睛,黑夜里看到几道刺眼的光柱迅速靠近,那些人声越来越嘈杂。

  “……瞎子……快看!”解语花狂喜,艰难地憋出几丝嘶哑的声音。

  没有回应。黑眼镜低垂着头,眼睛紧紧闭着。

  解语花的心猛地坠了下去。他颤抖着抬起胳膊,触到黑眼镜僵硬的脸颊,对方没有回应,像是陷入比死还要沉寂的熟睡。

  “瞎……瞎子……咳!……”

  解语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因为泪水倒流进破碎的声带,肺里一阵猛烈的抽痛,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