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爷,我去新疆了。先去了云南,又去了新疆,热得跟死一样,还是回北京好,呼吸才顺畅。”黑眼镜开始一个人报流水账,“沙漠里有一片绿洲,绿洲里有一座大宫殿,不过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大堆蛇,一条两条,没什么好看的;还有几匹粽子,一匹两匹,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宫殿造的挺厉害,好多机关,一重又一重,不过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一起去的人死了几个,只剩几个,一个两个,出来的没几个……”

  这流水账的威力太强了,没说几句解语花就不行了,眼皮耷拉下来,脑袋也垂下来,只有嘴唇动了动:“……死瞎子……”

  “那山洞上好多孔,一个两个,像星星似的;还有几汪水潭……”黑眼镜说着说着,看见解语花已经没反应了,便浅浅笑着,贴着他的额,很轻很轻声道:“……我还见到老爷了,可惜没能带他回来,他折在那洞里了。不过老爷早死十年晚死十年都没分别,您还是唯一的解当家。只要知道,老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心丢下你们的,他死前都记着您和太太,这就可以了。”

  黑眼镜看看屋外的天空,比起大漠壮观的星空自然是黯淡很多,但是在院里梧桐树的映衬下,格外的静谧。刮了几天的风沙,总算是停了一回,天空是接近透明的宝蓝色。

  他向后靠着房门,最后确认解语花已经睡着了,便闭上眼睛,轻声道:“花儿爷……晚安。”

  解语花枕着黑眼镜的膝盖,微长的刘海盖住眼睛,只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决堤一般,无法停止。

  他突然想起,那样工整精细的字迹和图案,除了九爷,还是有一个人能画出来的。就是自己父亲,解连环。

  这样的话,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送到解家来,又始终不被发现。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地方和地下那些盘口的运作规律。解连环智慧过人也好、贪心不足也好、甚至遗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也难免像天下所有父亲一样,希望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解家永远是他最放心的地方。

  解语花在黑暗中蜷成一圈,不想发出任何动静,因为那太丢脸了。只是这种丧父之痛,曾经让自己生不如死的体验,没想到会在十七年后,原景重现。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黑眼睛说得没错,解连环早死十年、晚死十年,自己都是唯一的解家当家。

  所以这晚,解语花蜷缩在黑眼镜的膝盖上,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眼泪流干了。

  月色寒凉,东方却已渐白,太阳照常升起。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次日,解语花肿着桃子一样的双眼,若无其事地打开书房的门,迎面而来久违清新的空气,还有……所有伙计丫头的剧烈围观。所有人肚子里都憋足了问号,就是没人敢吱一声。只有黑眼镜不知死活地上来盯着看了又看,然后不怀好意地笑道:“花儿爷,昨晚一起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夜过去,就成了这样??”

  这话歧义太大了,解语花面对众人联想丰富的眼神,脸色一时间五彩缤纷,随后优雅地抬起胳膊,冲着黑眼镜的肋骨狠狠一记肘击,然后没事人一样微笑着别过脸:“……都不干活?”

  院子里的众人抱头鼠窜……

  解语花铁青着脸,刚要迈开步子,就感觉后面有人压住自己的肩。

  “花儿爷,您下手还忒重。”黑眼镜弯着腰笑,说话的声音都带颤,“不过爷没那群下人那么好打发。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解语花微笑,不说话看着他,隐隐有威慑之意。

  黑眼镜也笑着看回去,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花儿爷,您还是招了吧,爷耐打得很,再来几次我也吃得消。”

  解语花脸色难看的滴的出水。黑瞎子抱着胳膊正正拦在他面前,虽然还是在笑,但是身上那股气场却与往日不同,压得人退无可退。最后,解语花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其实你昨天晚上的话,我都听到了。”

  黑眼镜怔了一怔:“都听到了?……听、听到什么了?”

  “你有了一段很不错的旅程,虽然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解语花含混不清道,“其它的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就忘了吧。你也忘了吧。解家人不走回头路,永远不会为过去的事搅乱以后的生活。”

  解语花这几句话说得很平静,神色也没有丝毫起伏。他的视线移开,注视着院子里桃树上新抽的嫩芽,很娇艳的翠绿,充满了生气,让人联想到希望。黑眼镜看着他的侧脸,细碎的鬓发,遮住红红的眼睛,只能看见翘起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一切还是如十多年前初见的那个故作傲气的少年。只是如今,他的担子更重,掩饰得更好,几乎抹去了凡人的喜怒哀乐,他只能是解当家,解语花,已经无法为人子、为人友那样活着了。

  黑眼镜瞅瞅四下无人,凑过去轻轻环住他,低沉的声音压在解语花耳边:“……还记得么?当初我说过,我做你的伙计,是不想那温柔善良的解语花,有朝一日被解家抹杀了去。”

  解语花仰着脸,无动于衷。

  “花儿爷,”黑眼镜低声道,“你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嗯。”解语花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了声,“……放开吧。还有正经事要做。”

  解语花把自己拼凑了三天三夜的拼图联在一起,这是一张非常巨大的设计图,无法完整携带,最后分成了七大块。每一块单看看不出名堂,只有和其它几块放在一起才能看出是什么。解语花说这是为了牵制霍仙姑,这样哪怕只有一张在自己手上,霍家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即使这样,这图依然不完整,最中间的一块缺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摆在那儿,看得人心里直痒痒。

  解语花总算没把黑眼镜赶出去,只是自己进了房以后,就转过身笑着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你站在这里,不许靠近,不许说话,不许出气,不许弄出一点动静,犯了哪一条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于是黑眼镜当真在一边,不说话不动不喘气——几乎都没怎么出气——整整三个小时,看着解语花跪在地上,像绣花一样,把那些脆弱的设计图一点一点粘合起来。这种技术活他是插不上手的,何况在一边静静地看解语花做事,也是一种享受。

  解语花粘完最后一块,自己舒了一口气,刚刚站起来,黑眼镜就很死相地凑过来捏肩捶腰:“花儿爷~~~辛苦吧~~~~”

  解语花打了一个冷颤:“——这位爷,拜托你用正常的口气说话成不?春天都到了,还这么冷。”

  黑眼镜涎笑:“我这都是发自肺腑啊——话说爷,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解语花看着自己脚下那一片幅员辽阔的版图,脸色却凝重了……“这是老九门的劫。偿还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