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桂林的机场和吴邪他们会合了。潘子的身体看起来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虚。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都戴着统一的蓝色中旅小帽子,乍一看有些搞笑。可是仔细一看,那群人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无一不是如恶虎贪狼,阴狠毒辣。解语花粗略看了一番,就算不如潘子,这些人也绝对是铁筷子级别的,都是三爷手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吴邪手插在兜里,冷冷地站在一旁,看来对扮演吴三省已经颇有心得了。

  解语花微微一笑,迎上去道:“三爷,又见面了。”

  “吴三省”瞥了他一眼,面对解语花时,他的眼里还是忍不住掠过一丝担忧和迟疑,但只有一瞬。他淡淡点了点头,说:“人到齐了吧?我们走。”

  潘子摇摇手中的旅行团旗子,很熟稔地操着广东普通话吆喝:“各位团友,介就出发咯!”

  黑眼镜伸着懒腰,百无聊赖地在解家偌大的房子里踱着步,看见那墙头上蹲着只野猫,嘿嘿一笑,丢了块石头过去。那猫弓着腰轻盈地一跳,换了个地方蹲着,居然没跑。黑眼镜乐了,连解家的野猫也这么厉害?于是他也轻盈地一跃跳上墙头,那猫大白天的眼神不好,只瞅见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扑过来,以为是条大黑狗什么的,吓得沙哑怪叫,几乎是跌下墙去,落在地上扫好的枯叶上,好大的动静。

  黑眼镜乐呵呵瞥了一眼,眼神稍稍向边上带过,就见旁边几条胡同里不知何时都多了些生面孔,做着小本买卖却怎么都不像生意人。黑眼镜笑了一下,冲他们挥了挥手,见到那些人的脸色立刻难看了。

  看来花儿爷说的真没错啊。黑眼镜保持着微笑的弧度跳下墙头,遇见个小伙计跑过,一把逮住他:“哎——问你个事。”

  那小伙计吓了一跳:“问、问、问啥啊?”

  “你们家除了花儿爷,谁最大?”

  “……啊?”那伙计都给问懵了。

  “就是说,花儿爷不在的时候,谁说了算啊?”

  那小伙计仰天想了很久,然后怔怔地盯着黑眼镜:“……我想……就是先生您吧?”

  “哈???”这次轮到黑眼镜懵了,笑道:“我以为你们家怎么着也有个二把手什么的——我算什么啊,谁会听我的啊?!”

  “可要是您的话都没人听,其他人的话就更没人听了啊!!”那伙计反而愈加肯定,凑到黑眼镜身边神神秘秘地说:“您想啊,东家那是既有地位、又有本事;您就算没什么地位,可是凭您那身手,谁不听话,您就直接打到他听话——哎哟!”

  他话没说完,就被黑眼镜照脑后拍了一下,一个踉跄。

  “那好,你立刻去召集花儿爷手下所有铁筷子,叫他们过来,我有事要说。”黑眼镜笑道。

  “啊???”那伙计腿开始打颤,看上去都快哭下来了,“我、我哪儿喊得动他们——”

  “怕什么。”黑眼镜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你就代表我,我就代表你们东家。就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说‘谁不听话,黑爷就打到他听话’!”

  天色擦黑的时候,除了几个在外面跑生意的,其他盘口的老大终于在解家聚齐。他们站在大堂里,又狐疑又不屑地瞧着那个坐在解语花专属座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脸欠笑的男人。

  北京盘口的伙计跟本家来往密切,所以大多见过黑眼镜,听说这个人身手相当好,东家很信任他。但他们对黑眼镜的了解并不多,除了这些道听途说,在多数人看来,黑眼睛不过是一个整天跟在解语花身后游手好闲的狂人罢了。这次他们能听话地来,一小部分是见那伙计哭得可怜,一大部分是想来见识见识,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大本事。正巧解语花不在,天高皇帝远,就算闹出点什么事来也鞭长莫及,就算把黑瞎子弄死了,东家回来的时候最多把自己责骂一顿。解家不做无意义的事,是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死掉的伙计,处罚那些尚有利用价值的活着的伙计的。这些人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的,所以黑眼镜很轻松地就嗅出了空气中危险的火药味。

  “哟,黑——爷。”这个人叫王土,手上握着解家几条重要的销赃渠道,他冷冷笑道:“您坐了东家的位子,就不怕他老人家回来砍你的腿?”

