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不想听不想听,秀秀还是跟着他一路进了大堂,霍仙姑正端坐在乌木的椅子上,白莹莹的皮肤,白莹莹的头发,这么多年了,依然是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气。秀秀蹦蹦跳跳地过去站在奶奶身边。霍仙姑看着解语花,微微点点头示意他坐,先打了个招呼:“解当家,久见了。”

  解语花挑了张顺眼的椅子坐下,习惯了真皮沙发,这木头太师椅还真有点硌人,于是他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笑道:“霍老前辈,您还是叫我解子吧,以前不也是这么叫的么。”

  面对霍仙姑,解语花的态度很小心。因为从辈分上来说,他是晚辈,不能失了礼数;从身份上来说,他是解当家,不能在霍家人面前自降身价;而且这么久没见面,他也不知道霍仙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起来霍家和解家的关系会这么怪,除了生意上的往来竞争之外,还有一件很乌龙的事。传说当年霍仙姑的一个姐妹,不知道是秀秀七大姑八大姨中的哪一个,曾经对二月红疯狂示爱,甚至到了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地步,可惜二月红当时已经有了丫头,自然是冷冰冰地拒绝了。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更何况霍家的女人向来自视甚高,都不是省油的灯,哪儿受得了这种挫败,后来她就疯了。为了这事,霍家很多人都恨透了二月红,甚至连累跟着后来学戏的解语花、乃至整个解家都看不爽了。其实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解语花的爹估计都是刚刚会走路呢……不过因为这档子事,解语花对霍家的女人就总有点心结,所以他面对霍仙姑,实在是不得不步步为营的。

  霍仙姑噗嗤笑出来,一个老太婆,像个少女那样笑,还能不让人毛骨悚然,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什么老前辈?你当我是武侠小说里的灭绝师太么?——解子,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大了,也开始学着他们那套装腔作势了。这不好,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你,又乖又甜,跟秀秀就像对姐妹花似的,都是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

  看到霍仙姑笑,解语花自然稍稍放心一些,只要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就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也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么,连秀秀都长那么大了,我哪儿还能像小时候那么没大没小。霍奶奶,您的身体还硬朗?”

  霍仙姑抽一口手里的烟杆,青色的烟雾缭绕:“……还不就那样,估计也撑不过这几年,就要去跟九爷叙旧了。”

  解语花看霍仙姑开始有意把话题往那边引,便顺势接道:“这是哪儿的话,您的身子还好着呢,完全不减当年女中豪杰的风采。”

  霍老太笑着叹了口气:“女人么,谁想争这口气,到头来还不是要结婚生子,做个黄脸婆老死一生……只要能死个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这一辈子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奶奶……”秀秀在后面推推霍仙姑,不满地嘟起嘴,“你在说什么啊……”

  霍仙姑望着解语花,道:“有些事情,纠缠了一辈子,总不能带进棺材里。解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老九门的兴衰,你也是见到的。现在台面上只剩下解家和霍家,还有那杭州的吴家,向来是个不管事不来往的主,这件事如果你不帮忙,怕是我这十几年的心结,到死都不得解开了。”

  解语花就等她这句话,没想到霍仙姑说的这么坦然,看来真是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

  “霍奶奶,您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他微微凑近了身子,笑道。

  霍仙姑示意秀秀,后者就从里屋取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给解语花看,里面都是一卷一卷的录像带。

  解语花怔了怔:“这是……”

  霍仙姑道:“从三、四年前开始,每年都会有人寄这样的带子过来,我用了很多办法,也找不到这些录影带的出处。”

  “里面是什么?”

  霍仙姑的脸色居然微微惨白,一字一句道:“里面的内容,你绝想不到。那是地狱,老九门的地狱。”

  霍仙姑说这话的时候,站在身后的秀秀也微微哆嗦了一下。解语花注意到了,心里诧异,难道秀秀也看过?可是霍仙姑现在还健在,以秀秀的年纪,就算是内定的下任接班人,也绝不会这么早让她接触到九门往事的……除非……

  解语花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霍仙姑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本来我以为这些事就像我生命里的一场噩梦,谁知道灾难还在延续,怕是到死,我都逃不了这个劫数了。”

  “霍奶奶,您不要自己慌了阵脚,带子里到底是什么,和霍家有什么关系,和解家是不是也有关系?您既然叫我过来,总有些什么要告诉我的吧。”解语花面色凝重。

  霍仙姑虚弱地摇摇手:“这带子里的东西,是我的噩梦,和解家没关系,至少是和现在的解家没关系。我要问你的是另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到我。”

