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烟雾已散,却仍是一片苍茫之色,分不清天与水。白色的衣袂迎了风地飘飞,引得戚少商看了他半日,犹豫了半日,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白愁飞视而不见,依然盯着那湖水发呆。

  半日,说了一句:"没意思。"

  戚少商道:"没意思?因为赵佚阻止了?知足吧,你胡作非为,换个人已经诛你九族了。"

  白愁飞瞟了他一眼,撇了唇角道:"连你也如此说啊。"

  戚少商道:"你再贪心,有了湖底那么大一个宝藏,也该满意了。"

  白愁飞仰头大笑了起来,道:"人总归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我本来对这宝藏是朝思暮想,不惜牺牲了一切也想要。刚才一番生死关头,现在这心却也淡了。"

  戚少商不语。他无法相信。

  白愁飞突然道:"我没杀王小石。"

  戚少商大喜,道:"你没骗我?"

  白愁飞瞪了他一眼,道:"没杀便没杀,我骗你干什么。"

  戚少商喜道:"我就知道,那个人虽然身形衣着都与王小石极像,但面目不清,我想你再怎么绝情,王小石对你终究是不错的,你也狠不下这份心。"

  白愁飞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是么?你也未免把我想得太好了。"

  戚少商道:"那挽留剑?"

  白愁飞笑道:"我想陷害你,又怕王小石在那里碍事,就把他弄走了。剑是我拿来骗你的。"

  戚少商一时间觉得心里喜悦都要溢满了,忙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白愁飞道:"还能在哪里,回温柔那里去了。"

  戚少商道:"我去找他。"回过身便走。白愁飞在他身后道:"怎么?不打算找我寻仇了?前日不是还说得咬牙切齿的,若你能活下来,必报此仇?"

  戚少商回过头笑道:"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这话不算数了。"目光触到白愁飞发间,道,"我送你的那簪子呢?"

  白愁飞道:"那又不是你的,更不是我的。赵佚的东西我可不想要。"

  戚少商奇道:"赵佚?怎么会?我是从杨无邪那里得来的。他说是好东西,我就留下了。"

  白愁飞拖长了声音道:"金风细雨楼表面上跟六分半堂斗得死去活来,但私底下杨无邪想必跟狄飞惊还有些交易,这也算是一种平衡。事实上我根本就怀疑杨无邪也是赵佚手底的人,六分半堂在天子脚下,听命于朝廷,金风细雨楼难道能例外?只是一个明一个暗而已。"

  戚少商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朝廷上的事,太过复杂,我如今已无心理会了。我只想早日了结了这里的事,早日离去。"

  白愁飞望了他的背影远去,眉梢眼底,渐渐晕染开了一抹笑意。却转过了头,去看那东方日出,已染得天地间一片金红,波光闪烁。

  戚少商敲了半日柴门,也不见人来开门,便推了门进去。隐隐闻到空气中有一丝血腥气,陡然一颗心沉在了谷底。

  一个女子倒在榻上,秀发散乱,一柄剑插在她心口之上。

  "痴"。

  戚少商扶住墙,只觉脑子中一阵眩晕。

  原来这才是你的局。

  不止王小石,还有温柔。

  你本想要那十四个字,却被赵佚阻止。你退而其求次,要金风细雨楼,要六分半堂。所以你要毁我。名誉,性命,一切都要毁。

  你用你的笑来欺骗我。我又信了你一次。

  我一次又一次地信顾惜朝,最后信到连自己都无法容忍的地步。

  你,也是。

  一时间戚少商只觉浑浑噩噩,无法思想。直到外面人声沸,才渐渐回过神来。

  一个个的熟面孔在人群里晃动。

  戚少商忽然仰天狂笑起来。

  好,好,好。白愁飞。

  一个如此简单的局,却是硬生生地让我踩了下去。

  就因为你对我笑,说你没骗我,我便信了。我恨你那张脸,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其实你们笑起来并不一样,你从早初与我相见,到后来,是一分一分地贴近顾惜朝的笑,他的神情,那是因为你跟我相处日久,如果偶尔有那般一个神情浮现,我便会痴痴盯了你不放。

  所以......不经意间,在我心中,两个人已经是一个人,就像一滴血滴到一盆水中,便溶了进去,一清无痕,哪里还看得出血的影子?