  黑眼镜很无辜地朝屁股下看一眼,笑道:“哦,没注意,我就随便坐坐,看着这张椅子长得舒服。”

  “既然这样,兄弟们一路过来也够辛苦——这北京城啊一到下班的点儿就赌得人想骂娘——不如您起来,让哥们儿我也坐坐。”王土说着,就上去拉黑眼镜。黑眼镜微笑着一偏脑袋,王土抓了个空,随后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攥住,向后一扯,一阵剧痛,手里握着的匕首掉在地上。黑眼镜一脚踹在他的背心,把他踩在地上,王土一边怒吼一边像条蚯蚓一样扭动。

  “啧啧啧,花儿爷还年轻,哪儿经得起你们左一个老人家右一个老人家的叫。”黑眼镜一边笑着摇头,一边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丢在桌子上,“叫你们来是要说事的,不是打架的,这东西我先替你收着吧。”

  下面的伙计涌上来,黑眼镜却闪电般掏出枪来顶着王土的脑袋,很无奈地笑道:“都说了是动嘴的,不是动手的,你们怎么这么暴力?”

  “黑爷,您息怒。其他人,听我一句,也退下。”一个年级很大的老伙计阴恻恻道,他叫老季,已经在解家干了几十年了。其他的人见他开口,也都不情不愿缩了回去。

  黑眼镜警惕地扫视一圈,微微一笑,收了枪,脚后跟一松,王土这才爬起来,黑眼镜照他屁股上补了一脚,笑呵呵道:“你得救了,回去吧!”

  老季接了王土往后一塞,走出来站在人群的前面。他的年纪比黑眼镜大两轮,脸上的皱纹就像风雨摧残后的老树皮。黑眼镜静静注视着她,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煞气,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他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黑爷,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的本事。”老季阴阴道,“可这儿是解家的地盘,是九爷打下的天下,就算是小九爷,也不敢对我们这些老伙计有丝毫的不敬。”

  “我知道。”黑眼镜的脸色稍稍有些难看。

  “我们之中有些人,对您有些意见,但那是纯冲着您来的。我们是解家的伙计,只听九爷和小九爷的话。现在东家去干了件很冒险的买卖,也没有和我们打声招呼。您要差遣我们做事,总要让大家心服口服才行。”老季慢条斯理道,他的外形和声音都不具有攻击性,但说出的话却仿佛有千钧重担,“或者就像您说的,把我们都打死……你可以试试,能不能做得到。”

  下面有人冷笑,黑眼镜向下望去,一片片陌生戒备的眼神,正是过去他很熟悉的,那些被临时召集起来夹喇嘛的亡命之徒的眼神。

  他不禁苦笑,花儿爷哟,你又坑我。

  黑眼镜扶了扶墨镜,脸色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些苍白。一片寂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他。黑眼镜轻声叹了口气,把枪收起,然后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他弯下膝盖,慢慢地、慢慢地、跪在了青石的地砖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下跪。在他还只是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的时候,在他还不是和哑巴张齐名的黑瞎子的时候,他不记得被人摁在地上跪过多少次。但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这段记忆,早就被大脑尘封在最深处的角落,永不提起了。所以膝盖骨触到地面的一瞬,黑眼镜心里竟然漏跳了一拍。他这才想起,原来视线和别人的胯齐平,是件如此屈辱的事。

  “……刚才多有得罪了。”

  黑眼镜苦涩地笑,“花儿爷没有叫你们听我的,可是你们必须听我的,你们必须跟我走这一趟,不然你们东家可能就回不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们还是不肯,我也不能饶你们;不听话的伙计只有死,这是你们解家的规矩……我别无选择。”

  他的话说完,静静地等了三秒,身边还是一片寂静。黑眼镜心里叹了口气,摸向腰间的枪,准备站起来做他最不想做的事——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细琐声,黑眼镜一抬头,诧异地看见自己面前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刚才还盛气凌人、昂首挺胸的解家伙计们,此刻整整齐齐跪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个人抬头。

  就像当年在二月红的面前,他们向八岁的小九爷宣誓效忠。

  老季的腰好像不大好,弯不下去,但是他的头压得很低,他的声音沉沉地传来:“……解家十六个盘口的伙计都在这儿。黑爷,您捡喜欢的用,他们决不会有半个不字。”

  依然是那种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千斤的重压传来。

  黑眼镜突然明白了,原来解语花肩头的担子,一直是这样沉重。

  “咳……”黑眼镜怪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挺直腰板看着脚下跪着的一大片人,笑道:“既然这样,都起来吧,让黑爷我好好看看。呵呵,一会儿有事儿要交待你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