  秀秀又拿出几张纸,解语花看了一眼,心便漏跳了一拍。这纸上的图案,俨然便和自己收到的那些出自同一人之手,说不定就是图纸剩下的部分。

  “九门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次合作夹喇嘛。这些东西,就是那次行动弄到的,不过只是局部。”霍仙姑道,“你大概觉得眼熟,因为这东西原本是刻在石壁上,是你爷爷解九一笔一画临摹下来的。”

  解语花突然背脊一冷。

  说怎么当初收到那些图纸的时候觉得眼熟,还有几分亲切,细细回想,那些工整的绘图笔法,自己小时候确实在爷爷的画纸上见过。解九爷早年留学日本,学了工笔美术,这种精细复杂的东西,只有他能画的纹丝不差。

  可是爷爷早就死了,是谁用他的笔法描了这些图纸给自己?还是说,这些图纸都是当年解九爷一批画的,只是少部分由霍仙姑保管,其余的都流失了?如果是老九门的集体行动,能拿到图纸的必然也是九门内的人。既然他拿到了图纸的大半,为什么不索性把霍仙姑这里剩下的也拿走……不,他为什么要把保存多年的宝藏拱手送给自己呢?

  解语花脑中一片混乱,暂时理不出个头绪来。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招来这样的大手。解家今时不同往日,早就没有九爷当年的威风,有什么值得别人拉拢的呢?除非他觉得这些东西放在解家,会比留在身边更安全。

  解语花打了个寒颤。这人跟解家,必然是有莫大的渊源。自己身为当家的,居然对这段往事一无所知?

  霍仙姑看解语花对着那些东西发愣,只是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继续道:“那次夹喇嘛,九门元气大伤……其实在那之前,新中国成立,对老九门的冲击已经很大了……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东西,我多少次想一把火烧了,可是这些图案邪门的很,你看着它,就会不自觉陷进去入了迷,因为这上面的设计,机关技巧,实在是世间罕有,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要稍稍有点常识,都会对它叹为观止的。”

  解语花索性装糊涂到底:“那您把它给我看,是为了……”

  “小九爷,你虽然没赶上那场浩劫,可现在你是解家唯一的当家。这老九门的恩恩怨怨,总和你是脱不了干系的。太平日子,怕是过不了几天了。”霍仙姑冷笑道,“你要知道,自己的担子有多重,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复杂的局面。我既然收到了这些带子,就证明当年那件事并没有结束。与其坐等灾难降临,不如先发制人。我想把这桩陈年旧事做个了断,趁我还有口气,脑袋还清醒,毕竟当年下斗的那帮人里,只剩我一个还在这世上。我们惹下的麻烦,就在这一辈了了罢,不要让灾难再降临到你们这帮奶娃娃头上,我也不忍心……”

  霍仙姑说着,轻轻捏着秀秀的手,眼神颇为不舍。

  霍秀秀眼眶儿红红的,对奶奶的话,好像懂又不是很懂。

  解语花吸了口气:“——所以说,您是想着找到图纸上这个地方,就能解开当年那场事的谜了?”

  霍仙姑点点头:“这只是一个猜测,也许那里其实一无所有,也许是有去无回,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有时候人跟天命比起来,真的非常渺小。”

  解语花沉默不语。霍仙姑的决定就像一个意气之举,完全是盲人过河。解家现在虽然大不如前,但是自己在这里,总还能撑得下去,要是贸贸然趟过几十年前那滩深水,恐怕就生死未卜了。而且霍仙姑向自己求援,明显是因为这件事单靠霍家无法完成。可是以解家现在单薄的实力,真的能复制当年老九门鼎盛时期的壮举么?

  解语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事情的利害,可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阴阳怪气地扰乱他的思绪,那是自己的好奇心。困扰多年的谜,终于有解开的一天了,光冲着这一点,解语花就难以自制地跃跃欲试。

  他站起来,正色道:“霍当家的,您要是信得过我,能不能把这些图纸交给我,我保证一定查出来龙去脉。您知道,资料搜集情报分析这类工作,向来都是我解家的专长。”

  霍仙姑端详着解语花的脸色,秀秀不安地在一旁观察着,许久许久,霍仙姑终于点点头,笑道:“好,我就赌这一把。解子,不要让我失望,不要给你解家、给九爷丢脸。”

  解语花将那些图纸小心翼翼装进大信封,道:“您放心,北京城就这么大,我跑不了。”

  霍仙姑闭上眼,挥挥手,像是累了:“秀秀,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