  我早已分不清,谁是顾惜朝,谁是白愁飞。我是痴,我是傻,我要的是那一般的形,还是那抹灵魂。我自己都不知道。

  人的情感怎么可能像理线般,丝丝缕缕理得清楚?!像拿着篦子梳头,总要把头发一缕一缕地梳得清楚。如果打了结梳不通怎么办?好罢,用剪子,剪掉。

  我曾在连云寨顶,黄沙朔风,落日夕照之时,挥剑斩愁。今日是你逼我,江南美,我却要以轻风作剪子,剪断愁。

  戚少商拔剑。

  剑光飞舞,血光飞舞。

  我不能死。

  白愁飞站在那里,冷冷地笑,冷冷地看。戚少商脸上也沾了血,慢慢回头,眼中的怒火已烧得熊熊。

  "我又信错了你。"

  这句话我似乎一次又一次对顾惜朝说过,如今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对你说。这两个长了同一张脸的人,都是我的克星。

  明知道不能信,还要信。我已不知道付了多少代价,我竟然还会信?

  那个人,竟然还像个孩子似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包容自己所有。戚少商那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惜朝惜朝,我还要如何对你?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

  而眼前这个人,永远都只会算计,算计,算计。顾惜朝至少还有真心,眼前这个人的心根本就是空的。

  戚少商突然想起,初见白愁飞之时,他说,天是空的。不是天是空的。是你的心是空的。所以你看到的天,也是空的。

  天怎么会是空的,天是有颜色的。

  是你的心。空空如也。

  戚少商狂笑。一剑削出一片血光,自墙头上掠过。消失在浓林中。白愁飞看着,也只是看着,一双眼睛,平静如水。

  杨无邪道:"你不追?"

  白愁飞道:"方才受了伤,追不上。别人也赶不上戚少商。"转了身,道,"回金风细雨楼吧。"

  杨无邪道:"看来,我也不该信你。"

  白愁飞笑了笑,道:"如今这状况,我怎么可能放弃金风细雨楼?杨总管,你要怪也只能管今天我的好事被破坏了罢。"

  一家小酒肆。

  一壶酒,两个酒杯。

  两个人相对而坐。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杨无邪道:"放心,我没有告诉白愁飞。"

  戚少商拿起酒碗,喝了一口,道:"为什么?"

  杨无邪道:"与其跟白愁飞一起,我宁愿奉你为楼主。白愁飞太危险。"

  戚少商道:"我如今已无法澄清。"眼望苍茫群山,道:"我只想跟他,堂堂正正地一战。白愁飞玄天七音已成,或许我已不是他的对手。"

  杨无邪道:"不错,白愁飞本来武功便不亚于你,如今应该还比你略胜一筹。"

  戚少商淡淡道;"我累了,已经累到无力去澄清。他想要我的命,我就给他,只要他有本事拿得去。"站起身,道:"转告他,十五夜里,寒梅林见。"

  杨无邪道:"白愁飞很谨慎,不会单身前来的。"

  戚少商道:"他爱带多少人是他的事,我只要跟他了结一下。他苦于找不到我,我亲自约战,他一定会来。"

  杨无邪微微点头,道:"他会的。"

  戚少商道:"杨总管,我有一事不明。"

  杨无邪道:"何事?"

  戚少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你就那么想要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叹道:"如今我已自觉无此能力了。我不是戚少商,我不是苏梦枕,我也不是王小石,不是白愁飞。我太精细,太谨慎,太瞻前顾后。所以,我永远只能当军师,当总管,永远也坐不上第一把交椅。"

  戚少商道:"你如今能看清这一点,还不太迟。"

  杨无邪叹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活到现在。"

  戚少商接口道:"也正因为你如此想,你才会只是总管。"

  杨无邪叹了口气,也端起酒碗灌了下去。

  "杨总管,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杨无邪沉默,道:"你还是想问,他是顾惜朝还是白愁飞?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这个问题你只能去问王小石,这世上唯有他知。毕竟是他把这个人带回来的,而且也不让人接近。包括我,包括温柔。"

  戚少商抱起酒坛,灌了几口,笑道:"很绝的做法,从此,世上再无人能证明他究竟是谁。"

  杨无邪道:"你认为他不是白愁飞?你还有所怀疑?"

  戚少商仰头,酒液顺着他唇角流下。"不,我只是希望能再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不过,很遗憾,我找不到了。"